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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开科传
却说倚妆、文娟还沉在水底,并没有一个出头的去处。忽然起一阵大风,把他二人一浪打开两处。那文娟正打在村落岸边。岸上有一个卖豆腐的人家,婆老儿两个,五更头起来磨豆。那老儿走到河边去汲水,忽然看浅水岸边躺着一个人,觉有些呻吟求救的声息。却是黑地里看不十分明白,连忙叫婆儿快取灯来。那婆儿听见叫灯,只道是丈夫跌在水里,慌忙提了灯,一步一跌跑到水边。老儿道:“水里漂来一个人在这里。”婆儿把灯一照,只见是一个失水的女人。两个尽力将文娟抱起,扛到屋里,寻些破衣破裳替他换了,忙把姜汤灌救醒来,问个明白。
那文娟好象似梦里昏沉的,半个时辰方才晓得人事,知道自已还不曾死。就对那两个老人家,深深的拜了几拜,谢他活命之恩。婆儿问文娟道:“我看小娘子,不是寻常人家走出来的,原何这等短见?”文娟却与弱芳的说话不约而同,也照依诉说了一番。只见那两个婆老儿自言自语,欢天喜地说道:“这都是我们老夫妻两口,一口准提斋,半世卖豆腐。并没帮手,又无半点骨血,故此天公怜念,特送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儿,把我们做个靠傍。或者日后配得一个好后生,做了一对夫妻,便好顶我们的豆腐香火。”文娟也巴不得他二人收留,权时安息,再作区处。古语有云:枳棘栖文凤,沙潭寄巨鳞。
随缘且自过,时至一番新。
那些说话,且自由他,你道文娟、弱芳倒好了,那倚妆怎么样呢?终不然,自他的主意,单把他一个没救不成。其时倚妆竟不知不觉,被这一阵风打到哪里去了。好笑得紧,却不打在别处,一打打到一只大座船边。倚妆半沉半浮,有气没力。看见是个船舵,双手抱住舵梢,身子还立在水里,好象一朵出水的芙蓿那里晓得这只船,不是别个,就是苏州府巡按老爷,奉旨进京调用的船。那老爷本籍原是山东,乘便回家。不期这夜里梦见一个神道,手里拿着一颗人头,血淋淋望他怀里丢将过来,对他说道:“你好好藏着。”霎时间又只见一个秀才,手里捻着一把雪亮的钢刀,赶将进来,把做官的劈头乱砍,抢这颗人头。做官的慌了,就摸出怀里的人头打将过去,恰好正打在他的刀口上,把他的刀一口咬做两段。那人头替秀才滚做一块。做官的没法处置,看见桌上只有一顶簇新的纱帽在那一边,就把这帽子双手合在那秀才头上。那秀才担了这个头,带了这顶纱帽,摇摇摆摆,对着做官的作几个揖,走了出去。正值驾长大叫一声,惊将醒来,却是一个怪梦。
你道那驾长三更半夜,为何大惊小怪叫喊起来,只因倚妆在水里把舵一扳,那驾长睡着在舵楼上,恰好被舵杆横打了一下,带梦喊叫起来,连声”有贼、有贼!”船上水手一齐掌火寻觅,照到船舵边,只见有一个人将手紧紧抱住着舵,身子都浸在水中,连忙救起。原来不是个贼,是一个落水的妇人,生得十分标致,却不象小户人家走出来的。火速报知察院,察院老爷着令进舱,问他是何等样人家,缘何失水?倚妆瞒过前情,假话支吾,哀求怜救。若得容纳为婢,伏事夫人,感恩非浅。
那察院船里还有太夫人、夫人在里头。那太夫人、夫人做人极好,只因未曾生得儿孙,极肯向善。故此两人极力在做官的面前怂恿,要他收留在膝下。就是做官的一生行谊端方,毫无苟且之念。若把别个官府撞着倚妆,看了这般绝世的仪容,莫说自已又没有儿子,就是有儿子,也要起私欲之心,收留在身边,做一个如夫人了。纵使夫人不贤慧,此女不顺从,你道男子汉的心肠,又是绣衣公的声势,如何执拗得他。毕竟千方百计,也要弄他到手。可耐撞着倚妆,又是个贞烈妇人,到这田地拚着性命,寻一条死路。譬如前番落水,老早死了,到今朝也还只是多活几日,就死也甘心的。这样说起来,倒不是投生,后来投死了。殊不知其中有一个原故,假使做官的不是一个正直无私的好人,那老天也决不引倚妆来到他船上。还有一说,从来察院并不带家眷,如何今日船内又有家属。只因察院老爷尚有太夫人在家,平日奉事极孝,不忍久离膝下。故此将次回京,预先接到途中,舟中相会,一同进京,以便朝夕定剩船泊水中,正拟解维,凑着倚妆的造化。若不是船里有太夫人与夫人在里头,察院老爷也决不肯收留,抑且不便收留的。
你道这察院是何等样人?瓜田李下,自卫极严。今倚妆投水,蒙他收救,这也算是一个大数。倚妆之一生,分离会合,都在这察院一个人身上。前番花案,置之不问,倚妆已荷帲幪;今此收留,从死得生,倚妆复蒙拯救。故察院实是倚妆的一个天大的恩人。倚妆一见夫人,便有主意,求他收纳。就是倚妆这一双眼珠,也是一些不差的。那夫人看见倚妆:一团羞影,媚态千般。双眉娇蹙,雅韵无穷。岂湘妃之后身,抑水仙之同伴。滚花漂叶生香,蛟藏龙宫至宝。
夫人说道:“如此佳人,岂可不加培护,必当终始爱惜。令得一佳偶,以谐伉俪,方不负我一番留育之意。”太夫人与夫人欣喜异常,又幸得做官的两心相合。但只是察院转展回思,昨夜这梦甚是奇怪得紧,说道神明把那人头丢在我怀里,明明是应在此女身上了。他如今投到我家,我如今收留在此做了女儿,却不是在我怀里么!但是那个秀才来夺,情由未知属何应兆?难道我的终身结果,全在这女子身上不成?我试看此女,原不是一个落薄的人,我且留他在这里,以为梦中后验。就对太夫夫、夫夫说道:“好将些新整衣服,把他换了,叫他就拜我二人做了父母。”又吩咐一家男妇大小仆从人等,嗣后都以小姐称呼。
次日开船不提。但只是倚妆在船中,一心想着丽卿,不知飘流何处?又记挂文娟、弱芳,不知存亡若何!甚是幽郁。他道文娟、弱芳虽是多情,至于结伴寻芳,实出倚妆倡意。不料同舟遭覆,万死一生。今幸我身,暂借一枝,忧喜交集。究竟此身怎样结果?正是:悲欢亦有姻缘在,欢处还从悲处人。
颠倒机关人不识,请君细问梦中神。
三位才女岂乐行游,只因讹传花案,虑有余波。倚妆把事势指画,十分有理,不得已相约定了撇下各家老妈,并不带香闺珍玩。共抱贞信一心,坚不肯舍。逐寄此身于一叶,飘泛浮萍,曳浪而已。不料思聚而偏散,求安而得危。天公有意,河伯多情。离离合合,千回万转,总是千古至趣。莫谓老天老实,不会做风流韵事。即我挥尘而谈,无非代老天附会一二,绝非无影之嚼舌也。看官莫忙,且喜渐渐的好事近了。
第十一回陡题名喜联待诏
词曰:
罗衣拾得桂枝香,透出春风两袖凉。
翰苑已曾添国士,琼林未许伴娇娘。
知逢乐事悉多少,止为情深恨短长。
漫说蟾宫花样巧,宫袍早被泪痕伤。
三位女郎,只因一句风闻,弄得拖泥带水,比当日三人一处,愁绪相怜,幽怀各揣,倒算做黄柏树下弹琴。今日忽然四散,虽各借得一枝,眼眼生人相对。即花盟之事,事出创闻。若遽吐露一番,也未免惊人耳目,说这班多事青楼,原属妖怪,反不使人知重了。只得隐而不言,各各待缘觅巧罢了。因思三生,既是科目中人物,姻缘又该配了才女。有造物为主,何若故为离间,而必使之流离琐属,几至陨命乎!据说起来,都是天不做美,以至于此。此古分所以有搔首问天之难,与天高莫诉之恨也。殊不知他们,若不是这一番遭危构隙,涉险伤生,直到那个万分至极之处,怎显得倚妆三个是直正节妇,丽卿三个是的确情郎。故此也不要把天来一味埋怨坏了。正是:不是一番寒彻骨,怎得梅花扑鼻香。
这二句诗,极是的确不破之论。必要受得过前这一番霜雪,方许你受享后头这一段香酸。这是甚么缘故?总不过欲磨炼儆励之,以坚其志,而幻其缘,说不得不是苍天的好意。却是为何?如今人果生来,既有十分仪表,又有十分才具的,断该默受天之制度,不可拗逆。然而究竟难测,岂无扼腕。试看蕉鹿存亡,皆因梦设。塞翁得失,岂足全凭。四书中已先说过,修身俟命,不可行险。切不可把这两句,便做腐语看成。至于做官的,肯做义夫。为妓女的,能知节侠,是这样一种人,就是天亦无可奈何得他。所以老天决不将这口气,去难为那些庸碌之人,而庸碌之人倒单只怕天去难为他。老天又必欲尽力去处置那些崖岸之士,而崖岸之士偏不怕天去处置他。要知自已的文光笼罩在九天之上,所谓石破天惊逗秋雨,岂是无谓。唐六如陶情山水,间卖诗文,不意此种旷远高致,已为倚妆想到。如此活计,较之当炉沽酒,抱瑟调筝者,大相悬绝。
话说倚妆全亏水府送入宦门,便晓得舟中义父不是别人,就是前日处分花案的察院。他居家正直,无意为官,怎不使人倾心敬服。但只是倚妆心里,总没有一刻不想着丽卿,故此悉眉不展。又念着文娟、弱芳,不知飘零何处,好生放心不下。
彼时,易水在姑娘家里,已略有影响,晓得倚妆出避的消息,但不晓得其中这一段生生死死,惊天动地的缘由。一日,正在书房中寻思含泪,因作《长相思》三调拈之壁上。
其一调:
茶满匙,酒满匙,架上图书几上诗。昏昏睡起迟。花一枝,月一池,梦到关情人不知。相思知几时?
其二调:
风有声,雨有声,风雨无心愁自生。萧萧梦不成。度黄昏,眼黄昏,因甚月无痕。阳台何处寻?
其三调:
月也单,人也单,月影无聊人影寒。愁来风雨残。别无端,见无端,别处谁知见处难。风波顷刻间。
正在悲痛之际,不觉身子困倦,凭几而卧。忽听得叩门之声,易水只得拭去泪痕,启门观看,却原来是姑娘到此。易水连忙迎接,进来坐定姑娘说:“我闻得宗师已行牌按临科举,想来孩儿本省已该科举了。论起理来,还该回到本处应试,但只是路途遥远,放心不下,不如替你纳个卷子,就入籍在我这里,再为童子科一试何如?”易水只因故乡决难出头,正欲如此,遂满口应允。即着苍头备办试卷,连赴府县考试,俱蒙取录送道。不隔得一月,宗师考毕,将鲁昭取作批首,又准应试入常到家欢天喜地,姑娘设席称贺,自不必言。
到了七月初头,槐黄桂发,举子匆忙。易水只得辞了姑娘,竟往杭州应试,又好取便打探倚妆消息。拜别慈嶂,即日束装起身。姑娘见他说要去科举,这是一桩美事,也不款留。随即唤几个老到家人,收拾行李食物,差拨苍头随行服侍,一同司茗出门。雇了一只船,竟到杭州贡院前,赁下一间小寓。
易水一到寓所,哪里肯一刻坐定,终日寻思探听苏州来往客人,体问倚妆究竟下落。正走到贡院前西桥直街上,只见一个大香馆在那里,里面摆着许多的古董。桌上放着一个好白锭的香炉,炉内烧着一块好香,甚是精致可爱。易水抬起头来,看见招牌上写着”苏州香馆”四个字,正中机谋,就挨身进店,假做买香的名色。讨得香目出来一看,上面开载无数龙涎、安息、俺叭、沉速、西域夷香等样。易水接口闲问那店主人道:“贵处近有甚新闻吗?就是那前年余秀才的事,可是怎么样结局了?”那店主人打着乡谈说道:“罗个余秀才事,勿要提起,侬害得介人勿浅哉。个也铁消话渠,又阿是晦气得势,撞着一个往苏州经过个奢个官员,晓得子奢花案个影响,到子京通话个样事,又有那听见个勿知个头猪缠错子话得价厉害凶险得势。真个是:点水能兴千迭浪,电光惹起一天云。
把个一班儿女娘都惊走子他乡远处去哉,半点勿知下落。真是个书呆弄出奢个把戏,如今连余秀才也勿知走到罗里去哉!”易水听见这一番说话,浑身好似水浸的一般,冰骨死冷,莫知所措。呆了半晌,一字不回,扎挣回寓。未离数步,一跤仆地,惊得那过往居民都攒做一堆来看,认定是这相公必是吃酒醉了。幸喜家人接着扶归调治,不在话下。
不知不觉,又到了八月初八。正要进场的时节,还是带着病,只得勉强装束,进院听点。三场已毕,众人只见他哭哭啼啼,不知为着甚么。只有司茗心里明白,也只做不得知,假慌做一团。看起来,《西楼记》中有一个泣试的于郎,《绾春园》内有一个病试的场主,总来哭也徒然。不知他们只是要哭,想这两个人一哭,毕竟侥幸得中,还是会哭的便宜。故易水也在这考场中学哭其试。
要晓得,如今进场的,那一个不哭出个苦水叮咚来。此又是不济事的脓包,哭杀了也不中用。我劝他,不如在场里嘻笑介儿,东张西望的,过了一日,腔着投递白卷。只落得骗吃几碗糙米饭,拿几个大馒头回来,为闾里光耀,说我也观场的天话也好。易水此番,哭了出常到得揭晓这日,报子打将进来,却报中了第四名经魁。可见人的功名,迟早自有一个定数。先年余丽卿中了第二,只因房师赌气,决要中元,留到下科。岂知又隔数年,历尽许多艰苦,倒反中落了两名。今日既中,免不得备些鼓乐马匹,往布政司吃宴。易水正骑着马行到清河坊,一路想起前年宴上,被按台来拿的故事,又哭将起来。跳下马,也不去赴宴,竟路回下处,叫些家人去收了鹿呜筵席。次日一边打发家人回去报喜,一边勉强答应这些旧例,殊不耐烦。竟叫船回到衢州,拜谒姑娘。此时受贺开筵,另有一番阔绰。总是这些都不在易水心上。
过了月余,易水忽然想道,倚妆既已出外,我不如趁此机会上京会试,一路体访,有何不可。易水一想,想起这个念头,好象心里火发的光景,一刻也过不得。随即走到堂前,对姑娘说:“孩儿身子多病,不耐长途辛苦,意欲早赴公车,漫漫趱行,还好耽延自在。告过母亲,便好收拾行李,即日起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