姑妄言

  他妻子黄氏是来到本京娶的,也还是个做买卖正经人家女儿。但生性奇异,说起来更为可笑,他只夫妻两口,又无多人,间或买斤肉来,何妨公明正气收拾来吃。他生怕有人来看见,抢去吃了一般,弄一个小广锅,在床后马桶根下炒熟,拣好的落起些来藏了,余的剩出来,关了房门,两口子如做贼似的,忙忙偷吃了才开门。等竹清外边去了,他将那所藏之肉拿出来独享,每每如此。
  一日他生辰,哥哥家送了四斤肉,两尾鱼,两只鸡,两盘面与他来做生日,他哥哥嫂嫂侄儿侄媳都来拜寿,竹清陪着大舅内侄在堂屋里坐。这黄氏把那肉割了有四两,炒了一盘,将那鸡头鸡翅膀鸡脚去了,下了炒做一盘,鱼尾巴去下小半截来做了一盘,别的忙忙收起,将些白水着些盐下了一撮面,【看书者勿形容太过,此类人世竟有之。】每人刚有大半碗,叫拿出去款待哥哥侄儿。他嫂子看不过,说道:“姑奶奶,外边三个大人,这一点子那里够吃,少还罢了,你凑四个盘子也好看些,不尴不尬,三个成个甚么样子?”他佛然曰:“谁不叫他送四样来的,他只送了三样,那一样叫我那里变去?” 【责人则明,责已则昏,真有些和(何)等人】他嫂子道:“不论片粉也罢,或韭菜白菜之类,那能值几个钱,添一盘便了。”黄氏皱着眉道:“可怜见的,家里要半个刮沙的钱也没有,拿甚么去买?”他嫂子又道:“那肉还多哩,再割些下来,做不得一盘么?”他听了,由不得那眼泪扑籁籁往下滴,道:“先割那一块,比割我身上肉还疼呢,还叫我割,你们不是来替我做生日,是要来送我死了。” 【先是皱着眉哭穷,后方坠泪舍不得,写写尽;;吝啬丑态。】他嫂子见他这个光景,也不好再说,任他拿了出去。竹清把盘子品字放了,【异想。】只陪着舅子内侄吃完了那半碗面,也不叫添,也不再让。【可谓夫妇同心。】众人只得放筷,还剩了些骨头鱼刺之类,他忙忙收进,藏在抽屉内。他嫂子也知机,料想坐着也没用,决无再留他们吃的事了,肚里有些饥饿,就带着媳妇要家去。黄氏心中暗喜,也并不假留一声,送到门口,看他坐上了轿,见轿夫抬起来了,他才说道:“我要收拾饭待嫂子呢,你又不肯大坐坐,【等抬起轿来才说,妙极。不抬起,尚恐其回来也,将鄙吝人说得无立身之地,然此等人竟又之。】空空的回去。”他嫂子微微含笑而去。
  他夫妻二人到四十岁尚无子息,心中想道:“人家求子都供一尊送子观音,我要画一轴来供养,不但要费银钱,况我家现供着玄坛财神爷,每日要上香,再供一尊菩萨,又要费一分香钱,大不可,小算零碎,不觉一年总起来就要好几十文,如何行得。” 【好精细算盘。】两口子商议道:“观音是佛,这是神,菩萨既送得子,难道神道就送不得子,我弄个画的娃娃贴在玄坛爷怀中就是了。”偶然抬头见房门上贴着一张耍娃娃,喜道:“凑巧,凑巧。” 【真是抬头见喜。】拿刀子就把那娃娃刈了下来。舍不得钱买面打糊,两口子刮下来许多牙黄,【好算计,好想头,刮下许多牙黄来,令人绝倒。】沾在玄坛怀中。他夫妻二人上了一柱香,倒虔诚祷告了一番,叩了十多个响头起来。【或香少而头多也。一秀才送教官节礼,封筒上写节仪五十文,门生某百五十拜。所五十拜算五十文。官云:你可添百文来,只用五十拜足矣。他夫妻因省了一柱香,故多叩些头以补之。】
  竹清对黄氏道:“人家求财求子都要许个愿心,愿是我不敢许,设或养了儿子,拿甚么还?古人说:宁许人,莫许神,神道爷跟前不是扯得谎的,但俗语说,小利不去,大利不来。我们既求神道慈悲送子,也要时常有些供养才是。”黄氏道:“你这算计不好,若时常供养,倒费得大了,你竟大大的许个猪羊愿心,设或养了儿子,我们竟对几两银子折子,神道是不会用银子的,仍旧还了我们,这岂不省事。”竹清摇头道:“万万行不得,事情要深谋远虑,倘或神道一时竟把银子收了去,那时怎么处。”黄氏想了想,道:“不然把我许了神道爷罢,料道神道爷是不要人的。”竹清道:“越发行不得,倘神道爷一时灵感起来,赐了儿子,把你拿去做小奶奶,我可不得了了,倒把老婆送掉了。”黄氏道:“这不好,那不好,你就想个主意出来。”竹清道:“我有个好道理,每日两顿饭是我们要吃的,你每顿饭好了,不论荤莱素菜,先送了去供供,也就算得供养了。”古语说:“心到神知,这岂不妙。”黄氏连声赞道:“这主意好,这主意好。”自此日为始,他倒也着实虔心,每饭必供,供必叩头祷告一番。白菜豆腐去供,他还不在心上,或买些肉来,他怕神道吃了去,拿个小碟,少盛几块,心惊胆颤的拿去试试,少刻去收时,竟丝毫不动。他试过几次,皆是如此,胆大了,后来全送上去供过,才收下来吃。
  一日买了个鱼,也全送上去供,不想刚刚被一个野猫衔去吃了,他来收时,只得一个空盘,惊得目瞪口呆。忙走来告诉竹清道:“哎呀呀,了不得,了不得。”竹清见他面目更色,倒也吃了一惊。忙问其故,他道:“原来神道爱吃鱼,我当每常他是不吃的,一尾鱼全拿了去供。谁知吃得精光,可惜了的,心疼死人。”竹清听了吐舌道:“你前日还说拿银子折猪羊,把你许神道爷呢,倒是亏我没有听你的话。”黄氏道:“造化果宝,亏你见得到,就是这鱼,今后是再也断断供不得的了。”从此以后,他家再不买鱼了。
  过了数月,他夫妻两个睡到半夜,似梦非梦,如每常日里一般,同到神前去叩头求子。那神道忽然说起话来,道:“我看你夫妻二人倒还虚心。”因指着案边蹲着的一个猛兽道:“把他赏你两个做儿子罢。”他夫妻又惊又喜,惊的是画的神像会说话,喜的是与他儿子。叩了许多头,再看那兽时,原来是一只金钱大豹。【豹同报音,谓此等人宜生此兽子以报之也】竹清道:“我每常见爷爷的圣像旁边是一只黑虎,怎么如今又换了一个金钱豹子了。”神笑道:“如今世上坏人太多,我管世间财帛一道,有十分在银钱上刻薄的,故遣他去暗暗的吃这些人的脑髓。所以又换这个豹子来,你既求子,故把他赐你为儿。竹清道:“爷爷,小人求子一场,既然、蒙慈悲,赏我一个人做儿子才好,这等一个凶恶畜生,如何要他做儿子。”神笑道:“你不要看轻了他,他是唐朝武则天之侄武三思,生前曾封过王位的,因他贪淫凶恶,故堕畜生道。一来如今该地转世,【应前到听所闻神语。】二来你夫妻又恳恳求我,故此拘来与你。你这种人刻薄到万分,生个畜生也罢了,还想得好儿子么?”竹清道:“儿子倒也罢了,怕他吃我的骨肉。” 【刻薄人着眼。】神大笑道:“你一生把那些穷人的骨髓吸尽了,就不许他把啃一啃么?” 【贪得刻薄之辈仔细听着。】因用手将那豹子一指,那豹吼了声,望着他二人一扑,惊得他夫妻一齐大叫哎呀。醒来时原来是一场大梦,心中还跳个不住。夫妻彼此相问所梦符合,心内常成疑。过了数月,黄氏经水不行,吞酸懒食,知是有孕。喜的是得了胎,又怕的是那豹子。
  到了五六个月上作怪起来,在腹中横撑直撞,痛得那黄氏捂着肚子流眼泪,一日定有数次,连夜间睡觉亦不能免。间或睡着了,还撑撞得疼醒来。黄氏十分忧惧,向竹清道:“不是求了儿子来,是求了冤家来了。我的命还不知怎样呢?”竹清也着实担心,到了分娩之期,黄氏四十多岁才破盆生育,骨缝硬了,万分艰难,两个收生姿守了三日三夜,才生了下来。黄氏只得一口悠气,心中虽然害怕,这样年纪才得个儿子,也还有几分欢喜,况且是个肥头大脸的娃娃,又甚心爱。但这孩儿一个小鸡子有三寸余长抱着,见者无不惊异。
  三朝这一日,他舅子约了些亲戚,都送了贺资来吃喜酒。黄氏睡在床上动不得,是他嫂子来代庖,也还丰丰盛盛的款待来人,他家每常待客,那肴撰不过名而已矣,连盘子底下青花还盖不严,今日忽然丰满过盛。竹清心疼得了不得,暗暗抱怨道,这是我那不会当家的内嫂做的事了,来破碎我的家私,我不吃还等别人吃了去么,自己遂大嚼大唤,不住喝酒。已吃了个五六分醉意,众人替他道喜,敬他喜酒,他盅盅不辞都领了。众人见他吃得爽快,又敬个双盅,他到口就咽,多了几杯,有八九分醉了。
  众人临散,他送客,刚跨门槛,不防踩着一块骨头,站不隐,把脚一摇,一交跌倒。把踝子骨摔错了骨缝,疼得满地乱滚,叫苦连天。众亲戚倒都着实不安,他舅子内侄忙替他揉对了骨缝,抬他进去睡了,又跑到接骨的医生处,买了膏药来与他贴上。他家并无余人,他舅子见他夫妻二人都睡倒,只得家中叫了个老婆子来服事。过了半月有余,他夫妻二都挣得起来了,因舅子家那老婆子在家中,一日要多费些米莱,忙忙打发他回去了。【说得此等刻细人行事,令人绝倒。】
  将到满月,他大舅同妻子商议道:“妹子这样大年纪才得了个外甥,前日替他做三朝,把妹夫的腿几乎摔折,我倒很不过意。如今满月了,我再约些亲友攒些分资,一则贺喜,二则替他起病,你道好么、”他妻子道:“前日三朝,姑娘睡倒了,是我在那边照料,还成个样儿待那些人,如今他起来了,是他自已料理,送了分资去,他藏起来,弄些不堪菜蔬待人,连你的脸面都不好看,你还不知他的吝啬么,依我的主意,你齐了银子,买一口猪,叫屠户宰了,再抬一缸酒,剩多剩少与他买柴米,这或者他还收拾的好看。” 【主意固妙,孰意竟大谬不染,这或字下得好,亦虑及在有无之间。】他舅子依着妻子,如法送去,到弥月之辰,有十四五个客到了他家,等到晌午,才放了两张桌子,八个人一桌,【大约是取吉利,八仙庆寿之意。】少刻搬上菜来,你道是些甚么东西,每桌上只得四个盘子。一盘猪肝炒肠子,还垫上许多葱,一盘心肺熬萝葡,一盘猪头肉烩豆腐,一盘是蹄爪子同槽头肚囊皮炒白菜。都只铺过一个盘底子来,空处尚露着青花,八个大人一举筷,只剩了四个空盘同几块骨头。竹清只拿着寡酒相让,【大约黄氏不善饮,不染此一缸酒亦藏起矣。】原来黄氏把那猪的四只腿,两块大肋巴,都落了下来,【余竟见过此等人此等事,并非谬雨。】拿到房中床后去腌,正然欢喜,忘了锅中煮着饭,他添了一把柴出来的,那柴掉了出来,就把前的余柴引灼,烟就大起。黄氏忙去一看,见火焰焰的烧着,吓得大声喊叫,众亲友听见,都跑了来,大家同救熄了,【腌好肉,得无妄之福音。即有无妄之祸随之。黄氏不知之耶。】及至出来。只见他家的两条狗饿得瘦骨伶仃。见人不在跟前,跳上桌子,吃得盘中的骨头余汁酒盅,都掉下地来,打得粉碎。【真正奇想。】众人也没兴坐了,告别而去。【竹清夫妇当感谢此狗,亏它省了许多酒。】他舅子到家告诉了妻子,又是气又好笑了一场。竹清见屡屡不妙,向黄氏道:“自生这孩子,你我二人几乎丧命,今日又险些遭了火烛,将来不知如何?”终日忧
  这馆中有个学生贝余,那一日书背不熟,被先生责了十板。那日铁化也责了几下,先生回家吃饭。众学生都回去了,单不许他二人去。
  贝余喃喃嘟嘟骂个不歇:“我们的皮肉被他打得生疼。”铁化道:“你骂他,他又听不见,如何出得气?我有法儿报这个仇。我家远,你家就在隔壁。你去要两个大针来,插在他坐的垫子上。等他坐了下去,把那屁股戳他两下。只当替我们的屁股报仇。”贝余道:“好是好,只我两个在这里,查起来,不是你就是我,又捱一顿好打。”铁化道:“我恨他不过,你只管依我行事,你再写个帖儿,说铁化拿针戳先生,他看见了,我破着再与他打十板,且出出气,一丝也累不着你。”那贝余欢天喜地跑到家,要了两根针来插在垫子上,又写了个贴儿放在底下。
  少刻,学生都来齐,先生也来了,到椅子上一坐,穿的是单衣,两根针戳进去半截,疼得暴跳起来,忙把针拔出。拿起椅垫一看,只见底下一个帖儿,写着铁化用针戳先生。叫过铁化来,大怒道:“你这畜生,书也不会念,单会做这些坏事。”铁化道:“学生多多的,先生怎么就知道是我?”先生拿贴儿与他看,道:“这上头现写着是你。”铁化哭着道:“我笨些,不会念书,人见先生常打我,就捉弄害我。要是我戳先生,我还敢写名字放在这里么?”先生想他说得甚是有理,逐叫众学生来对笔迹,却是贝余。先生要打他,他说是铁化教他做的。铁化道:“我就这么呆,要是我叫你做的,肯教你写我的名字,你先在先生座上翻,我当你寻什么东西,你做的事体反赖我。”先生道:“这与铁化不相干,明明是贝余这个畜生,因我早起打了他,他故下此毒手戳我,故意写个贴子,想嫁祸与铁化。这等奸许可恶。”那贝余痛哭,只说冤赖他,口口咬定是铁化。先生也还有些不决,有一个大学生,名叫干壹,说道:“先生只究这两根针从何而来,便知是谁了。”先生问铁化,铁化道:“我不知道,贝余说要出恭,去了好一会才来,就在先生位上去翻。”先生便打发干壹到他家去问来,回说道:“他母亲说贝余说先生要根针用,拿了来的。”先生笑道:“畜生,你还有什么说?”贝余道:“是铁化叫我要去的。”先生怒道:“你还敢赖?铁化叫你吃屎,你也肯吃么?”按在凳上,结结实实将贝余重责了十板。贝余被铁化耍了这一下,真有口难分辨。却也背地被他骂了十数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