妆钿铲传

  闲谈了一会儿,神鳔曰:“我今欲回出放洞,此处无人照管,将如之何?”季惠恬、善凤城二人道:“祖师不必作难,留别人如此。终是不便,也未免祖师挂心。我想无忧小真人,他在出放洞也是无事。昨日从祖师来此,不如把小真人留下罢。再留下俺二人与他作伴,一来两下有人,二来也省得祖师劳神,岂不是两便么?”神鳔道:“这也罢了。”因向小真人说道:“我今留你有洞中。你就是一洞之主了。你须静养修真,安身立命,勿伤元气,使我挂心。又当念为父的费了千心万苦,与弓长两惹了多少闲气,才得了这个去处,你必定好好保守乃是。将弓长两的妆钿铲还留在此,以为镇洞之宝。”小真人道:“谨遵父命。”神鳔又向季惠恬、善凤城道:“即命恁二人在此,与他作伴,须要同心合意,凡事谨守,切不可妄生事端,令人笑我所委非。”二人道:“祖师放心,有俺二人在此,虽不敢谓事事如意,管保不致有大错处。”神鳔听说大喜,意气扬扬,遂领着苟德妙那些人,回出放洞去了。

  松月道士曰:得胜犹未还,伥望藏头山。黄、白书来,把那让山情由说一番。见了喜欢,即委真人在这边。善凤城只是奉承,季惠恬又是加舔,到后来只恐怕保不住妆铀铲。
  江湖散人曰:父作子述谋人产,一旦到手喜无边。自谓委托得其人,岂堪凤城与惠恬!


  第十七回 小真人方思荡志 二门客季善逢迎
  却说小真人在躲军洞中,他又生涩,人又稀少,终日不过与季惠恬、善凤城说几句淡话,甚是寂寞。
  一日与季、善二人说:“你两人时常在外,就不知那里有可意之人?请得一二位,与他盘桓方好。”季、善二人道:“有有。离此不远,有一座翠云山芙蓉洞,洞中有二仙子,一名玉兰,一名瑞香,善解人意,能和人情。”小真人道。“他有甚么本事动人的?”季、善二人道:“论他的本事却尽有。人与他相仑,你欲云,他即兴云;你欲雨,他即布雨;你欲风,他即吟风;你欲月,他即弄月。他还有一件宝贝,名为无影剑,甚是利害。有人赞他的妙处,我还略略记得。赞曰:
  云雨初罢现秋月,细香透体骨头折。
  腰中常带无影剑,斩落人头不见血。
  小真人听罢大喜,便连声说道:“快去请,快去请。”季、善二人道:“素不相识,如何请得这样容易?你就没见人家乞求祖师的规矩?先央人通了情,然后备礼物伸了意,方才求得。祖师还拿三道四,待礼不待礼的。今咱要见人家,难说自然去请他就来哩。必须先备几件物儿致意,然后才可去请。”小真人说:“这里没有甚么物件,就把妆钿铲与了他罢。”季惠恬道:“这是祖师珍爱之物,今日若与了他,异日祖师要要,那里去抓?不如往出放洞取几件东西罢。”小真人道:“恁二人就去。”二人遂离了藏头山,到了出放洞。
  神螵一见,便问道:“小真人这几日何为的?”季、善二人道:“小真人终日静养,间或出洞闲玩一会,并无轻举妄动,我二人可也没离左右。”神鳔道:“好好。恁二人来有何事理?”季、善二人道:“小真人说那里荒僻,无物可以消遣,叫把这里花草移几样去,早晚散心。”神鳔道:“恁二人去看。”季、善二人看了,回来说道:“不要成器的花草。取几样盆景罢。”神鳔说:“报名来。”季、善二人道:“玉簪儿,金钱儿,垂丝荷包,累丝金绣球,菊花里要金狮子,银狮子,蜜蜡盘,玉粉蝶。还有一种古今稀奇花,俗名叫做‘张飞硬瞪眼’。”神鳔说:“把别的移去,那‘张飞硬瞪眼’是新得的,留下罢,不必移他。”二人遂将那几种花儿尽行移来,拿向藏头山里去了。这才是:
  父放利,子浪费,放来放去成何济?从来儿大不由爷,徒惹老子一肚气。一肚气,是枉然,他又喝又嫖又赌钱。欲要管,管不住,只落一个张飞硬瞪眼。

  松月道士曰:寂寞无奈,可意人方能解愁怀。芙蓉洞中有仙子,愿将金银聘上来。只说他儿山中静修养,岂知他儿是个浪荡材,诸盘奇花任拿去,日后落个瞪眼怎安排!
  江湖散人曰:佚则思淫是定理,况有小人导其欲。此端一开难收却,出放主人何能知?


  第十八回 小真人藏头纵欲 躲军洞猫鼠同眠
  却说二人移花行到路上,放在那里歇着,季惠恬说:“把这花儿,咱漏下两盆才好。”善凤城辕说:“我却也想着哩。但无处安放,可怎着哩?”二人正自盘算,忽有芙蓉洞里洞主夏作贵、卜成和,他俩个相偕而来。从前季、善二人,常在芙蓉洞中来往,恐怕洞主厌恶,他曾与洞主结拜过。一见他来了,遂让他两个坐下,先献个好儿,说;“小真人叫俺移了几盆奇花,送到恁洞上,会聘二仙子。俺见了小真人就送去哩,你可与俺备下酒儿。”二洞上听说甚喜,遂将花儿都看了看,说:“既是如此,我先到洞中与恁安置酒肴去。”二洞主走了,季、善二人哈哈大笑着说:“咱两个瞎做了个编排,这花儿他两个都见了,可也是漏不下哩!”
  及挑至躲军洞,见了小真人。小真人说:“恁既将花儿移来,可去芙蓉洞请那仙子罢。”二人即时排着花儿到了芙蓉洞,献了聘礼,又道了真人饥渴之情。仙子款待了二人,说:“恁且回去,俺也即时就到。”二人回来,见了小真人,说:“仙子就来。”小真人大喜,就在门上立候。果然不多一时,二仙子飘然而来,真是个玉体香腮,峨眉粉面,蔽月羞花之貌,沉鱼落雁之容。小真人一见,不胜自喜,向惠恬、凤城道:“还是恁二人会办事。”自此之后,小真人与两个仙子,行则携手,坐则接膝,卧则同衾,时刻不离,似胶投漆中一般。
  一日,小真人问二仙子说:“恁二人处世已久,相识必多,那里还有同气之人?多请几位与他相交,岂不更好?”二仙子道:“离我不远,育一座出宝山,山上有开宝洞,洞中有开宝大官人、傲二郎君、顶门杰士、八红娘子。还有那梅梢月、雁衔珠的景致。”小真人听说,又叫惠恬、凤城二人去请。不上三五日,众人一前一后俱到。小真人与众人相会,逐日习法学艺,心荡神溢,甚觉自适,终日杜门不出。
  一日正与众人盘桓,忽有一人到门前说:“门上的,借重你传禀小真人,就说青州从事来访。”季惠恬传进,不多一时出来说:“有请。”但见那青州从事一进洞去,与众人甚是相亲,真乃平生刎颈之交。这小真人既有众人陶情,又有青州从事助兴,真正是自由自便无忧的真人。可叹人生在世:
  恋色形先灭,嗜酒性自狂。
  试看嫖赌者,尽是富家郎。

  松月道士曰:奇花移来,聘仙子下瑶台,玉肌香腮真堪爱。坐接膝兮眠同衾,吟风弄月实趁怀。又韵开宝大官把门顶,惹下了傲二郎君。红娘子锦穿花看月梅梢,雁衔珠他也来瞎混。每日里青州从事同酌,真正是无忧真人。
  江湖散人曰:肆志嫖赌不惜钱,神鳔出放是枉然。刻薄之父应斯子,家业一破再难还。


  第十九回 出放洞倏然无主 介道内添一首领
  却说神鳔祖师,那日正在出放洞中静坐,忽然心血上潮,自思有何事来临。只见两个童儿,手执一对宝幡来到面前。神鳔抬头一看,见那幡上写着:
  九地法轮常转,一天明镜无私。
  神鳔问曰:“尔是何人?来此何事?”那执幡童儿说:“我乃报事仙童。地藏王菩萨修了九道轮回大会,要用几个有积行的人作九道首领,祖师也在选中,特领命来接。”神鳔问:“是那九道?”仙童答说:“佛道、仙道、神道、人道、介道、鳞道、毛道、羽道、虫道。”神鳔问:“还有几道欠缺?”仙童道:“惟佛道、仙道、神道、人道有了首领,其余俱未有人。”神鳔又问:“我是那一道首领?”仙童说:“祖师体态圆活,索行沉重,大约介道首领就是祖师了。明日赴会,乞祖师早到。”神鳔道:“知道了,你二人且回去。”神鳔便叫崔璧锦:“你去躲军洞唤小真人来。”崔璧锦即到躲军洞,见了小真人,说:“祖师叫你回去。”小真人沉吟半晌,说:“有甚么事?明日回去罢。”众人道:”祖师呼唤,必有紧要话说。你去看有甚么事,俺们在此,你可速去早来。”小真人不得已,才辞了众人,跟着崔璧锦回去。
  见了神鳔,便问道:“把我叫来说嘎?”神鳔道:“明日地藏王菩萨召我赴会。”小真人道:“你赴会只管赴会,叫我来替了你不成?”神鳔道:“菩萨派有执事,倘若受了执事,就不能回来了。两下你一人照管,你须谨慎仔细,不可胡为乱做,致伤身命。至于那妆钿铲,乃是我费了多少精神,与弓长两翻脸绝情,方才弄得到手,你须念得之不易,要保守勿失。”小真人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到次日已牌时,神鳔又心血上潮,遂沐浴更衣,又对小真人说:“我昨日说的话,要你句句要记着。”小真人道:“你只管放心赴会,管定不坏事。”此时虽口中与他父说话,心的却巴不得他父即赴会去,无人拘束他,他才得自便自由。神鳔拉住他的手,又叮咛些守本分、理家计、安身命、保元气的道理。正说之间,时已正午,神鳔把手一撒,赤手空拳去了,连一个钱也没拿。这正是:
  纵有银钱筑北斗,难买无常路一条。
  自神鳔归了阴去,小真人挂牵着躲军洞那个坛场,恨不得一时就去哩。也顾不得请工师求大木,与他父打寿器,叫了一个拙工,把桐树出了一棵,打了一口棺材,最不成样子,绝像一个风匣。把神鳔妆殓了,好好歹歹埋了埋。未过三天,小真人即往躲军洞去了。这可见:
  百本十利一场空,落个风匣送了终。
  悭吝之夫多如此,迷世中生总不醒。

  松月道士曰:出放洞中正悠然,忽而来了二重仙。执宝幡,到面前,说是菩萨有呼唤。命他去作介道领,九道缺儿方能全。藏头山,叫真人,明日赴会有遗言。千嘱咐,万叮咛,徒惹他儿不待见。把手一扬空去了,怎不带着你的妆铀铲?
  江湖散人曰:堆金山上起朔风,霎时熄灭洞中灯。其子已成败家郎,其父又作介道翁。


  第二十回 小真人家缘破尽 承指教亦去钻云
  却说自从神鳔去后,小真人无拘无束,自由自便,却也做了几宗异事:不见兔儿他便撒鹰;不结子花他便要种;猴带纱帽狐钻圈;撑着没底船儿走上风。每日与那些人胡混,不觉将躲军洞中东西,丢得七零八落。又挪回出放洞,亦丢得将及殆尽。上下不过只二三年间。一日二仙子道:“俺二人久不回山,不知洞中是何光景?意欲回山看看。又与真人有离别之感,奈何?”小真人听说,心甚惨凄,再三苦留,二仙子执意要回去。乃满目落泪道:“二仙子久羁于此,今乃欲去,争奈无物可以表情,使我甚不过意。”二仙子说:“俺别的不要嘎,把金银花、金狮子、银绣蜡球送俺几盆罢。”小真人道;“情愿奉送。”二仙子去了。还有出宝洞的那些人,又盘桓了几日。一日众人说道:“咱们来此已久,近日也无了甚么意味了,不如也回去罢。”把小真人平日赠的金银花、蜜蜡盘、金辫子、银辫子,各自都收拾带去;别投门户去了。自此以后,惠恬也去了,也没有凤城了,只落得小真人一个,冷冷清清,连青州从事也整年不曾会面,只身独自,甚是无聊。
  一日在松荫下独坐,只见出宝大官人同瑞香仙子相偕而来,小真人连忙起来迎住,三人分坐树下。小真人道:“自从恁去后,再无一人相望,甚是寂寞。我今欲投师学道,又不知何处有高师。”二人道:“真人若欲访道,俺指你一个去处。离此十万八千里,有苦海帖云洞,如今大开法门,广收迷世众生。这左右方圆,承俺指教的不下百十余人,真人投师,何不也向那里去?”小真人道:“明日再做计较。”小真人苦留二人过宿,二人执意不留而去。二人去后,小真人自思道:“若是不去,此处无可托身;若待要去,又不知那里何如。”又想:“从前俺相交极厚,难道说不可去的所在,他就叫我去不成?不如我依他指教,就往苦海钻云洞里去罢。”正是:
  不听老儿言,却依粉头教。
  这样败家子,惹人哈哈笑。

  松月道士曰:神鳔赴会不复返,洞中胡混又几年。钱财尽,各思还,谁得宝物谁带去,洞中只落一个光钻杆。光钻杆,有盘算,承教奔上苦海岸。借向无忧此时有忧否?方知尔父空图妆铀铲。
  江湖散人曰。携酒邀客上花楼,那时无忧真无忧。岂知一旦钱财尽,客不来兮花不留。


  第二十一回 妆钿铲亦换禅杖 尽勾兽又归真人
  却说小真人主意定了,遂即收拾行李起身。但见花木俱没,四壁一空,妆钿铲在那里丢着,埋没土掩,也暗淡无光。小真人想道:“这是弓长两传家之物,被我祖师设法弄来,说他是件好宝贝。我今日看他,也是不中用的东西,少不得带他钻云洞去,聊以防身。”收拾包裹停当,遂带着往钻云洞去了。
  一日打堆金一所过,忽想起黄、白二人是他父的厚友,既到这里,望他一望。遂到积玉洞中,见了黄、白二人。黄、白二人问道:“你行色匆匆,意欲何往?”小真人道:“自我祖师一去不返,撇我只身一人,无处着落。今承瑞香仙子与出宝大官人指引,去钻云洞投丢清祖师。”三人说话,只见妆钿铲倚在真人背后。黄、白二人道:“此是何物?”小真人道:“此是弓长两的妆钿铲。”二人问道:“几时落到真人手中?我二人何以不知?”小真人道:“是遗失在躲军洞中,我祖师因而得之。”二人道:“有一言相告,不好开口。”小真人道:“有何见救,直言无妨。”二人道;“凡你洞中之物,在我二人身上,剥取了十有八九。想当初与祖师相交,契同一体,凡有用处,再无阻拒之理。祖师叫俺清晨出去,晚上就要回来。今日使往东,明日使往西。无论大小物件,必要带几件回来,断无空回之理,所以你洞中的物件,我二人无不知者。自祖师去后,真人也不在俺二人身上留心,反把俺二人所取之物,都白送了别人,并不曾赠俺二人一件。今欲借此铲,以为小洞之光,未知肯见赐否?”小真人道:“既蒙见爱,情愿奉上。但我离了此物,路上将何防身?”二人道:“我这里有件东西,可以用得。”遂即取出来,乃是柏生发的皮禅杖。递与真人道;“此物可以为护身之符么?”小真人道:“路途遥远,不知几时才得到哩。”二人道。“真人通不必忧心,我这洞里还有一头闲坐骥,乃是丢清门下之物。柏生发今日不用,你今骑去,岂不甚好?”小真人此时落个皮禅杖,又添个尽勾兽,辞了黄、白二人,去投丢清祖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