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此京华




  第二十回洗兵马将军应诗课
  破鸳梦名士作花郎
  却说伯纯正徘徊歧路,蓦地来了辆马车,马头一举,将自己吓倒。正在这间不容发的时候,忽听得车窗里一个人正唤着自己,睁开眼看时,忙喊道:“甘棠救我!”原来那车里坐着的正是某棠。却好车夫见要闯祸,把马狠命扣祝甘棠忙叱着车夫,唤将伯纯扶上车来,笑道:“得罪了!
  还没伤着么?”伯纯喘着道:“你再迟说一声,怕不止个伤字呢。”甘棠替他掸着衣裳,问:“可是到鹤山那里去?这正是件奇事,我才向他那里去,说昨天没有还府呢。”伯纯听了一楞。甘棠笑道:“这都是你老人家昨天勾引出来的事啊!我今天有要事找他,还该向你老人家要还这人来呢。”说完,吩咐了车夫一声,车便向前门来。
  伯纯这时也无可无不可的,只要不再遇妖怪,那里也是敢去。甘棠却趁着在车里,触动了一件心事,笑向他道:“你老人家这几天诗债忙罢?”伯纯摇头不语。甘棠又笑道:“前天被几个大名士逼上了,说武人吐属,到底雄壮些,如今有个大题目,非借着武人力量,作几首金鼓铁马的诗不可。我又不好不答应的。只一介师范修业生,那里诌得出半个字来?你老人家左右摇笔即成的,好歹替我做个捉刀人罢。”伯纯叹道:“我那里还有心情做诗,都怕平日太喜做这捞什子,竟做出些祸事来了。”甘棠忙问什么事。伯纯便把妖怪要娶姨太太说给他听,甘棠抚掌笑道:“‘子章髑髅血模糊,手提掷还崔大夫’。
  只这两句便驱退的疟鬼。我这题目比花卿歌还要气概,包管一句写完,妖怪便会形销影息呢。”伯纯见他说得慎重,便问是什么题目。甘棠欣然从靴统里抽出个小皮夹,向皮夹内检出张纸,递给伯纯。伯纯接着看时,见上写着“洗兵马”三字,下面还写着几句小序道:神武既作,景运斯开。江上红旗,狼烟尽扫,寰中黔首,龙驭犹虚。将帅有环阁之呼,闾阎深倒悬之望。天时如此,人事宜然。方今新祚鼎亨,余孽釜伏。
  天作之宰,自降福于下民,武以戡黎,傥媲踪于有古,为宣宏德,著威泽于诗歌,同纪殊勋,列音声于雅颂。
  伯纯看了,正要想说话,那车已停在一家门首。仔细看时,竟是挹芬的艳窟,不觉有些不愿意进去。却禁不甘棠一拉道:“我们且去做个惊好梦的门外花郎罢。”说完,拉着伯纯进去。
  只见静悄悄没一个人出来,两人便闯将去。到了内院,才见个打杂的在那里呵着腰扫满阶落叶,却没理会到两人。
  伯纯心想:“平常这个时候,正拥着姨太太在锦衾角枕边。
  不想被妖怪一缠,竟会破清晨来做起惊破好梦人来。”便伫立在闲阶,黯然无语。甘棠却摇着屈戍笑道:“日高三丈,犹是不明眸,你好懒懒(惰)。”这句话把那打杂的惊还头来一看,忙唤道:“姑娘还没起来呢。”说时,一个丫鬟梳妆懒散的笑着开出窗来,一见甘棠、伯纯笑道:“(这)早就来了,姑娘还没起来呢。”说时把帘子打起,让两人进去。
  甘棠笑道:“姑娘没起来,且不要惊动他。你只请长公子少恋着姑娘一刻罢。”正说时,隔壁隐约有了声息,只这声息是不应给伯纯听得的。倘是平时,这老人家不免不答应了。亏是他新膺奇感,觉得脂香粉腻,原不是白发人享受得起的事,深深藏在金屋里的尚不免如此结果,况门户人家的女子,那里认真得来。这样一想,原不愧是个博学多文的名士,非但不动气,翻叩着壁道:“春宵易尽,蚕茧难完,客来得久了。”甘棠也笑道:“再不出来,莫怪杀风景,要排闼而入哩。”
  正说着,听得一个人微吟道:“卅六鸳鸯同命鸟,一双蝴蝶可怜虫。”接着,便趿着拖鞋出来,原来真是长鹤山。他家里现盘据着个辣子,却敢出来向挹芬妆阁停眠整宿,也算是胆如天大了。一见伯纯,不觉也有些忸怩,却急向甘棠道:“昨天托你的事什(怎)么样了?”甘棠就鹤山耳边低低说道:“撒谎是我第一件本领。昨天客散了,便向府上去说,有国家机密事会议,不得还来。你那夫人还说:‘既这样,请郑大人好好招呼着,莫散了会议又胡行乱走’呢。”鹤山听了才放下心,向伯纯招呼,那知伯纯正向窗前书桌上检出张纸看着。鹤山走去看时,见正是自[己]昨天兴到写了两句没做完的《洗兵马歌》,便向伯纯手中夺去道:“这有什么看的。”说完,又回头唤道:“李大人在这儿,你快出来罢!”甘棠喝采道:“这‘你’字真唤得甜!我郑甘棠拉了一世的皮条,成就了无数‘你’字,只听着还有些肉麻呢。”鹤山问他看了一眼,甘棠便不说了。
  伯纯见一个丫鬟连忙捧了盆水进去。不多一回,挹芬睡眼惺忪的出来,向伯纯至至诚诚请了个安。伯纯点头叹息的扶了他起来。挹芬却指着甘棠骂道:“你嚼的是什么?还来仔细着罚酒罢。”甘棠也笑道:“好啊,我好容易昨天三更半夜的替你们撒着弥天大谎,成就你们,却过河拆桥的来寻我的事了。”
  鹤山又看了甘棠一眼。甘棠便转言道:“我们讲正经事罢,你们两人今天都应谢谢伯纯先生,我是特地替你们邀客来的。”
  鹤山笑道:“捣鬼的,你莫说这体面话罢。谁不知你借着今天这一局,要请他老人家做枪手呢。”甘棠道:“哼,不是我早出来替你邀客去,管怕伯纯先生还在你胡同口等着车撞呢。”
  伯纯不觉一笑。鹤山问:“笑什么?”伯纯把家内闹妖怪,清早出来撞在车下的话说了一遍。挹芬忙上来替伯按摩着道:“没跌伤么?”
  正在这说话时,外边说:“朝饭已预备下了,还是开上来罢。”鹤山吩咐开上来,说:“我们作个卯饮罢!”甘棠自然没有不赞成的。剩伯纯一个,要反对也反对不来。不多一刻,开上席极丰美的菜来。挹芬见是都是熟人,也不客气,自己向下首站了,替各人敬了杯酒,也随便喝着。
  席上不觉谈起国事来。甘棠道:“祖国有幸,诞生了这不世伟人。我们以后尽着喝太平花酒了。”挹芬道:“不是说新皇帝快要登极么?”甘棠笑道:“皇帝登极,你们也交运了。
  开宗明义第一章,自然要大选宫女。你沈挹芬艳名素著,怕不荣膺中选?那时你为要做鹤山的”说到这里,伯纯不觉一笑,鹤山正色道:“甘棠,你总是捣鬼惯了,有一句没一句的。”
  甘棠自知失言,不敢再说下去,自己掌着嘴道:“你以后再这样,便不砍下你这脑袋,也将你胸前如法泡制的一枪。”
  伯纯不觉想起了一件心事,默然不语。挹芬道:“李大人酒冷了,换一杯罢!说时,走过来亲自把冷酒替他倾了,斟上杯热酒来。伯纯突然向甘棠道:“请你把《洗兵马歌》托别人去做罢!”甘棠笑求道:“现在这些名士,那里还有闲工夫。
  便是你老人家怕也不免自己要做这一首。横竖要做的,把笔头上多蘸一点墨,留下余沈来,一挥就完了。”伯纯沉吟不语了一会,才道:“既这样,取张纸来罢!”
  这句话出来,非但甘棠乐了,边鹤山也欣然,叫挹芬取笔砚来,替李大人亲捧着砚,正由不得伯纯不动笔。忽见外面走进来个人,说:“李大人府上有人来请。说有要事,请赶紧回去呢。”伯纯搁笔绉眉道:“又是什么哩。”那知一句话没说完,外边接二接三的传进话来,说:“长公子家人也来了,郑将军家人也来了,都是有要紧事请快还去呢。”三人不觉你对我看,我对你看着。真是:芳辰卯饮依妆阁,恶耗无端次第来。



  第二十一回豚犬才名景升儿子
  野鸡口吻苏小乡亲
  却说鹤山、伯纯、甘棠在挹芬家卯饮正酣,忽一叠来了三个家人,都说家中有事,把三人惊得草草走了。鹤山、伯纯原有各人心事,一跨上车,便吩咐快赶。只甘棠却尚坦然,慢慢的还到家里,家人说有个客在书房等着呢。甘棠骂道:“什么事总这样大惊小怪的。客来教他等着罢了,也来张张智智的。”
  家人笑道:“是江南来的,说有机要事商量呢。”甘棠也不言语,一脚跨进书房来。
  一见那人,不觉诧异道:“尚白,你来怎的?”原来那人正是猪仔经手,却笑道:“一来上峰知我这笔猪仔贩卖不易,特地召我入京荣膺宠典。二来前天那张名单原是好好的,不知怎样竟闹出了个乱子来。”说时,向靴统内摸出名单来送给甘棠,却满面堆笑道:“请你从中想个法罢!”甘棠接来看时,见单上写着几行道:陈久馨查得未经签约,先已病故。
  王伦口头更正,云身家清白,不愿替人作工。
  秦竹孙以阃内反对,已申明确守妻约,取销注籍。
  周既通虽已列名,其实并无其人。
  甘棠看了,变色道:“这是件什么事,也儿戏似的!我不能替你分谤,少不得要向上头说个明白呢。”尚白见他这样,忍着气道:“这不是你说笑话么(吧),那便肯向上头说去。”
  甘棠道:“这有什么不能说的,只你有什么法子自己弥补着呢?”
  尚白笑道:“我原料你必有这下半句话,所以特地来说给你听。我何必想什么法子,这事闹破时,我便说我原是洗心改过的,只郑甘棠逼着我没法子胡乱充数的罢哩。”
  甘棠一想:“这厮好可恶,竟来挟制起我来。不如且同他敷衍着,以后再细细的收拾他。””便含笑道:“算了,算了。
  尽他们死也罢,更正也罢,我们难道真要实足额数么?不要说只死这几个人,便再多几十个,难道就坏事?只你到了京里办的是什么事?”尚白向甘棠耳边说了一句。甘棠不觉向他身上从上至下看了一遍,点头微笑。正两心相印的时节,忽见个家人送上副帖子来,说是陆军将校团送来的呢。甘棠将帖子看了看,唤外边套车。尚白知道那陆军将校团是个特别机关,定有些机密在那里,并不是碰和喝酒的事,便辞着走了。
  甘棠这一天在将校团里直忙到傍晚才完,所议的事自然是非常秘密,局外人不得而知。直到后来才从京里各报登出了一篇甘棠的演说稿来,里边有几句道:我们军人生当盛世,原有万能的作用,万不可自甘菲薄,无声无臭的让书生降虏独有千秋。要知我们这双铁靴尖上,已踢得翻公理舆论呢。
  这几句话传将出来,直把一班应天顺命的书生吓了一跳,里边便恼起个有作有为的名士来。你道那人是谁?正是苏蕙璇玑《织锦图》的主人谢应辰。
  他自结交显贵以来,仗着满腹聪明,已做了一时刘应。近来方别有建树,自负不凡,常对人说道:“英雄造时势,古人真不弃我。我自布衣入京,曾几何时,拥尘作王侯上客。在别人看来,总算是心满意足了,只我却前途无量,不上几日,教你们听着我谢应辰三字要斡乾旋坤,震惊一世呢。”众人见他说得眉飞色舞,变化无方,自然心里羡慕,说:“生子当如孙仲谋。”那知这一句话又惊动了个大名士,唶鉆道:“众人岂欲以刘景升子豚犬污我耶?”真是国祥家庆,应运而生的才士,凤翥龙翔,一时竞爽。你道这人是谁?自然是个姓刘的了。
  那姓刘的字复初,是个维扬俊人。幼有江北文豪之目,在十多岁上便中了个经魁。却可惜功名心太急,犯了个急不择食毛病,便东溜西钻,镇镇颠三倒四了十年,才得了个开府幕僚。
  有人说他是个全没经纬的人,这幕僚一席,还靠着几分靴谊才谋干得来。只做书的人不敢尽信,靴谊自靴谊,究竟也要本人争气。若是个全没经纬的,那里能款段入京,一日三迁,来与谢应辰赌豚犬闲气呢。
  俗语说得好,物以类聚,那刘谢两人,本都是名士,大水冲坏龙王庙,鱼虾龟鳖那里真会一家不认得一家。多谢这“生子当如孙仲谋”一语,两个竟联成一起,志同道合起来。
  有一天,复初正一个人吃过午饭没事,在大棚栏一带散步,心里想:“他们一班人忒也可恶,都说我是个呆子,不配同他们一起玩。其实我何尝呆来,只算计小钱,又说话时舌音不清些罢了。总有一天拼化几块钱,充个洋盘给他们看看,显得我老刘呆也不呆。”
  正低头痴想着,忽听得后边呼呼喝喝的赶上部马车来,慌忙站在旁边。定睛看时,见车中坐着个脂浓粉重的少妇,不知为什么事探出头来问赶车的道:“快到了么?”只这四个字,竟丢下一天风韵,把个刘复初听呆了。原来车中人说这话时,娇娇滴滴全是淮扬一带打连钱的土音,复初被这乡音一逗,不知不觉“啊呀”一声。那车中人认是什么,忙回头看时,正同这失神落智般的刘郎打个照面,不觉格格一笑,那车早辚辚去了。
  复初人急生计,拨步就跟。可怜他是个读书先生,没赶过车的,喘嘘嘘的直赶到广和楼门首,才见那车停住了。复初失神落智的撞将上去。却好车门一开,那钱唐苏小携了个小丫鬟大踏步出来,险些儿撞个满怀。
  那妇人不觉带骂带笑道:“要死呀!”说着,一扭身走进去了。车子自转弯卸去,只剩复初一人,眼睛直望着里发愣。
  忽然向衣袋里一摸,毅然道:“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,我今天放不过他了。”便大着胆子向里进去。远远望着那小丫鬟踏着楼梯上去,便跟将上来。四面一看,见一个案目早将那妇人引到个包厢里去了,接着丫鬟也自进去。
  复初冒冒失失也跟将进去,却给那案目一手拦住道:“这是包定了的,请爷到别处坐罢!”复初心内一愣,直似到口馒头被人夹手抢去了似的,不觉发起书呆子的威风来,向案目叱道:“唗唗,你还不识我么?”案目认是一起来的,忙道:“是同来的么?说完,引着他进去。复初竟向那妇人一排凳上坐了。案目见不像是同来的,却又不敢问,只得替他也泡上一碗茶来。那时电灯雪亮,复初向灯下仔细看时,觉得比车中更出色了许多。不要说是主人,便是那小丫鬟已生得有笑有说,仪态万方。不觉摇头簸脑,乐得不知所云,嘴里曼声低吟道:“搴帷成一笑,感蜕卜三生。”原来到底不愧是个名士,早不假思索的做起即事诗来。只是那口齿不南不北的,很觉得有些惹人注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