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 首页
- 集藏
- 小说
- 娱目醒心编
娱目醒心编
再说王巡抚虽已退师,尚未晓得邦彦复来,诸苗从逆,一路扎寨安营,绝不提防有变。其夜,正交二鼓,军士皆已鼾睡,忽闻营外齐声呐喊,急忙起身,带着帐前亲军,出营看视。只见无数苗兵杀入营门,众军从睡梦中惊醒,头顶上摄去了三魂,脚底下溜掉了七魄,被苗兵砍瓜切莱一般,束手就死。巡抚率领亲军迎敌,怎奈苗兵一拥而来,随身军士看看杀尽,满目尽是刀枪,脱身无路,叹道:“悔不听曾公子之言!”遂以刀自刎而死。
且表公子后队人马尚隔数里,闻前面喊杀连天,知是大军被劫,忙即率众来救。忽有数残军卒,飞奔逃来报道:“主将阵亡,全军尽没!”公子大惊,兵心亦慌乱起来,方传令无动,而苗兵已杀到面前。奋死迎战,虽杀了苗兵数百,其如越杀越多,四面受敌,三千步卒死亡略尽,只有三百亲军,随着公子,左冲右突,苗兵围住不放,杀到天明,皆身受重伤。苗兵知是官兵精锐,各操强弓毒弩,远远身来,箭如飞蝗,着者辄倒。公子拼命夺路而走,那知坐的马中箭倒地,被苗兵抢上擒住,囚入后营。正是:
龙离大水遭虾戏,虎落深潭被犬欺。
惟有束手持死而已。忽见一苗兵走来,把他上下一相,悄悄问道:“你是祥符曾公子么?”公于应道:“正是。”那人走开,晚上搬些酒肉来,对众苗兵道:“主帅已追杀前去,留我们在此监押,这班人不怕他走上天去,今晚落得受用。”遂欢呼畅饮,个个吃得大醉如泥。那人便解公子绑缚,拖了便走。走出营门,到一山径僻处,将腰刀一把,干粮一包,赠与公子道:“此是一条小路,两昼夜可达中土,公子就得生了。”公子问其姓名,那人道:“公子还记得在庄上所获贼人么?我即是也。蒙赠盘费回家,即投入苗洞。今日擒住公子者,就是我洞苗兵。天幸遇着,故来相救,以报大恩。如今不要担搁,作速去罢。”
公子正在慌急之际,不及致谢,拔步便走,那里管一路崎岖。走到天明,腹中饥饿,便坐在地上,解看干粮,是一方牛肉,用月切开,吃了一饱,往前再走。虽逢几处险恶所在,却无一个苗兵拦阻。又走一程,道路渐渐平坦,望见人家房屋,知是中土地界了。斯时,沿边的人民正虑苗兵杀来,惊惶无定,一见公子模样,知是苗洞中逃出来的,争来相问。公子备诉情由,晓得是一位官府,连忙备饭相留。公子问:“此处到省城尚有多少远?”有的道:“从小路抄去要近百里,待我们备了牲口送去便了。”
又行一日,看看到了省城,留守官员知巡抚阵亡,大军不返,尽点百姓上城守护,城门紧闭不开,见公子逃归,便即放入。公子对众官大哭,自言丧师辱国,死有余辜。有的道:“将军莫哀,今日孤城,还仗协力同守。”公子到巡抚衙中,安慰他家眷属一番,依旧上城把守。因公子城名索著,今得逃归,各官倚为长城,人心恃以少安。又幸苗兵只在沿边杀掠,不敢深入,故省城得全。
公子想起前日无意中救了一人,今日亦在无意中得此人之力,脱此大难,岂非奇事?但未知丧师之罪,朝廷作何处分,终日担着忧怀。不上半月,忽报新巡抚走马到任。公于随众出接,投过手本,即传进见。公子同了众官,庭参已毕,巡抚便问那个是曾英。公子禀道:“卑职是曾英。”巡抚道:“你晓得朝廷有旨么?”公子听见有旨,便双膝跪下。巡抚道:“旨意道来,王巡抚死于王事,赠爵赐谥。你们败逃军将,失于救护,拿解来京,发三法司勘问定罪。”又向公子道:“我亦知你是一员能将,但圣旨严紧,谁敢保留?”随即除去冠带,上了刑具,差官解进京去。有同寅相好的,各凑盘费相送,叮咛解官小心看视。
公子将随身人役尽行打发,单留四个家人跟随进京。晓行夜宿,一路无话。到了京都,收入刑部牢中,三法司会审,狱中提出公子,当堂勘问,自书供状。公子囚首阶下,将致败缘由,及身在后队,不及救护,以致被执,乘间脱逃等情,一一写出呈上。三法司道:“你是前锋,失护主将,被执脱逃,这罪已极大了。”吩咐监候,请旨定夺。
要晓得明朝法律最重失机,凡失机者无不立决。况公子孤身无援,焉得不问成大罪?此时坐在天牢,唯有引颈待刃。四个家人亦料主人不日就戮,大家哭泣不已。忽一日,狱官笑嘻嘻走来道:“曾老爷,你可幸无事了!兵部侍郎陈大人出了一本,说你人才有用,可图后效。圣上准了,有旨免死,发往军前效力赎罪。”公子道:“垂死之人,那得邀此天恩?”正在半信不信,只见刑部传票到来,着即出禁。此时公子喜出望外,正如鬼门关上推转来的一般,遂别了狱官,走出天牢,别寻寓所安歇。家人们亦快活不了。
公子但想:“陈侍郎素未相识,何以出本救我?”遂内禀贴,跪门相谢。侍郎传见。公子走近堂下,望见侍郎,忙向阶前叩谢救命之恩。侍郎道:“请起相见。老夫为国用才,并非施恩足下。施恩足下者,是新科翰林金良,你去谢他才是。”
公于唯唯辞出,又想:“金翰林亦未识面,为何救我?”心上茫然不解,即备名贴,竟往金翰林家来。翰林一见名贴,立即请会。两下见礼,分宾坐定。公子启口道:“方才去谢陈大人,他说曾英性命全亏老先生救拔,故来相谢。”说罢,便欲跪下。翰林以手相扶道:“你的性命另有人救的,弟不敢受谢。也不是这个人救的,却是吾兄自己救的。”公子听了,益发茫然,打一恭道:“求老先生明示。”金翰林道:“少顷便知。”留入书房,设酒相持。酒至数杯,翰林问起出兵始末。公子一一细说。翰林道:“这是天心爱才,朝廷洪福,不忍埋没英雄,故到处逢凶化吉。”
两下正说得高兴,家童报道:“夫人出来。”只见一簇女人,拥出一位棉妆花簇的夫人来。公子正欲起避,那夫人即双膝跪下道:“恩人请上,待妾拜谢。”公于回避不及,只得也跪下去。翰林双手来扶。公子伏地不起,等待夫人拜完,转身进内,才立起身来。便问翰林道:“这位夫人是老先生何等宅眷,前来行此大礼?”翰林道:“难道不认得了么?此即尼庵被难之陆氏女儿也。赖兄保全,又救他父亲出狱,一家戴德。弟昔未第时,流寓宁陵,目前妻亡过,娶她为室,日夜向弟称诵大德。弟慕兄义气久矣。今闻陷罪在狱,贱荆寝食不安。弟系新进书生,朝廷大事,不敢开口,只得转恳敝老师,出本保奏,幸邀圣恩恕免。此皆吾兄盛德所致。今日贱荆自宜当面拜谢。若非吾兄仗义于前,安得获报于今?弟故说该谢自己。”说罢,拍手大笑。公子才得明白,连称“惶愧”不已。
翰林又对公子道:“弟与兄虽系初次相逢,却是神交已久,愿为异姓兄弟,未知兄肯俯允否?”公子道:“既承不弃,敢不如命?”便设香案,向天同拜。序过年齿,翰林长公子三岁,为兄,公子为弟。夫人在内闻之,亦喜。公子道:“既为兄弟,便如骨肉,愿请嫂嫂拜见。”翰林邀入内堂,与夫人序叔嫂之礼。公子又谢救拔之恩。翰林道:“彼此施恩,扯直罢了。”三人皆笑。重至书房,两人开怀畅饮,直至更阑方散。
隔了数日,兵部札付下来,令往贵州效力。公子不敢久留,翰林夫妇又相厚赠,把酒送行,洒泪而别。公子到了贵州,效力几年,奉旨复职。直到三十岁上,始娶夫人,果如前说。其后剿除苗寇,屡立大功,升至都督同知之职,衣锦归里。生二子,祟祯朝俱成进士。
看此书者,即不能如公子天生豪杰,亦学他做些仗义济人的事,日后定必获报,所谓“近在于身远子孙”也。
卷八 御群凶顿遭惨变 动公愤始雪奇冤
第一回
世情反复如棋局,黑白难知,胜负难期,国手赢人一着儿。贞心苦节遭魔劫,天道无亏,公论无私,自有芳名万古垂。右调《采桑子》
从来为女子者莫重于“节烈”二字。节则洁清自守,历尽艰苦,终身不易其志:烈则一念激发,有夫死而遂以身殉者,有遭强暴逼迫,不受污辱,捐躯陨命者。要知捐躯之事,尤为女子之不幸也。然生前玉碎珠沉,死后云开日朗,亲党为之称传,官府为之旌表,也可不负捐躯之志,从未有是非颠倒,几至含冤身后者。幸亏人心不昧,公论昭然,一时奸夫淫妇,助恶棍徒,或蒙显戮,或遭冥诛,不至清浊不分,玉石无辨。可见头上青天,原是公道不过的。
话说明朝嘉靖年间,苏州府嘉定县安亭镇地方,育一烈女张氏。父名张耀,母金氏。张女从幼贞静,举止凝重,言笑不苟。年十六,父母欲为择配。适有嘉兴人汪姓者,侨居安亭,人皆呼之为“汪客”,娶妻某氏,只生一子。其妻是一淫滥妇人,从小在家,做些不伶不俐的勾当,又至嫁了汪客,俺门卖俏,又相与了一班新朋友起来。年虽半老,生子已是十几岁,,旧性依然不改。汪客是个酒糊涂,呷了几杯黄汤,诸事不知,任凭镇中恶少往往来来,恬不为怪。其妇又且泼悍异常,家中事情一毫也不许汪客做主。
其时,欲与儿子对亲,汪客与妇人商量。妇人道:“听得传说,张耀家女儿生得标致,最为合意。”汪客唯唯,便托媒往求。自古说:“媒人口,无量斗。”在张耀面前,将汪家说得如花似锦,女婿如何聪明,婆婆如何贤慧。若张耀当日细细打听一番,便不至把女儿陷入黑暗地狱了。那知他是直性人,一听了媒人言语,信以为实,即便应允出贴。未免三盘六盘,也不必细说。
过了二年之后,男长女大,汪家择吉迎娶,灯笼鼓乐,却也热闹。一时相帮汪家的都是些狐群狗党,汪妇相与之人,汪客全不管账。张女过门后,拜见公婆,即令遍拜诸客。俗语说得好:“新来晚到,不如毛坑井灶。”拜了一回,全不知这些人是丈夫何等亲戚。成亲数日,但见诸人在婆婆房内,出入无忌,一到晚上,聚坐房中,张灯饮酒,与婆婆调笑取乐,全无顾惮,公公终日昏昏醉在一边,丈夫亦不去陪侍。一夜,私语其夫道:“这班人是你家何人?”汪子道:“都是吾父好友,通家往来日久。”张女道:“既是你父好友,如何在你娘房中终夜聚饮?干些不知廉耻的事,岂不被人谈论?”汪子道:“母要如此,只得随他便了,你也不必多管。”张女见丈夫说得淡然,也不敢再说,心中却甚以为羞。
再说诸恶少中,一人叫做胡岩。其父胡堂,是出入衙门,把持官府,不守本分的人。胡岩助父为恶,在安亭镇上欺良压善,无所不至,却是汪妇最得意的汉子。其余恶少,若周纶、朱旻诸人,皆服其驱遣,虽尽与汪妇有奸,都让胡岩一分。
一日,胡岩向汪妇道:“你家媳妇颇有姿色,但进门后,从不肯与我们说一句话,似有怪你的意思,不如将他拖入混水,打成一局,然后可以任情取乐。你意下如何?”汪妇道:“这是既得陇又望蜀了。”胡岩道:“若不如此,你的所为,必定被他鄙薄。我们在此碍她耳目,总不能快意。”汪妇道:“这件事,我不好向他说,你自去诱他上钩便了。”自此,胡岩见了张女,时时对他说说笑笑,杂以秽亵之语。张女只当不闻,愤然走开了。
一日,妇与胡岩同睡。胡岩向淫妇道:“你新妇想是怕你说话,故不肯与我亲热,不如唤来教他当面撞见,看他如何?”淫妇即高声呼唤。要知张女虽知其姑不端,却是极尽妇道,既闻呼唤,料是无人在房,遂即走进房中,又见婆婆在床上声唤,便去揭开帐子,却见一男一妇,正在床中淫乐。张女一见,转身就走,归到房中,椎胸顿足,痛哭欲归。其夫只得送他归去。一见父母,放声大哭道:“儿宁死在家中,不到他家去了!”父母问其缘故,女初不言,其母私下窥问,备诉其姑所为,并有拖人下水之意,”我不忍以清白之身受彼污辱,故宁死不去!”金氏闻之,痛哭一场,却已悔之无及。一住数月,汪子来接数次,女坚不肯归。
那知胡岩图奸不遂,淫心不死,向汪妇道:“新妇归去已久,如何不接回来?放他在外,将你谤毁,问你有何颜面?接他回来,才好弄他上手,不怕他走上天去!”汪妇道:“他不肯归,叫我也没法。”胡岩道:“教你儿子以好言骗他,自然回来了。”汪妇依言,果教了儿子一套说话,使他接取妻子。
汪子到了岳家,向张女道:“自你归后,吾母痛自改悔,如今门户清净,不比从前了,故来接你归去。”张女半信半疑。其父道:“翁姑可绝,夫婿不可绝。自古道,清者自清,浊者自浊。真金不怕火。怕他甚么?况你姑既肯回心,你且归去,不可偏执己见。”张女无奈,只得别了父母,随夫归来。一到家中,见婆婆依然如此,诸恶少照旧在家胡乱。汪妇反做出凶势,与媳妇终日吵闹,不是骂,便是打。张氏时时泣向其夫,劝令谢绝诸恶少。又乘汪客醒时,从容劝道:“公公宜少饮酒,清理门户为主。”父子俱是泥塑一般,全不为意,反将张女之言,告知汪妇。汪妇愈恨,越要骂得狠了。张女默然顺受,只保护自身,使彼不敢相犯,暂且偷生过去。
一日晚上,诸恶少正在堂中聚饮,张女从厨下出来,旁边走过胡岩,出其不意,拔其头上玉簪。张女顿足哭骂。胡岩道:“原物奉还,如何?”把簪递将过去。张女不肯来接,此簪跌做两段。汪妇道:“我代胡郎赔你。”拔自己头上玉梭与女。张女掷诸地下,也跌两段,愤愤进去。胡岩道:“新妇如此难犯,如何是好?你婆婆威势,不怕倒了架子么?”众人向汪妇道:“明明是你不肯作成胡郎,以至于此。”汪妇道:“待他心肯日,是你运通时。且勿性急。”众人依旧欢饮而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