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开科传

那姑娘怜惜病躯,再三勉留不得,只得依他。临行嘱咐,甚是依依不舍。惟愿路途小区,以慰远虑。若是再得侥幸联捷,端候泥金报喜。当下整备船夫,鼓吹饯送。未免又有那一班是亲非亲的,听见易水要上京会试,一齐上门,肉麻拱阔势利光景,送到岐亭拜别。便即掉舟长行,一路唏嘘,日无宁刻。正是:山路崎岖,尽是悉肠回转。
江流荡漾,浑如泪眼挥成。
不多几时,已到京华,安顿寓所,场期正未。易水也无眼看书,也无心拜客,终日在街坊上东走西踱,何曾见倚妆一些消息。忽地痴心起来,说道:“莫不是他们走出紫塞重关,上西天去?我不如竟赶到关外,奔上西天。情愿不赴春闱,欲穷日出之邦,整备梯天之具。但只是一说,万一关外多有拦阻,天上亦生拦阻,天上亦生妒忌,那时空走一个周围,没处去打听真实信息,走得转身,又是迟了。况我去寻他,他亦必要来寻我。万一到在近地,两边错过,却怎么好?”又想一想道:“他们止是风流小过,有甚大事,天必不替我作对,人必不与他为仇。诚可格天,真能泣鬼。譬如今人到普陀山,拜褥至诚到十分处,一般也看见观音大士,真身出现的时节。我只是耐着心儿,在这里密密的多方缉问,就凭他地角天涯,也少不得有寻见他的日子。”正是:不将辛苦易,难遇有情郎。
话分两头,却说苏州按台巡了两差,升受京台,正点着会试分房。要晓得做执法的官,既是光明正大,做典试之主,自然鉴空衡平的,想他本房所取,定是数一数二的秀才。不期春闱榜毕,易水中了进士,本房就是前任的察院。赴宴这日,不觉又添了许多仪从,决不把你象前日吃鹿呜宴的时节,半路上跑了回来。
正在宴上,看见张又张、梁思远都各由本省中式,各各联捷。今在席间相会,三个且不说做了同年欢喜,却是哭做一团,只问弱芳、文娟消息若何?我们去后事体怎么样了?老弟为何改了名姓?易水细细告诉一番。又张道:“千里同心,真如铁石。我辈只为情字羁迟,夙怀耿耿,愁绪悠悠,直到如今,不敢背约。如今既又乡会同年,情趣愈密,正好去寻访消息,以遂生平大愿。三个同叨两榜,聊慰寂寞,可谓不幸之幸。”及至说到三位才女尚属乌有先生,却有千般苦脑,万种熬煎,照旧是幸中不幸,以此面面相觑,叫做流泪眼观流泪眼,正如断肠人送断肠人。
却说远思殿试二甲第二,选了江南淮安府推官;又张殿在三甲,选了山东兖州府滋阳县知县;易水中了探花,考选翰林,留在京里。梁、张只得没奈何别了易水,吏部领凭,各去到任,一路访问文娟、弱芳下落。易水在京里,他忘却自已是一位官儿,终日东游西荡,只在街上闲串,打听倚妆消息。
不期一日,正走得身子困倦,坐在一人家门首。只见一个篦头待诏走将来,唤易水一声老爷,说道:“小的是苏州人,流落异乡,做些低微手艺,爷可要服侍吗?”易水听得是个同乡,就问他说:“你既是苏州人,缘何流落在这里?”待诏道:“小的本贯原是徽州府,一向在苏杭做些卖买,久往姑苏,习惯乡谈,故此人都叫我是苏州人。只因消折本钱,回去不成,流落在这里,止剩得一双光手趁活。”易水道:“既是你在苏州日久,何不趁便归乡?”
待诏道:“别人面前,小的也不敢说,听得爷的声口,象是同乡口气。面貌倒有些象前一年那姓余的相公,那相公考试甚么女状元,正在那里吃宴,却被本处地方一个光棍,首告在察院衙门,说他谋反大逆。那察院老爷登时差兵拿获。幸喜没有凭据,他又预先不知怎么晓得逃脱走了。只拿得一个醉汉,把他正了法,其余都不究起。后来又闻得京中一个凶信说道,花案人犯,圣旨提拿。惊得那日在席的一干女娘,瞒着各家妈妈,都是东分西散,不知何处去了。正是小的的晦气,一向小的原在他老妈处走动,与他老妈相与的至交。那老妈无可奈何,特地央我赶到前路寻觅。一路追寻踪迹,却有些风闻消息,只得顺路随行,要求实耗。哪里知道,那三个女娘都是不会行船惯的,一时风水不便,都一齐翻下水去淹死了。”
易水听见他说淹死两个字,三十六个齿牙对对厮打,直声叫将起来说道:“他三个难道当真死了?你又不曾寻着他的船,如何晓得他死是实信?”待诏道:“这有个原故,小的那日在饭店里正好撞着他的驾长,说起根由。那驾长是个识水的,他从水里逃出。因没了船,又无生意,故此偶凑,都在京中歇宿,所以得知。”易水道:“你可曾寻着尸首不曾?”待诏道:“茫茫大水,一下水就浪拍滔天的去了,叫小的哪里去寻他,倒反把小人一身也流落在此。还可怜小人的妻儿妹子,见小人不回家去,又没音耗回来,只道小人是个薄幸的王魁。寻着三个女娘,抛撇妻儿老小,另投别地快活去了。连忙搭了便船,一路赶来,不料中途又被劫抢散失,不知下落。可怜水灾盗劫,接踵相遭。既为余秀才坏了妈妈一家,又因余秀才坑了小的一家。分明是一边以风流考试,将一班状元、榜眼送入龙宫;一边以女伴孤栖,勾了我妹子妻儿同归水府。只落得小人单身无倚,几希乎做了一个郑元和沿街求乞的榜样出来。还亏学得这件贱业趁食糊口,不到寸言反依的田地。”
易水听他这一番说话,又若又气又惭又愧,不敢高声就哭,也没意思对他,又不好把别样说话回头,只得问道:“你今肯跟随我吗?我不是别人,我就是翰林院鲁老爷,余相公是我好友。他累了你,我肯认帐。明日待我寻还妻子与你,你却意下如何?”待诏连忙叩头说道:“低微肉眼,不识贵人,只求老爷收留,小的终身有望。”易水道:“你既跟我,你可认是我的旧役,取名鲁留。义取相留之义,不比流落之流。”
易水心下暗想道:“怪!见得我寻来寻去,寻不出一些消息。倚妆既为我身死,我怎肯负彼深情。宁可斩我宗祀,此生决难再娶。”一径带了鲁留同回下处,才敢放声大哭一常就设立一座牌位供养。对面摆着两张椅子,每日三餐,好象对活的一般,同吃同坐。替他说一番,对他哭一番,凄凄惨惨,好不伤心。还哪里数得着《荆钗记》,十朋祭江,南一套,北一套,絮絮聒聒。
一日,易水叹口气说道:“人生在世上,一个妻子也还消受不起,还要妄想做什么官。待我明日入朝,上他一个给假省亲的本儿,无论圣上准与不准,且回家去,一路也好寻觅倚妆骸骨,日后也好替我合葬一处。难道生既不能够与之同衾,死又不能够与之同穴不成。万一沉坦日久,不能识认出来,无穷之恨,如何是好?我鲁昭不但终身不娶,终身也誓不做官的了。”
到了第二日五鼓,正当早朝时分,易水果然上了一本。圣旨倒下,幸而恩准给假一年,假满还朝叙用。连夜起身回来,正是:愁成不觉泪珠流,拭泪焉能拭我愁。
哭到断肠天欲裂,宫袍何事苦相留。
倚妆孟浪舟逃,激就一时痴想。妈妈倩人追访,徒然日夜牵肠。势所必然,情所必致。但待诏被盗一段缘由,不知是真是假。我曾见那徽州的风俗,男子惯在外方生意,几十年不转家乡。或有新婚离家,白首未归的。或有子幼相别,到老不见的。那曾见有妻儿子女,终日奔波往四方寻觅的事。还只是他一向住在苏州,习惯了苏州空头的口谈,来骗易水也不可知。见得我是个无妻无子的人,又没本钱,又没靠傍。是治歧必先之人,为嫂溺必援之事。那知正说向真正余生,安得不收留带挈。但只是余生试花逃难,寻花弃职,未免一生结果,都在花业里头。此亦是人生第一件绝大畅快事情,但不知相逢何处耳?依我打算起来,多少诗云子曰,才博得脱青挂绿。却被一个模糊情字,竟慨然准折过了。世上哪有这个痴子,易水业已为之。再看下文可也。


第十二回三合卺各凑奇缘

诗曰:
曾于石上问三生,为甚从前不可凭。
岂是书生偏薄福,只缘闺妇太多情。
菩提未必皆虚语,节义而今可自鸣。
苦被老苍颠倒杀,相思泪雨尽为倾。
天下极贵的人,可以荣我辱我;天下极贱的人,亦可以生我死我。丽卿为察院因考试一花案,彼此惊散,而功名荣显即寄于此。后因怜悯待诏,一时收留,谁知夫妇会合全亏他探子。事不奇不新,不新不奇也不传。世人株守古拙,不知事变,闻此新怪之事,便谓不根之谈。岂以鼎甲团圆,新姻旧好,尽属乌有之诙辞乎!故知极执法的官,即是极做美的风流五蕴,极没紧要的人。即是极作合的蜂媒蝶使。判合使离,撮离作合,总有一个绝大机缘,非人力可以强为。
我们要晓得这老天是个极刻薄的,亦极忠厚的。假若一味刻薄,将世上这一种有情有义的都弄得东零西散,七颠八倒,一些下梢没得,岂不可痛可怜。若是一味忠厚,听这一班捡精择肥的都干得妥妥贴贴,完完美美,只这老天竟是个顽钝不灵之物,一些波澜也没有,把这些传奇异的手段,安放他在何处。今不说别样奇闻,只这余丽卿与倚妆,分别是一段绝快活的事,偏生弄得你哭哭啼啼。后来分明是一段绝凄惨的事,偏生又使你欢欢喜喜。亏杀变换得好,生者,不许你即生;死者,不许你就死。奇怪超忽,匪夷所思。
话说易水给假回来,终日是思量倚妆,忘餐废寝。到了瓜洲地方,天色傍晚,只得赶帮泊船。只见鲁留已是个翰林院管家词林大叔,日日在船梢上替司茗两个赌钱吃酒。这日鲁赢了,跳到岸上地买酒请司茗。到处去寻酒店,不料劈头撞着文娟,正在那水口钓鱼儿耍子。鲁留一见,盯清认得,说道:“这却不是文娟姐吗?”不觉眼珠里喷出火来,还恐或者有错,牢立脚根,仔细认了一番。看得明明白白,一些不差,走将过去,把文娟衣掌一把,牢牢扭祝正在交解不得,大家叫喊。那豆腐老儿,看见一个汉子揪着女儿沸乱,不知为着甚事,三步做二步,赶来救应。扯住鲁留叫起屈来:“为何打我的女儿?”那鲁留放了文娟,扭住老儿说道:“你好大胆!你骗拐了人家的女子,躲在这里,连累得我把妻儿妹子一家丧失。”扭到船边去,报知老爷。
易水听得鲁留叫喊,只道他在岸上倚势闯祸,替人厮闹。正着司茗唤他上船,问他拿着何人,如此喊叫?急得鲁留气喘难言,一字也听他不出,只把一个指头来指着那老儿说道:“小小的的的妻妻子,要他还还我!”易水问那老儿道:“你怎么拿他的妻子?”老儿道:“小老儿并不曾晓得他甚么妻子。小老儿是本地方人,积祖住在这河口。又不是别州外府新搬来的。小老儿只有夫妻两个,生得这个女儿,一生靠卖豆腐,一步不走出门的。今日因磨豆闲空,我女儿走出水口,捉鱼儿耍子,不知他是哪里来的,把我女儿结住乱打。那时小老儿见打女儿,扯住他问个来历,他就丢了女儿揪住小老,行凶起来,意不晓得为着甚的?望乞老爷详察。”易水道:“如今你女儿在哪里?你可叫上船来,待我问他详悉,毕竟有些原故。”那老儿跑到屋里叫出女儿,同到船上来见了易水。
却说文娟,一头走的时节,已看见船里坐的是余丽卿,不觉放声大哭,走上船来。易水远远认得这是文娟,也不觉放声哭倒在舱里,被家人扶将起来。易水便一把扯住文娟,问他说道:“我闻得你溺水死了,如何还在这个所在?”文娟带泪咿唔,尽将前项事情一一告诉,哭个不了。又道:“不知我两姐姐生死如何?又不知张郎今在何处?”易水道:“又张已做官了,但不得与你一处,也是孤身赴任。”
那老儿看见女儿与做官的这般光景,目定口呆,唬得面如土色。易水就对老儿道:“你不要慌。这个不是你的女儿,他是滋阳县知县张老爷的夫人。原不是你拐骗来的,倒多亏你收养了几时。我如今要将张夫人送还任所。”叫司茗取白银一百两过来:“这是酬你二人看养之资。”又叫文娟上岸,拜谢他夫妻两口活命之恩。另着人雇了一只大船安顿文娟。易水对文娟道:“我该送你到山东,看此不意相逢之事,以完百岁良缘。只是倚妆尚无下落,好生放心不下。如今梁远思也中了进士,就在这淮安府做推官,离此不远。我今送你到彼处,着他差拨人夫送你便了。”又叫鲁留吩咐:“你的妻子,都在我身上,不许与那老儿纠缠。”那老儿哀求道:“小人与他虽非亲生骨肉,却也如亲生的一般,思量靠他结果终身。不想做了一场春梦。我两口情愿跟随张老爷,伏事夫人,也不枉我三年梦想。”易水听他哭诉,道:“这个使得。”就叫老两口即时收拾家私,伴送文娟同到淮安。
先将文娟停舆在外,着令阴阳生即时传报,说有同年鲁翰林老爷来拜。只见远思听得是同年鲁翰林,定是丽卿,连忙出堂相迎。见了即忙请进内衙,也不叙寒温,一把址住,只是大笑不止,说道:“小弟近来有一件绝大的喜事,又是真正的新闻,正无由达之贤弟。今日来得凑巧,小弟初莅任时,偶而参谒上司。舟泊江岸,闻得说,岸上有一个大悲庵,观世音菩萨极其灵感,小弟就整整的斋戒了三日,到那庵里进香。一来愿弱芳姐姐早升仙界,二来痴心妄想,还希冀他或者不死,思图后会,完我姻盟。参拜了毕,庵主老道姑送茶。你说那老道姑旁边立着一个道素妆扮的是谁?就是弱芳。他见小弟穿着官服,不敢上前,呜呜咽咽哭将起来,却把脚儿立祝停了半晌,走到面前,被小弟看见,吃了一惊。因问他说道:‘你是弱芳,是人还是鬼?我闻得你已失水死了,如何又在这里?’那弱芳把前样事细说一番。带他回来,如今现在敝衙。小弟已曾偏背,完了百年大事。岂不是世上第一等绝奇的事吗!小弟又细细问他说:‘你既不死,你可也知道两个姐姐在何处?’他还说得稀奇,他说,那日姐妹三人一同落水,水底下有许多的奇鬼都来争夺他们三个。被一尊神道喝散,还吩咐他们说,三年之后,教你夫妻完聚。小弟屈指起来,恰好是三年之数。小弟的事,既在绝望之后,不期而应,则两位嫂嫂,决决不死,断乎不出三年自然完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