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此京华

  挹芬方送他出房,忽有个人从床后笑将出来道:“如何?
  今天可信了老夫了!”原来那笑将出来的不是别个,是京里著名的破靴名士杜丁卯。挹芬回头笑骂道:“你没先讲过,怕奴便讲不出几句么?”丁卯笑道:“好呢,我好意教了你这句话,借他口舌,替你登个奇妙无比的广告,还来反骂我呢。你等着罢,看我杜丁卯以后还肯多嘴呢。”挹芬回嗔笑着,将他向个洋式榻上一推,自己向妆台支颐道:“你怎说这是个奇妙无比的广告呢?”丁卯道:“你还不晓得,他是个京里出名的花丛呆子,平日仗着一点科举资格,常有人请他应个座儿。他要不见姐儿罢了,见了时,他总装出副怜香惜玉视窑姐如子女一般的神情来,问原姓哩,原籍哩,怎样堕落哩,亲生父母死也没有哩。那一派肉麻骨绉的说话,竟像刻板传单一般,不问是谁,总要分赠一张的。有识得他脾气的,装模做样的说了几句顾念恩私不甘沦落的话,他便至诚恻怛的逢人便说,谁是污泥不染,谁是沦落可怜。在他不过借这几句话,来装个花丛宗匠、知已倾城的场面。那些后生听他这样一说,少不得信他是老成典型,奔走恐后起来。他今天来时,我在后房早听见了,所以特地招你进来,教了这翻话。他这一去,包管替你装头镶尾的说来似巨眼红拂哩。”丁卯这一席话说得挹芬非常感激,不知不觉的坐向丁卯身侧道:“这样说来,倒是错怪了你哩。”
  丁卯笑道:“既知是错怪了我,还不与我赔罪?”挹芬笑道:“措大入花丛,有何大欲,一杯浊酒,便教你快活了。”
  丁卯跃起道:“你原是个聪明人,快叫他预备罢!”挹芬见他揎起了六七寸的大布褂袖儿,掷下了油渍污着的帽儿,长眉秀目,比轻裘窄袖的时下少年却俊爽了许多。便笑着叫新雇的丫头拿着体已钱去酤了几壶酒、几碟菜来,自己陪着他小饮。丁卯执杯笑道:“沈挹芬也配陪杜丁卯么?幸没人撞来,不然就给小报主笔做资料去了。”挹芬听了这话,若有所思。丁卯暗暗叹息着。
  外面忽然送进张条子来,丁卯向挹芬手中一看,笑道:“恭喜!这便是即刻一席话的影响哩。”挹芬问那叫条子的是谁。
  丁卯笑道:“绝妙人才,绝轻年纪,包管称心如意。”挹芬不语,却将那条子一横一竖的折叠着。丁卯道:“你不赶紧去么?”
  挹芬道:“且还陪你一回儿。”丁卯笑道:“我倒也不必你陪。
  只这些人的脾气,见一呼便到,是不欢迎的。定要望他眼穿,等得他口渴,才给他见这么一面,他才肯视为至宝,奉若神明呢。”说完,立起身来,笑指着壁上悬的那个镜屏道:“挹芬,挹芬,你准备着做京华尤物罢。”径自去了。
  挹芬知道丁卯熟人很多,说的话是不差的,欣然到了那里。
  只见席上围坐着的全是几个须眉皓然的人物,那里有什么轻年妙质。想要回身时,吃他们走下个人来,鉧了自己坐在个其老无比的老人身侧。只见那老人穿了件紫酱缎的袍子,一字襟的玄缎马甲,戴着个瓜皮帽儿,帽沿上却镶了个猫儿眼帽。正苍颜白发,却还有一二分的神彩。一手执着支雪茄,一手揽着挹芬道:“还没修谒,翻难了一双莲瓣了。”
  挹芬含笑不语,打量那些座客,觉得北京人物究竟比扬州盐商清贵些。便见对面一个老人笑指着叫自己的道:“这位是帝师李伯纯,从没倾倒过人的。今天还是自己出主叫的条子呢。”
  挹芬才知是个名满全国的才子,不觉黍谷春回瓠犀微绽的笑道:“乡间蒲柳,那里够得上名公品题。还请李大人包涵着罢!”
  说完微扭姣躯,斜贴向伯纯肩际。
  那位老才子不觉把老花眼险些挤了个没缝,一手取过挹芬手里的执扇来。见一张素绢还没有题款,便随手摇了几摇,笑向挹芬道:“你拿着这个,不怕做班婕妤么?”挹芬原不懂这句话,却晓得总是句调谑,便含羞不语,微把溶溶眼波斜注着伯纯。众人见了啧啧赞道:“秀外慧中,沈挹芬佳人哉。”
  正说时,挹芬的琴师来了,挹芬全神贯注唱了段《汾河湾》。到那曲中妙处,将眼光不住的过去,直把伯纯做了当年平贵。伯纯那里经过这些,自己也不知那里来气力,把挹芬那手握得紧紧的,只怔着发呆。直到挹芬唱完了,问他还要唱什么,才醒了过来。合座击节道:“不料挹芬有此绝技。从今宣南菊部要重翻旧案了。”
  正说着,忽然帘子一起,一个人直笑进来道:“这算得些什么,你们还没听过他的绝唱呢。”众人看时,却是杜丁卯,忙起身让坐。挹芬纳闷着道:“怎的他也来了?”丁卯却笑向挹芬道:“我说的话如何?”伯纯问是什么话。丁卯道:“我说你是个耆年硕德,最疼女孩子的呢。”挹芬一笑。众人道:“丁卯,你说我们没听过沈娘绝唱,是那一出呢?”丁卯笑指挹芬道:“那出他轻易没为人唱过。说出来时,这妮子要怪我多嘴呢。”说完,眼看着伯纯,见伯纯正怔怔地的听着。
  挹芬听了丁卯的话,早明白了一半,却半嗔半喜的向丁卯道:“这杜爷今天可醉上来了。自己来迟了,没赶上奴《汾河湾》,却把这些话激李爷。便是李爷真个激上了,奴那里有什么绝唱呢?”说完,将纤手摩挲着伯纯肩上道:“请大人赏鉴支昆曲罢!”伯纯喜着还没及答应,丁卯把箸击着桌道:“着,着。”挹芬道:“偏不唱给你听,看你乐些什么。”说完,回头一笑,就伯纯面前的茶盏润了润喉,唱道:[山坡羊]忆春宵栖迟死帐,挨承漏沉酣佳酿。
  丁卯笑道:“沈挹芬不输王美娘,只问伯纯先生何如当年秦小官呢。”挹芬向丁卯看了一眼,接着唱道:悄阳台匆匆会难,杳巫山铭刻情和况。
  伯纯道:“下该是小生唱了。丁卯,烦你充一宵秦种(重)罢!”丁卯点头,笑向挹芬道:“你不要着急,我是代李大人的呀!”挹芬一笑,丁卯便唱道:[五更转]扰情怀夜依卿旁,啼痕点点青山上。
  今朝堤畔萍逢,洵是良缘天相。
  挹芬笑道:“你既先说明了,奴且假认你是个秦种(重)罢。”接着唱道[园林好]感深恩山高水长,痛微躯残膏剩香。
  挹芬唱着这几句,含笑向着伯纯。丁卯将箸击着桌沿道:“可恶,可恶。明对着秦小官,却偷唱与李伯纯,这醋钵是惯定的了。”众人哄然大笑,挹芬自润了润了口唱道:[江儿水]恨入章台肮脏,昔日青青,偏愧问东风飘。
  唱到这儿时,声韵便低了许多:
  [玉交枝]门楣厮仿,遇天涯双双故乡,蚊龙伫待风云壮。
  丁卯急接着道:
  羞煞奴四海一空囊。
  [五供养]自揣萍踪浪荡,叹旅店羁栖,晨昏鞅掌。玉人空有意,金屋向何方,论十斛明珠岂易商量。
  唱完了,笑指着伯纯道:“落魄穷儒,何来金屋,我不过是代伯纯先生唱着的。真要量珠下聘,还请伯纯先生自己出场罢!”伯纯欢然道:“真个让老夫来献丑罢。”众人认是伯纯要接下去唱,都纳罕静听。那知伯纯竟霍然立了起来。真是:清歌檀板春明夜,头白分司老尚狂。





  第十二回李伯纯诗贻沈挹芬
  破落户途窘书呆子
  却说众人正喝彩着,忽见伯纯笑嘻嘻的立了起来,自向靠壁桌上研浓了墨,拣起支笔来,竟向挹芬纨扇上作起蝇头小楷来。众人都随着来看。见他喜孜孜的,一壁吟一壁写,不一时便成了七绝两首,掷笔而起,笑向众人道:“三十年老翰林,轻易不敢作楷。今日竟为挹娘破例哩。”说完,把扇递给挹芬道:“随便用着罢,手腕生涩,怕被人笑作老娘绷儿呢。”众人要向挹芬手中看时,伯纯遮着道:“这也值得看的?”挹芬自向扇上看了遍,殷勤谢着走了。
  那知这一出来,便在车中同鹤山打了个照面。料定不见罢了,见时必不罢休,便驱车先回,似说是:“奴自慢慢行,君便快快随罢!”鹤山果然也是个聪明人,一直跟将下来。挹芬想要向下车时候先行招呼,又想:“这是海上下等倡伎的行径。
  况北京人是讲体面惯的,这一来分明是拦着叫人不进这门了。”
  便头也不回径自进去,一面却差个丫头出来接引。
  鹤山随着丫头正在庭中咀嚼那羽琌山人十六个字的神味,帘子一动,挹芬早迎了出来,笑携着鹤山道:“里边坐罢!这方寸庭心,也直你伫立呢。”一壁说,一壁携着鹤山入室坐下。
  鹤山痴痴笑道:“你好!我镇日价望着你,你倒会自在呢。”
  挹芬道:“谁没来拜过你呢?第一次门上说出去了,第二次说又出去了,第三次说你病着呢。奴急得什么似的,说的爷既病了,奴越要亲到床前请安。门上的道是夫人吩咐下的,说爷的病都被外边混帐女人牵引起的,无论是谁,要是男朋友还有个商量,是女子时,一概不见呢。奴哀求了好一回,他们那肯依,只得罢了。今朝爷还抱怨着奴呢。”说完,眼波溶溶,竟似抱着满怀幽怨一般。
  鹤山明知是那位新宠施的手段,却不好意思向挹芬说明,含糊道:“这都那班混帐奴才懒得通报,捏造着谣言来欺侮你。
  还去给他顿结实板子,看再敢也不敢!一面说,一面拥着挹芬,把手摩挲着他香腮道:“向那里多喝了几杯了,颊上烘得红红的。”挹芬笑着不语,却将手捻着鹤山拇指儿,看带着的班指。
  鹤山瞥见挹芬身侧横着把纨扇,便拾来看道:“是谁替你写的啊?”一壁说,一壁将扇上题着的两绝读道:仙奏云璈记十洲,九天珠玉落歌喉。
  春明门外花如锦,谁数当年菊部头?
  脱弃人间脂粉气,时于清俊见芳姿。
  旗亭应有双鬟识,唱遍“黄河远上”词。
  沉吟道:“好诗,好诗!是谁做的呢?”接看见诗后写着“入海钓鳌客”五字,惊道:“这是李伯纯替你题的么?挹芬道:“才在席上写的呢。”鹤山笑道:“不想这老子婆娑,兴复不浅,今日竟替你题起纨扇来。”挹芬本不晓得伯纯是个什么名公,便趁口问道:“这位老人倒还精神圆满,很体恤姊妹们的。
  你也见过么?”鹤山笑道:“什么没有见过!论名分,我还得称他声太世伯呢。”挹芬道:“这样说,还是你祖太爷的相知哩。”说时,止不住格格一笑。鹤山道:“好,我便叫你祖太爷如何?”挹芬笑道:“不敢当。”鹤山同他谈了许久,才套车还去。
  从此挹芬家中,平添了一老一少的阔客,转辗援引,挹芬的三间精舍,竟做了冠盖渊薮,声华自然鼎盛起来。那知不多几日,便生出个大笑话来。
  却说八大胡同一带,有个著名的破落穷汉乌大褂子,没家没室终日在前门外私设赌窝儿,做个伸手将军。生性混混沌沌的,没钱撩了,却只睁出双乌溜溜的毛眼,向人丛中乱撞。撞出些事来,被警察拉进厅去关了几日,他倒落得了安居饱食。
  有时撩得几个大钱在腰包里,又爱喝着白干,说几句大话儿,却总给人驳回个干净。他自知说糟了,也会卷旗息鼓而去,到明天再说,因此人又叫他乌鬼话儿。
  一天从赌窝里出来,一手摸着自己的搭膊,皱着眉头,七横八竖的撞到金鱼胡同西口。劈面来了辆胶车,向东跑得飞快。
  乌大褂子走路是从没把眼放在前面过的,拉车的要避也不及,碰的一声撞个正着。大褂子总算垫了个底,拉车的双脚一跛,却好伏在他身上。两人正挣扎着。那位坐车的正跷着腿衔着烟,仰头顾盼的得意着,忽然车子一颠,身子向外,直扑到两人身上。两人才挣扎得起,被他一扑,这连一连二的倒了,过路[的]都立着拍手笑。乌大褂子觉得背上重得很,拼命的一掀,坐车的同拉车的咯碌碌从他背上滚下来了。他爬了起来,一声都不言,只睁出两个乌眼珠盯住两人。两人爬了起来,也对着乌大褂子看。三个人一声也不言语。众人见了越发好笑。
  三个人发了回愣,大家开口了,坐车的跳上车子道:“走罢!”乌大褂子一把抓住他道:“早得很呢,还撞回儿玩罢!”
  坐车的将他一摔,那知大褂子动也没动一动,反揪住了他胸脯道:“我们茶篷中去讲罢!”说着,拉了便走。坐车的吓得面如土色,却一手画着圈道:“岂有此理,岂有此理!你这人真是我夫子所谓好勇斗狠者矣,不屑教诲者矣。”路人见是个书呆子被惫懒汉缠住了,越发好笑。坐车的愈生气起来,摇头簸脑道:“乡邻有斗者,披发缨冠而往救之。汝等见而不救,反窃笑于其旁,如秦人之视越人肥瘠者,是亦可谓妄人焉矣,是亦可谓妄人焉矣”话没说完,被乌大褂子拉着,脚不点地的走了。
  再说挹芬家里有一个打杂的,唤做刘狗儿。是扬州世袭的龟奴,在北京窑子里混了几年,出名的是捣鬼伙计。挹芬的母沈寡妇起初贪他是在北京混惯的,又是个亲同乡,到处有个招呼,便招呼了他进来做个伙计。那知狗儿有一种天生的本领,无论是谁,只要不是男人,他总能无老无少无美无丑,拍得他骨酥肉麻。沈寡妇原还是个四十左右的人,又不是什么大家命妇,见狗儿说话知趣,不知不觉的被他勾搭上了。经不起狗儿竭力报称了半月,竟打得火也似的热起来。起初从伙计不次迁擢的升了帐房,又从帐房得了个异常劳绩,竟又赏了个记名内用的头衔。
  狗儿职分一天大似一天,事情便一天少似一天,除晚上依例签了个名外,终日在外边鬼混。人见他充了挹芬的未来掌班,便都十二分的奉承他。也有求他荐个帮闲的,也有托他出个名儿组织些龟界联合事业的。那拜把子、吃扁食种种活动,更不必说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