媚史

  立议单人郑郴、葛、龚敬南。今郑郴在于万分窘迫之中,情愿将祖遗坟山一片求恳葛、龚二兄为中,觅售主出卖。三面议定;成交之日,其价银卖主止收三十两,以外正契所余之物立刻三股均分。此系郑郴心悦诚服,并非勉强等情。倘有人言事端,山主自行理直,与居间友无涉。彼此甘心,各无翻悔。立此议单三纸,各存一纸为照者。年 月 日押
  写罢合同,互相读了一遍,押下花字各收一纸,高声叫了聒噪,抽身出庵而去。
  原来这碧云庵内,共有四众尼姑。一位当家的,年已衰老,法名慧真。一个徒弟,乃双眼不见的,法名真见,止好坐着吃现成茶饭。有一徒孙是个瘸子,法名见性。脸虽生得丑陋,颇识几行字,诵经念忏、说因果、谈佛法,件件皆能,乃是本庵的子。亏着他攀施主、化钱粮、打月米,包人家经卷来念,养活一庵人口。他也收留一个徒弟,法名性完,系寡妇出家,年纪不过二旬四五,生得妖妖娆娆,颜色娇丽,与本城百佛寺富僧华如刚相交情密。他的卧房就在佛座背后。当下华如刚正和性完在榻上顽耍,猛闻得念诵之声,侧耳听时,如此如彼,尽知备细。次后脚步响,三人厮赶着出门去了。如刚叹气道:“阀阅人家生此不肖子孙,不如我等做和尚的现在快活,死后免得使人提。”性完道:“释兄何故言此?”华如刚道:“适闻壁外念诵者,乃是卖坟地的议单。这卖主是小僧世代门眷,本城有名的谏议大夫郑坤的孙子郑郴。其父早亡,留下万金家业。这郑郴读书不就,又不谙经营生理,惟好吃酒耍钱、宿娼游荡。那做中的葛、龚二贼是一对剜地皮、拆屋柱、吃死人不吐骨的凶汉,帮这小伙子顽耍作乐,不数年之间弄得他偌大家资化做东流之水。近来无处思量,看看轮到祖宗身上去,将那坟上合抱的大树,可怜可怜连排见砍作柴薪卖了,光荡荡止存下一片荒冢;如今又说合与人。你说这二贼好狠心肠!坟价出银百两,他止许与小郑三数,那七数又要三股均开。暗想那掘祖宗卖的止得半价,这光棍,入娘的,也得一半!贤妹你道狠也不狠?故我不觉长叹也。”性完将如刚一把楼住,笑道:“我与兄且自乐乐,莫管他人闲事。”如刚道:“正是,余兴未完,且毕了正事再行筹画。”两个脱得赤条条地拥抱着云雨。这和尚好利害,一面用力敲排,已将郑家事算计定了。
  少顷,云收雨散,二人穿了衣服。如刚道:“小弟告别,另日再来。”性完道:“日色已斜,师兄何不在此过宿?”如刚道:“有一要紧事务,暂尔抛撇,莫怪,莫怪!”说罢抽身离却庵院,一径取路奔出西门,往郑谏议坟上来。天已昏暗,忙敲享堂门扇。一老子出来开门,见了如刚,骇道:“华师父,黄昏黑夜来此何干?”如刚道:“小僧至村外舍亲处探望,被留定吃了数杯即忙脱身,行至贵庄不觉天暮,权且扣门借宿一宵,明日早行。惊动,惊动!”老子道:“恁地时,请入里面来。”两个同入草堂来。老子点了一盏灯放在台子上,又拿碗现成茶吃了,移过两条板凳铺叠停当,道:“师父请睡罢。”如刚道:“打搅了。”正说话间,忽然一阵风来,险些儿将灯打灭。如刚忙举衣袖遮定、摇头道:“好风,好风!老管家,这屋子也该修葺了。你看四壁通风,冬天怎过?”老子道:“这破屋子早晚已属他人,修葺怎的!”如刚道:“贵府的佳城怎么会属他人?”老子叹息道:“老师父,老师父,别人不知道我衙内事,你该尽知细底。我老儿唤做郑立,自幼年伏侍做官的,多少风光洒落、后随着公子,却也受用。不料老爷、公子相继而亡,留下小官人是一败子,可怜见将铁城似一个大人家弄做雪消春水。可恨那葛、龚二杀才近日又撺掇小官人将坟地卖与瞿子良相公,价已议定,早晚成交,将我这老骨头那里去存身?师父你讲那修葺的话,反教我心酸肠痛。”如刚道:“那瞿子良莫非近日死母亲、妻子的么?”老子道:“正是,正是。”如刚道:“老人家不要烦恼。如你家小官人不卖此地便罢;如卖去时,你可到我寺中过活,早晚烧些香烛,日午打些斋饭,包得你饱暖不受苦哩。”老子道:“若得恁地时,我郑立感恩不尽。”如刚道:“休如此说。明早五更我要赶进城去,烦你热些脸水。”老子道:“有,有。”说罢,熄灯各自睡了。
  鸡鸣时,老子起来烧汤煮粥俟候。如刚漱洗吃罢,作谢出门,乘着残月之光,复入城往葛家里来。此时天色黎明,葛尚未梳洗,见一和尚清早而来心下疑惑,忙问道:“师父宝刹何处?为甚事清晨下顾?”如刚道:“小僧是百佛寺和尚,贱名如刚,与老丈曾相会数次,怎忘失了?”葛道:“小弟觉得曾会面来,一时省不起,失敬,失敬!”如刚道:“小僧闻老丈与龚敬南为中,将郑宅佳城说合与瞿相公家。乞携带小僧趁一分儿钱,足感,足感!”葛道:“郑君久欲卖地苦无售主,我与老龚费尽了唇吻勾搭成交,尔僧家怎么就要挖我的趁钱?好不知趣!”如刚道:“凡作中赚分内之钱,小僧怎敢搀越?但百金之产卖主止得半价,只怕人心上去不得些。小僧便于五十金之中分一角儿入己,也合天理,非为僭妄。”葛焦躁道:“做中作保,乃我等闲汉的勾当。看经布施,是汝等出家人道路。什么一百、五十,吹毛求疵的?擅自混入来要赚那现成的银两!这般好买卖烦兄作成我赶趁些。咦,好狠和尚,你不知我葛、龚、郑三个豪杰的名望哩!休要虎嘴里剜食,反讨个没趣吃。”如刚道:“什么没趣有趣!葛、龚、郑的大名巡闻久仰。但这隔山照打滥泥桩的财物,大家可趁些。既不肯分与我也就罢了,何必恁的烦絮?”葛道:“不必饶舌,快走快走!略迟些,不要等我脑袋上发擂。”如刚笑道:“打和尚的不算做好汉。”大踏步径出门往东去了。
  葛暗笑道:“秃厮呵,银子分不去反讨劈面的戗白,岂不是求荣反辱?”忙忙的梳洗,吃了早膳,去寻龚敬南。龚家人复道:“不在。”葛道:“有一事要与敬老商量,若回宅时,千万到我家下来一会。”说罢转身回家等候。直至午后,龚敬南醉醺醺地摇摆将来。葛道:“老哥好春色!提带小弟呷一杯也好。”龚敬南道:“昨日庵前分路,走不上半箭之地撞着一旧相识,拉我去中耍耍,整整吃了半夜酒。才方合眼,又早天明,摆开桌儿又吃。慌忙作别,不觉日已过午。适闻仁兄下顾,莫非为小郑的事么?”葛道:“然也。另有一事说与兄知,可笑之极。百佛寺中一秃厮来讲这一桩事,要分我等一角居间银与他,被我一顿发挥,掇转身去了。”龚敬南道:“那和尚是甚名谁?”葛道:“他自称法名如刚,不知其姓。”龚敬南听了,跌脚道:“罢了,决撒了!”葛道:“那秃驴不过是一僧家,兄长何如此骇然?”龚敬南道:“伯翔不知,这和尚富而诡谲,能言健讼,吾辈中皆让他一步。他既知其中的备细,分一角钱与他也罢。”葛道:“被我夹骂带讲的戗白一场,那微驴反笑嘻嘻地去了,怕他怎的?”龚敬南道:“最是你那戗白不妙。出门一笑,岂不解笑里藏刀?他决去暗中谮破,这件事多分是不妥。”葛道:“事已至此,如之奈何?”龚敬南道:“事不宜迟,我与兄急急去见瞿公催促成券便了。”二人取路飞也似奔城外来,不题。
  且说华如刚心中动火,急走至十字路口,雇了一乘便轿赶至毗离村见瞿天民。礼毕,瞿天民道:“辱承下顾,不知老师兄有何见谕?”如刚道:“小僧是本城百佛寺中和尚,法名如刚。闻知相公买那谏议家坟墓,特有片言上达。”瞿天民道:“实有此交易,其间有甚委屈乞赐明教。”如刚道:“尊府买坟本属正务,和尚不应多嘴。但葛、龚、郑三人系是赌友,葛、龚二人将郑郎家业哄骗馨尽,使郑郎一贫如洗,兀不肯轻放。先伐坟木货卖,次将此地说合与尊府。如相公成券时不利有三,莫怪小僧饶舌。”瞿天民道:“既蒙吾师光贲,必有益于鲰生。有何三不利之旨,乞剖其详。”如刚双手把头上僧帽掇了一掇,正颜作色,慢腾腾地讲出话来。不知是甚三不利之说?且看下回分解。
  第十三回 华如刚藏机破法 龚敬南看鹞消闲
  诗曰:髡囚诡辨破生涯,不利三言计实佳。入手经营风捕影,将来财帛浪抟沙。步清垢服心无绪,看鹞登桥兴亦赊。触物见贪填欲海,总称市井室盘蜗。
  话说百佛寺和尚华如刚因葛、龚二人说卖郑郴坟山不肯使他预事,暗地见瞿天民下说词挠阻。瞿天民细问三不利之意,如刚道:“郑谏议之柩落土已久,尊府欲为太太作茔域,必须启棺发墓而后可葬。此乃损人利己之事,于心何忍?况明府德望素彰,今为一段荒土以损名誉,窃为长者不取,一不利也;葛、龚二人素称无籍,诱郑郴发掘祖墓得价百金,业主止得半价,二奸亦得五十金。自古道‘贫极无君子’,倘日后郑郎生情构讼,找价出于买主,使小人获利而祸害贻及尊府,二不利也;小僧闻昔年郑宦谋此坟山费了若干银两,指望世代簪缨、千年富贵,讵料入土之后子孙零落一至于此?地之美恶可知矣。明府用之,非也无益,而且有损,三不利也。况城市中小儿歌谣道:‘破鼓声,葛、龚、郑撞着他,便倒运。’虽是戏言,实系民谣,言葛、龚二人之言不宜听信。僧言切直,望公详察。”瞿天民道:“深感盛雅赐教。然山之好歹、人之真伪,皆不足言。但不佞看了数日坟山,并不提起旧穴一节,岂非失于检点?发人旧冢而图子孙受用,亦非士君子之所为。若不是吾师指示,几误大事。”再三致谢,欲款留待斋,如刚辞别而去。
  瞿天民父子们正在中堂谈笑,只见葛、龚二人闯入来。唱了一个团圆喏,葛道:“所事小弟反复开谕,彼已首肯,只憎价关不足,还求量情增补。”龚敬南道:“明日乃黄道吉辰,老丈整顿交银成契便了。”瞿天民低头不应。瞿道:“日昨我到破鼓庙求一灵签,占得此山是个倒运局,故不用了。”葛道:“大郎休得笑话,端的事体若何?”瞿天民道:“承二兄撺掇仓猝间看此坟山,一时忽略,失于检点,草草应允。细思发掘宦门久安之冢,欲为己物,妄图子孙隆盛,不亦谬乎!二君宜辅我以仁,不可陷人于不义之地。此事断难领教也!”二人不敢再言,口呆目瞪的,不觉四只脚不移自动,倒退出门外去了。
  龚敬南道:“何如?决是这和尚破了法。活泼泼二十五两白银在袖中打滚,可惜走了炉。”葛不应,只是千贼驴、万秃厮,不住口喃喃的骂。两个闷闷地走路,龚敬南眼观他处,一脚陷入滥泥沟里,仰面绊了一跌。急挣起来看时,鞋袜道袍尽皆泥泞,更兼臭不可当。葛掩鼻而笑,过路的人站住了看。龚敬南道:“晦他娘鸟气!天杀的,不来救我,反俺着粪门冷笑!”葛道:“这是老兄的利市,我怎敢上前沾惹?”龚敬南浑身脱剥下来向河内去洗净绞干了,将巾帻也除下来一同提在手里,同葛一步步捱到家下换了衣服,径寻着郑郴商议。
  郑郴道:“钱财交易自有缘分,和尚怎能破得!彼既不要,另寻一个主儿罢,何必苦苦去干求他?”葛摇头道:“奇,奇!日前怎的讲来,怎地紧急?今日反慢敲得胜鼓,装起太平腔,好古怪异闻!”龚敬南道:“有甚异闻古怪!以我估度,若非秃厮藏机,必定另寻售主。任君暗地张罗,难脱我二雄之手。”郑郴笑道:“好二雄嘴脸!这样的估度只当撒屁。我自前晚妻弟来家说起卖山一事早晚准拟成交,妻弟谅有根底,昨早着人送五斗米、两挑柴、四十贯钱来;与我说过,待那话儿入手加倍偿他。你说我得了这些东西,岂没有十数日过活?故此事便缓数日何妨?”葛道:“好一位撒漫的令舅,妙,妙!”龚敬南道:“四十贯钱有好一会赌哩,你还敢来上阵么?”葛道:“数败之将,望风而遁。他兀敢当锋抵阵哩!”郑郴道:“我郑爷专要砍那硬嘴强舌的好汉,便与恁杀一阵待怕怎的?”龚敬南道:“不要说嘴!来的便是汉子。”葛将手指着内室道:“只怕,只怕……咦!”三人正划得入港,只听得里面敲桌打凳,一片声骂道:“那个瘟病狂不死的狗贼,来赚这少年亡去赌?可怜我连日受饿,若不解这条子买米吃,这时候已为干鳖之鬼!好铁心胆的忘八、黑肚肠的死囚!闻得了数十贯钱便见财起意,兜他去赌,我好恨也!天呀!天呀!我死也不放这两个挂牢墙的配军!”一面骂着,捶胸跌足的哭将起来。葛、龚二人向郑郴丢了个眼色,飞奔出门去了。郑郴假去寻睡,任凭浑家秽言辱骂,向晚来依然去赌。毕竟弄去了这数十贯钱,赤手怏怏而回。夫妻两个这一场厮闹,自不必说。
  且说那华和尚见了瞿天民回寺,当夜静思:瞿老果然富足,久闻事母至孝,为亲择地决不吝价。长溪峪上南里许有一片好地,我曾见来,山势肥圆而顶平坦,是为库象。麻斗西先生常劝我谋之,以做寿蜮,后代必发财禄。我等出家人图得一身受用足矣,那管徒子徒孙的后局?若此山脱手便罢,倘在时必须如此如此而行。佛爷着力,稳获厚利。次日清早起来,舀冷水洗了脸,空肚皮去寻麻斗西。相见了,询问此山在否,麻斗西道:“这山还未曾卖去。近日价又轻减,师父若要,及早可图。”如刚道:“小僧没家计买他,今有一富翁要寻好地。”即将瞿天民母死,如此如彼细细说了。麻斗西道:“师父下顾,有何主见?”如刚道:“小僧来见先生不过为利而已。先生有甚妙策诱瞿子良来买此山,我二人于中取事,图得一场小富贵方好。”麻斗西道:“这也不难,但要个庄主才好做事。”如刚道:“要那庄主何用?”麻斗西道:“当初这地价咬钉嚼铁定要六十余金,数年来并无承受之人,价目渐渐跌下来了。目今若有四十两,稳取到手。这银两必须得一庄主出手买了,然后去见老瞿,自有妙计打合,科索厚价转卖与他。四十金原还庄主,余利对分。这是撑船就岸的生理,可惜少一庄主!”如刚笑道:“庄主就是小僧。”麻斗西道:“若得恁地时,此事成之甚易。”留定如刚早饭罢,回寺等候消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