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娱目醒心编
小尼走出,把门反带上。金姐全不为意,走向榻上坐下。只见右边呀的一声,推开小门一扇,踱出一个男子来。金姐惊惶欲避,那男子笑嘻嘻作揖道:“闻你父亲亏空官钱,监禁在狱,我特送银子在此。只要你我成就好事,包管救你父亲出监。”金姐也不去听他言语,见他只管近身,便喊哭起来,高叫:“娘亲快来!”那人道:“你便喊破喉咙,也无人听见。今日相遇,真是天缘,劝你从了我罢。”就上前搂抱。金姐双手推开,益发大声喊哭,连叫“救命”不绝。
张氏正与静修坐着闲谈,忽闻隐隐哭声,便问:“何处哭声?”静修道:“此是墙外人家女子啼哭,大娘不必管他。”侧耳细听,倒像女儿声音,道声“诧异”,便往内走。一众尼姑俱来拦住。静修道:“且与你细说,不必进去。”张氏更尔疑心,急忙要走。众尼姑拖住不放,一时发极了,亦喊叫起来。
一边在内哭,一边在外喊,虽屋宇深遽,难道左右前后竟没一人听见的?要知庵邻不多几家,静修平日皆是买服不开口的,绝不来管庵中闲事,故克昌亦放胆用强,算计私下先与苟合,将来不怕不是他的人了。可怜母女叫天不应,入地无门。正在难解难分之际,平地忽如霹雳一声,山门外走进一人,高声大喝。你道来者何人,就是祥符曾公子,从归德府拜寿回来,路经此处,坐在马上,忽然口渴,隐隐望见侧路里有庵院一所,因对从人道:“天色尚早,我们到庵中讨杯茶吃。”把马一带,竟从侧路走来。及到庵前,听见里边有女子哭声,大呼“救命”,便知内有蹊跷作怪的事,即忙下马,把门推了两推,推不开,遂—脚踢进,用得力猛,两扇山门都倒在一边,故震地的响。
公子走进佛堂,见一众尼姑拖住一妇人不放,妇人在那里乱喊乱叫,便喝道:“你们何故如此行为?”众尼见一带巾人进来,背后四五人跟随,吃了一惊,大家放手走开。那妇人跪下道:“尚有女儿关在后边,望相公救救!”公子一听,果然后面尚有哭声,一直走至哭声所在,门却反锁的,将锁打落,一脚踢门进去,见一女子蓬头散发,哭倒地上,傍边立一男子。那人见势头来得凶,吓呆了,躲避不及。公子遂上前一手擒住。随后张氏进来,抱起女儿大哭。那人跪下求饶。公子喝道:“你是何人,青天白日,干此没王法的事?”那人道:“我是顾克昌,陆家约我买他房子,所以来的。不合一时高兴,与他说几句闲话,他就啼哭起来,并没有干什么事,愿求饶放。”公子吩咐从人将克昌绑缚。问知女子尚未受污,因对张氏道:“你们且住悲哀,将你母女如何被他骗至庵中,细与我说。”张氏道:“我丈夫叫陆必大,为因短少钱粮,收禁在狱,欲卖房子完纳。尼姑说现有受主,被他哄骗到此。岂知藏人在内,竟要强奸我女。”公子听了,大怒道:“速去告官,我替你伸冤便了。”一齐走出佛堂。
邻舍人家始而不管闲帐,以后听见闹得不是路了,多进来探信。公子见有人进来,问道:“众位中有认得陆必大家的么?”有的道:“认得。”公子道:“就烦你去叫陆必大家亲邻来。”又叫家人将一众尼姑尽行缚住。不上一刻,积善乡中来了数人,闻知此事,皆愤愤不平,将克昌、尼姑痛骂。公子道:“此处地方何在?”内中一人道:“小的就是。”公子道:“既是地方,我将人犯交付与你,作速解县。”又对张氏道:“你母女也到县前,待我告诉县官,叫他就审便了。”公子上马先行,留一家人在后押着。众人问家人道:“你主儿是何等样人?”家人道:“我主人是祥符曾公子,归德府太爷的年侄,方才拜寿回来,听见哭喊,故来相救。俺家公子专打抱不平,极肯替人出力。你们不要把人犯放松了,自己讨苦吃!”内中有晓得公子名望的,便拍手道:“好!好!此番遇着这位豪杰,淫尼恶棍,决不轻饶的了!”
张氏、金姐雇了一辆小车,地方众人押着克昌、尼姑,一齐到县里来。公子一到县前,投贴进去。县官在府尊寿筵上与公子会过的,一见名贴,叩忙传请。分宾坐定,公子便将克昌与尼姑设计奸骗,及自己如何相救,一一说了。县官听了,大怒道:“奸尼恶棍,如此不法,剃即时重处便了。”公子辞出。张氏随后喊禀。地邻人等将各犯解到。此时闹动了宁陵县。合县的人都来看新闻,拥挤不开,且不必表。
单说县官坐堂,一众人犯齐跪堂下,先唤张氏上去问话。张氏将丈夫收在狱中,欲卖房子完公,尼姑静修如何骗我到庵,如何留我在外,如何骗我女儿进去,如何藏人在内欲行强奸,女儿喊救,我正欲进去救他,众尼又如何将我拖住不放,亏得公子到来,救出女儿,细细说了一遍。再问静修口供。静修一味支吾,全不吐实。县官大怒,喝声道:“拶!”左右将拶子套上,紧紧收起。要知这静修是受用惯的,那里受得起痛苦?痛得杀猪一般的叫,光头上汗出如雨,下面小便都流出来了。只得喊道:“愿招!愿招!”前将与克昌如何要娶金姐,如何设计,如何教我哄骗他来,如何闭门图奸,始末根自,一五一十尽行招出来。县官又问:“你们众尼定与克昌有奸的了?”答道:“无有。”县官吩咐再收。静修着了急,忙说:“有的,有的,实实往来日久的了。”
县官见尼姑多已招认,吩咐放拶。遂叫顾克昌上去,县官怒喝道:“你这该死的奴才,清平世界,如此横行,真是无法无天!本县今日先赏你一夹棍!”吩咐:“夹起来!”衙投入等平日虽与克昌相熟,见官府发怒,便也不敢用情,只得拖翻在地,套上夹棍。上边又喝道:“收!”随即紧紧收足。克昌一浮浪子弟,从未吃亏的,今受此刑极,魂飞天外,渐渐死去了。皂役以冷水喷醒。知县问道:“设计用强,你有何辩?”克昌道:“小的不敢辩。但一时调戏,实未坏他身子,求老爷饶命!”县官道:“虽未成奸,用强是实!”命收禁议罪。尼姑四众俱发二门外重责四十,断令还俗。
此时看的人山人海,拥塞不开。金姐跪在母后。县官绝不问他长短,叫张氏领回家去。张氏又求释放丈夫,变产完纳。县官道:“这个不能,交清银两,才得释放。”张氏只得退出。县官将克昌照地棍例,问了边地充军,这是后话。
且表母女来到监中看望必大,将从前原委细细述了一遍,相向大哭。必大道:“你们性命全亏曾公子相救,我不能去拜谢他,你母女二人须先去拜谢才是。”母女因即出监,央一系邻陪了,来到公子寓所。公子一见,便问道:“你丈夫曾出监么?”张氏下泪道:“官府说,必待交清银两,然后肯放。”公子叹道:“弄得人家私荡尽,还要如此执法!”因问:“尚欠多少?”张氏道:“百有余金。”公子即命家人取出三封银子,付与张氏,道:“每封五十,共一百五十两,料理官事,余的拿去用度。”张氏道:“丈夫叫来叩谢大恩,如何又叨厚惠?”公子道:“不必推辞,作速去罢。”张氏此时好似跌在深渊里,从空中伸下手来把他捞起的一般,连忙跪下叩了无数头。那知公子早抽身走开了。
要知公子为何不回庄上去呢?因见陆必大事情未曾完结,放心不下,所以在城借寓等候,直等打发他母女去了,随即起程回庄上去了。张氏有了解子,即来县里交清亏项,陆必大立时出禁。斯时,合县传说,无不称美公子义气。陆必大一出禁来,即奔到公子寓所来谢,那知公子去已久了,大哭而返。
再说公子回至家中,绝不把此事提起,不是读书做诗,就是驰马射箭,常思寻一机会干些功业。忽一日,有一军官来到门前,问门上道:“这里可是曾公子府上么?”门上应道:“正是。”那人道:“我是贵州巡抚王大老爷差来的,有书在此,要见公子。”门上人进内禀知,公子即请相见。那人走至厅上,见了公子,忙跪下去。公子扶住道:“你是王老伯差来的,如何行此大礼?请坐了,好说话。”那人推逊一回,然后坐下,忙向身边取书呈上。公子拆开看时,向来人道:“且到明日商议,同行便了。”
要知王巡抚为何来请曾公子呢?王公名三善,是公子父亲结盟弟兄,又做过同寅,谊同骨肉,素爱公子文武皆能,是有用之才,平时常切思念,今日贵州荒乱,朝廷命为巡抚,正是用人之际,故特遣人来请,一则为自己帮手,二则使公子建些功业,博一出身。此信正合着公子心事。到了明日,遂将一应家计托一心腹人掌管,自己带了银两及四个家人,同来人一齐起身。
行了四十多日,已到贵州省城。王巡抚一闻公子到来,连忙接进书房,接风款待。夜间即在此处歇宿,以便商量机密。又见公子才大心细,凡一应军机重务,无不与公子参酌筹画,皆极精当。
一日,王巡抚大操人马,命公子同到教场操练军士,笑问曾公子道:“贤侄武艺一定精妙的了?”公子道:“略知一二,还望老伯指教。”王公道:“正要请教。”公子飞身上马,往来驰骤,矢无虚发。又舞弄大刀,左右盘旋,两边看的,但见刀光一片,将人马罩住,眼多花了,无不个个喝采。王巡抚大喜回衙,问公子道:“你看人马何如?”公子道:“军阵虽整,操练未熟,古人云:兵不在多而在精。不若挑选精锐,另成一队,日夕训练,厚其赏给,与同甘苦,临阵之际,自能奋勇争先,一以当百,庶几战无不捷。”王巡抚深服其论,便道:“欲屈公子为监纪之职,现有空头札付在此,填上公子名字,方可号令三军。”公子道:“既承相委,敢不效力?”
明日,王巡抚送过札付,晓示三军,任凭监纪挑选。公于遂出号令,军士中有能箭逾百步,力举五百斤者,方为中式。挑了十日,中式者止有三百人。公子日市牛酒犒赏,亲自教习武艺,均劳分逸,人人悦服,不上数月,尽成虎卒。一有寇至,公子身冒矢石,率了三百雄兵,冲锋陷阵,无不摧败,积寇巨盗,马到擒来。贼人呼之为“曾家军”。一闻曾家军来,皆遁逃不暇。王巡抚将公子功绩奏闻朝廷,升授副总兵之职。虽系武职功名,也算一朝际遇,不负平生志气了。但祸福无常,升沉不测。未识公子日后若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回
虚心纳谏最为先,何况驰驱军阵边?
堪笑书生无远见,遂令马革裹尸旋。
话说贵州地方苗蛮错处,沿边一带皆是苗洞,洞主号曰“土司”,一方生杀,皆出其手,亦受巡抚节制。当日有一洞主,姓安,名邦彦,性情反复,骄悍异常,恃其地险兵强,不遵王化,屡次侵扰内地,杀害人民。王巡抚到任后,即欲起兵进剿,只因手下缺少良将,故尔隐忍不发。今得公子为将,所向无敌,军威大振,遂决意征讨。一面拜本进京,一面命将出师,点公子为前锋,领步卒三干,先行杀进,自主中军,在后接应。
前锋进入苗界,诸苗望风披靡,势如破竹。看看离洞不远,有军士来报:“前面一口险狭,有苗兵守把。”公子见天色已晚,吩咐安营,明日进兵。见旁有一山,山上乱石甚多,便命移营山上,军士不许安睡,多拾石块堆在身旁,及肩为止;如有寇来,即将石块打下。放枪射箭,一概不用。
且说洞主安邦彦知有官兵杀入,聚集苗兵,先于险要处把守待敌。闻官兵近在十里外安营,便传令二鼓起马,先去劫营,杀他罄尽,带领数千兵卒,乘黑杀来。见官兵扎营一上,亦即上山劫营。公子一见兵到,出令贼近十步,始将石块打下。苗兵蜂拥上来,只见石块如雨点一般打下,尽皆着伤,不能前进。连上数次,反打死无数苗兵。
天色将明,山上一声炮响,冲下一队人马,人人奋勇,个人争强,枪箭齐发。因夜里尽用石块拒敌,火器弓矢俱足,尽力施放。苗兵如何抵挡,大败而逃。公子率领三百亲兵紧紧追赶,杀进隘口。把守的苗兵,杀得死的死,逃的逃。邦彦领了败残人马进归洞内,坚闭不出。公子一面报捷中军,一面扎营洞中,等待后队以来,一同攻击。
王巡抚知前军已获大胜,便率大军一齐赶到,将他洞门围住,日夜攻打。邦彦见官兵势大,料难拒守,从后路逃往别洞请救。公子见洞中有变,乘势攻入。自古“蛇无头而不行”,所存苗兵,皆跪地乞降。王巡抚即扎营洞内,号召各洞土司,如有不到,即移兵进剿。诸土司尽皆畏服,相率而来,愿各效顺。
公子向王巡抚道:“首逆已逃,诸苗降伏,不如将邦彦土地分给各土司管辖,各土司利其土地,必协力擒拿,则邦彦之首,不日可致魔下。我们全师而还,最为上首。不然,事久生变,难保长胜。”王巡抚道:“苗亦倔强已久,乘此兵威,正好慑服。吾意欲将所得地方,收入版图,据其险要,设官弹压,永除边境之害。况邦彦未获,必捉住明正典刑,方显国威。”公子道:“此计若行,恐各洞疑惧,皆有变心。一有变心,必至各路抄绝,吾军深入重地,便进退两难了。”王巡抚全不以公子之言为然。
隔了数日,诸苗见大军不遇,尽怀异志,只道巡抚俱要夺他土地,后再传唤,竟无一洞到来。斯时,王巡抚亦觉苗心有变,依了公子说话,传令班师,将中军改作前队,命公子押后,陆续退出苗疆。那知安邦彦逃到生苗洞中,诳称洞内货宝无算,尽被官兵据有,愿得起兵相救,杀退官兵,土地之外,子女玉帛尽送洞主受用。苗人是最贪利的,一闻此言,欣然相许,便起兵数千,同了邦彦余众,一齐杀来。又打听诸洞各怀疑惧,勒兵自守,遂暗暗遣人要结,令各路起兵截杀。诸苗皆受其命,见大兵已经起行,竟从别路抄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