媚史

　　次早，娄小狗溜入县衙厢房内来。此时天色尚未明亮，那舅子睡着问是何人。娄小狗道：“小的是门役，有事禀上舅爷。”那舅子笑道：“来的却好！有甚事床上来讲。”娄小狗走近床前。那舅子一手搂定，极头极脸地干了一火，才问道：“你为甚事侵早至此？”娄小狗撒娇撒痴的将前事说了，又道：“潘、羊雷都是小人至亲。遍处措置，止凑得三百两银子，内中说合者加二扣除。舅爷看小人薄面，莫嫌轻鲜，老爷处善言方便，饶放二人出狱，实感再生之德！”那舅子满口应承：“只要现兑银子，扣除之数任凭你罢。”娄小狗踅进私衙，伏侍县官出早堂。事毕，慌奔至卞家来说：“我已将这事对舅爷说了，彼一口咬定，非五百金不可。小子又展转哀求，彼即慨让二百金，但要现兑入手，方才行事。”卞心泉欢喜，随即兑银交与娄小狗。娄小狗道：“员外，不是恁般行事！这银子毕竟要员外当面交割，彼此放心。小子怎挑着干系的担子？”卞心泉道：“老成持重之论也。”唤小厮背了银匣，一同取路往县前来。娄小狗借一间空房，接舅爷与卞心泉相见，将银子秤估、交割明白，两下相别。午后，县官取出三人，重录口词。对潘道：“我老爷闻知你的系旧家，何以遭此内变？今放汝回去，凡事将就些罢，不可复去兴词告理，妄费钱财。”潘道：“谢老爷金言！”县官指着潘鹿道：“这奴才谋害家主，法应凌迟。然不知与那死者孰为首从，暂且监禁大狱，从容拟罪。”潘道：“谢老爷天恩。”只见这羊雷圆睁两眼看着公座，县官笑道：“是了，那晚我老爷屈责你几下，今嗔目上视，莫非怀恨乎？”羊雷道：“杀人偿命，理之自然。责我几下，何恨之有？”县官大笑道：“汝面貌虽然丑恶，却是一条鲠直肚肠。还有一件，若果系潘、潘鹿谋害家主，汝仗义杀其一人足称侠气。倘徇私妄杀无辜之人，你那死罪还脱不去哩！”羊雷道：“砍下头颅不过碗口大小一个疤痕。要杀便杀，何必老爷如此反复劳神！”县官冷笑道：“到底汝是一个刚直不挠的汉子，难得，难得！”当下令潘回籍，羊雷宁家，将潘鹿依然押入狱中。
　　二人出得县门，卞心泉迎着，忻喜倍常，领二人到家下将养。潘道：“小可于山中险受凶徒杀害，幸遇羊老丈仗义救取；今困于囹圄之中又感长者施仁解释，铭刻于心，誓当报效！明府所费之物，返舍后随即奉偿。”卞心泉道：“且从容见掷，不必恁地慌促。”羊雷道：“据你们言语，大哥用什么银两么？”卞心泉笑道：“所费不多，止去得白金三百两，托娄门子转送与大尹的舅子，才放得贤弟出来。”羊雷十分感激。潘便欲动身，卞心泉留定，过了一宿。
　　次日，羊雷谢别兄嫂，和潘取路回大罗山来。到了家下，留潘坐于外厢，自进内室见了母亲，细说前事。劳氏道：“十余日儿不回家，教我想的好苦！谢得龙天护佑，赖哥子救你出狱，不然怎样了结？”羊雷道：“萍水相逢，也是宿缘一会。儿便受些苦楚，中心无怨。今潘官人要回家去，儿虑他孤身无伴，山路难行，意欲护送到三水地界方回。娘不必悬念！”劳氏道：“这也是好事。一去就回，切莫耽阻。”羊雷整出酒饭吃罢，潘谢了劳氏，二人遂离了大罗岭，径取东南山路而行。傍晚借一村舍人家歇息，次日赶早趱路。
　　行至西官镇上，饭店中打中伙。二人正待举箸，背后一人将潘劈领揪住。喊道：“强贼在此，众人快来！”潘回头看时认得这人，忙叫：“哥哥为何？”早被一伙青衣汉子攥住，取一条臂膊大小的绳子夹脖子吊了———原来那伙人是三水县中积年缉捕公人，奉着县主钧帖，因潘亲伯潘有廉告称：有本银二千三百两，托义男潘、潘鹿随侄潘同往浙西收买缎匹。不期兽侄辄起谋心，纠合大罗山强盗羊雷，于路杀死潘尽劫银两，反赴清远县出首以图漏网。乞本县拘提众恶亲审，追赃正典。又虑缉捕公人不认的潘，故唤长子潘厕同来擒捉，不期于饭店相遇。当下，潘厕见羊雷生得雄伟，与兄弟共桌吃饭，对缉捕说：“这人面貌丑恶，决是强贼羊雷，一并拿下送官。”众公人喊一声“是”，一齐簇拥向前擒捉。羊雷手起一拳，打中潘厕额角，仰面便倒。众缉捕一齐抽出暗器，攒拢乱打。羊雷侧身闪过，扳起一只桌脚横拉将出来，就如猛虎一般势不可当，近身的皆被打倒，离远的倒退出门外喊叫地方救应。羊雷飞奔出去，又打倒数人。此时欲待救了潘同走，见镇上四围人集，只得单身退步。后面地方保正闻说是大盗，又见行凶拒捕打伤了公人，聚集四十余名士兵、健汉唿着哨子，执了枪棒云飞电掣地从后赶来。羊雷听得喊声渐近，四顾无处藏避，就于路旁扳下一杆树枝，反迎将转来接着众人，大喊一声，打将入去。众人齐举枪棒劈面刺来，怎当的羊雷力大如山，挺着那连枝带叶树橛刺地一扫，众人连排儿跌倒。随后又一伙人拥上，又被羊雷倒。其余四散奔走。羊雷拽开脚走，径往西北山径中去了。
　　地方保正见羊雷去远，不敢追袭，搀扶打伤之人回至西官镇，与缉捕等共五十余人监押潘同往三水县来见大尹，细禀其事。大尹亲验众人之伤，十分骇异：缉捕等与地方人役破颅折臂、损目伤脸、血肉淋漓者，共三十五人。大尹大恼，不由潘分辨，拖翻打了四十竹片，发下狱中监候。次日，拘唤潘浑家并潘有廉父子四人、通族邻里，细加审鞫。潘有廉道：“小人三子，懦弱无能，止可坐食，故将二千余两血本托与义男潘、潘鹿，随恶侄同至浙地收买缎匹，为糊口之计。不料潘暗串清远县大盗羊雷杀死潘，将资本尽行劫去，复设谋出首。幸清远太爷参破，监候狱中。小的已经告明，蒙老爷差公人勾唤恶犯，为义男伸冤。谁想巨盗羊雷肆恶伤人，复行遁去。求爷台只将潘严刑拷讯，自有羊雷下落。”大尹唤潘审问，这潘连声叫屈。未审怎生分辨？且看下回分解。

　　第四十三回　三戒铭心权避迹一餐大嚼定交情
　　诗曰：少年锋气不寻常，侠骨棱棱义泰山。退敌一身威拔距，辞亲三戒泪成斑。挥戈浪战谁为弱，赤手相持孰是强？虎啖坦然成莫逆，英雄何必治行装！
　　话说潘因潘有廉当官一口咬定要他还羊雷下落，上前分辨道：“潘、潘鹿原系伯伯之人，为因家事寥落，将此二仆卖与小人。现存文契，通族皆知。小人见二仆颇善经营，故带他出去帮助生理。谁想兽伯因承继不遂，用银二百两暗嘱二仆于峡山岭下谋害小人。天幸本村猎户羊雷路遇，一时侠义，将潘搠死，为何反诬告小人谋财害命？实为冤枉。乞爷台电豁超生！”潘有廉道：“恶侄言语含糊，难逃老天爷天鉴。既云小人寥落，为何又有二百两银子贿嘱仆人谋害？只此一端，立见情弊。小人白雪雪二千三百两银子交付与他，彼时侄媳韦氏眼同收贮。老爷不信，只问他便知真假。”大尹唤韦氏近案前推问，韦氏道：“丈夫临起程时，伯爹原面付二千三百两银子，妇人眼同收拾。去后路上谋害事体，妇人实不知情。”潘大怒道：“哦，哦！潘鹿讲你与恶兄有奸，我兀自狐疑不信。今日串同一党倾陷丈夫，奸情毕露，天理何存！”大尹发恼道：“我这里是什么去处，辄敢高声喊叫！”令左右掌嘴。潘含屈不敢做声。潘有廉又道：“小人义男潘鹿，现系清远县狱中，求老爷差人提回，并吊潘尸首检验；还有拒捕强徒羊雷在逃未获，恳天恩作速追拿。”大尹道：“我已知道，不必多言。”当下，将潘加上镣押入大狱，以外一应人等暂回候审。被伤之人，亲属领回医治。一壁厢差公人赍关文至清远县提潘鹿并吊尸首，一壁厢拣选合县能事、积年捕役六十余人分投挨缉凶身羊雷并亲族家眷。又行下榜谕，四远张挂：“有人擒获羊雷出献者，官给赏银五十两；窝藏者一体治罪。”此时天摇地动，遍处喧传。有诗为证：
　　侠气凌霄戮不平，潜鳞敛甲入沧溟。任君令出风雷迅，烟水茫茫何处寻？
　　且说羊雷自西宫镇打倒众人逃脱回大罗山来，一路暗想避难的去处：“近村难以藏身，不如下海另寻生计，止舍不的老母。欲待带了同去，又防掣肘难行；若使弃撇在家，难免官司蒿恼。”左思右算，无计可施。又想：“自行投到，老娘终无靠傍。不如且下海觅了安身之所，再思计策接母亲团聚未为迟也。”一路以心问心，算计定了，不觉已到自家门首。意欲过门不入径自逃窜，急忙忙走了数步，蓦地里心头一转：“老母年过七旬止有我这个逆子，今日惹祸招愆远离家舍，若不禀明而去，心下何安？母亲不容我去时，另作理会。”踅转身回入家内，见了劳氏哭拜于地。劳氏惊骇道：“汝送潘官人回三水去，怎么来的甚速？又何故恁地悲切？”羊雷含着两泪道：“儿路遇三水县公差，激怒打伤，欲待远逃避难，只是难舍母亲，不觉伤心痛切！”劳氏道：“向来汝卤莽生事，做娘的训诲不下，致有今日之祸。然事已临头，徒悔何益？汝作速远去，不必因我耽误。”羊雷道：“逆子此去多分是下海经营，尽有安身之处。但虑娘年老孤村缺人侍奉，又愁官司惊扰，无钱使费，故此放心不下。”劳氏道：“我虽年老，还喜清健，朝暮绩纺，兀能度口。假使官司着我身上还人，我年老人自有圆活，汝当放心前去。”母子抱头痛哭一场。劳氏又取下手上戒指一枚递于儿子道：“我谅你此去，一无亲戚可投，二少资本生理，恃着有些膂力，决行非常之孽。凭你翻天倒地，做甚经营，我做娘的天各一方，料难拘束，故将戒指与汝，谨戒三事，切莫有忘！”羊雷跪下道：“娘亲戒谕，儿当佩服。不知所戒者是甚三事？”劳氏道：“第一戒，莫行劫掠；第二戒，莫妄杀人；第三戒，莫贪色欲。汝能守此三戒即为孝子。或者天可怜见，我母子二人尚有相见之日，也未可知。”羊雷悲泣受命，身带干粮，手执钢叉，别了母亲，径取路往东莞县来。
　　晓住夜行，奔驰数日，早到大奚山下。羊雷暗忖：“山岭险峻难行，盗贼出没去处。天幸过得此山，便可为航海之计。”当下肩上横担叉柄，扎爪起衣服，大踏步跨上山坡，迤而行。顷刻间走过了五七个冈子，忽见对山十余个大汉手执器械，拦住去路，大喝道：“来者快留下金宝，放汝过去！不然捆送山主，任凭发落！”羊雷大怒，两手举起钢叉直冲过对山来。众大汉迎住厮杀。交手处，羊雷将数人搠倒，其余四散奔走。羊雷直冲出谷口，前望离海不远，心下暗喜。急急奔落岭下，只见前面是一林子，密匝匝树木遮蔽，黑丛丛山径难行。心下惊疑未定，忽听得锣声响处林子内闪出一条勇汉：头戴一顶茜红扎巾，身穿一领细花小袖锦袄，腰系五彩绒绦，手挺一杆竹叶长枪，飞奔前来。两下并不打话，各举兵器厮战。一来一往，斗至百余合不分胜败。二人正斗到深处，不堤防两胁有人冲到，弩石乱发。羊雷措手不迭，失脚跌于下，被众人馄饨样捆了抬到东北上山寨之中。
　　那戴茜红扎巾的勇汉居中坐了，将羊雷撇在当面，众喽罗退出寨外听令。那勇汉喝问道：“汝是甚处村夫，打从我山寨里乱闯，兀敢大胆格斗！汝纵是八臂哪吒，怎出的我老爷之手！”羊雷大笑道：“砍嘴贼徒，辄夸大口！今日若非众贼奴助力，汝已做叉下之鬼！”那勇汉大恼，唤左右：“拿去砍了！”羊雷就地大喝一声，却似半空中起个霹雳。两臂用力一挣，“铮铮”把绳索迸断，“托”地跳起身来，拔出寨前架上大棍乱打上来。那勇汉手中没有兵器，却也心忙，望后便走。羊雷赶进一步，那勇汉猛抬头见一铁打檠竖在壁旁，急忙抢在手里迎住厮斗，被羊雷横挺着木棍逼将拢去。那勇汉局促定了，不能施展，急切里生出智来，忙弃下铁灯檠双手来迎棍子。羊雷正举棍劈面打来，那勇汉把头一侧，棍子从旁削下，被勇汉一手抢住。两个壮士定一根大棍，扯来拽去。两下用得力猛，把棍子折为两截。一齐撇下断棍，扯住衣襟厮打，两个遂滚做一团。合寨喽罗各执刀剑，一拥而来。那勇汉忙喝住：“不要动手！待我自打倒这贼，才见手段！”羊雷道：“我若惧你，不算做汉子！”两个自壁角直打至中堂，巾帻、袄子互相扯的粉碎，众喽罗围定呆看。从晌午打到申牌时分，但只见拳捶脚踢，头撞肩捱，满寨中滚遍，并不分一些上下。那勇汉忽失声笑道：“罢了，且住手，停会再打。”羊雷也觉的腹中饥馁，力懈臂酸，亦大笑，随机放手。众喽罗禀道：“这莽汉不知贵贱，辄敢冒渎虎威。大王不行斩首，反与之较力作耍，孩儿们不知何意？”那勇汉“咄”的一声喝道：“胡讲！你们省的什么！待我喘息暂宁，自有议论。速速整饭来吃！”
　　少顷，寨里摆出饭来。羊雷塌地坐了，偷眼觑是什么嘎饭。只见案上摆着一盘肉包子，一碗烂猪蹄，一大盘牛脯，一碗鲜鹅，一盘牛乳，一碗肉脔子，两尾青鲫，大壶清香热酒。两旁排列着持刀仗剑喽罗，那勇汉端坐当中大碗子呷酒，大箸子吃肉，只听得口中“”地响。羊雷看了，当不的咽喉中咽唾作起波浪来，好生眼热。大喊道：“好受用，好受用！何不请我共食？少顷拳下留情。”那勇汉低头大嚼，只是不理，将那诸品精肴将次吃了一半。羊雷按捺不下，跳起身奔至案前，大声道：“我来吃了！”众喽罗待欲拦挡，那勇汉笑道：“让他入来。”羊雷左手按定案子，伸出右手五个铁锥似指头抓来便吃，提起那酒壶“骨都都”呷个不住，倏忽间吃的酒壶罄尽，盘碗皆空。那勇汉欢喜道：“足下还能用否？”羊雷道：“若蒙见惠，贱腹不辞！”那勇汉大笑道：“真壮士也！”唤喽罗撤去杯盘，取出新衣一袭、巾帻、袜履，请羊雷梳洗更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