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妃娘妈传

时天下闻西番寇边,迫近京师,无不惶惧,各镇诸侯,皆欲举兵内助。会使臣赍命到,谓西番有妖猴护阵,其兵来不可当。各镇闻之,皆不知策从何出。有闽福建节度使王臣,接了圣旨,即时开榜,张挂四门。仍传命各所属衙门,凡管辖地方,有奉道者,有奉佛者,或为神女,或为尼姑,一一具状,取其年貌籍贯,里申于县,县申于州,州申于镇。有则即召其人,聚集于宫舍内,俟各方所报者具来,则三日一小试,五日一大试,万中取千,千中取百,百中取十。果有法术高强者即进之朝廷,以备边用。榜出数月,各州县所申报者有五百人,至县选之日,千不得百,州选之日,百不得十,至镇选之,十不得一。州县官患之,镇官催促甚紧。
一日,兴化府莆田县城南林家,其家有一少女为鬼所迷。其父母请城内有张师公到家治之,那师公辞之。其请者曰:“我家娘子犯妖,安人嘱我来请师公,谓若能治至痊愈,当以十金谢汝,汝何辞之有?”师公曰:“非吾愿辞汝也。吾昨为官报,要解去京师,与西番对战。吾年老不能去,又家贫无银脱名,无奈,只得将法衣并法器尽典当了,今汝欲使我空手而拿鬼乎?”请者曰:“师公,汝若肯去,则衣服法器,无亦无妨,吾有借处。”师公曰:“汝既借有衣服器具,则彼之有衣服器具者,汝何不即请他,而顾来请我也?”请者应曰:“此人平日好说大话,又为人气甚骄傲,吾家主极恶之,所以不欲请彼,而独请师公也。”那师公问其名姓,心中自忖曰:“吾近日县中申报状内,并不见此人名姓,敢莫是有漏网者?若得其衣服法器,吾自有处置。”因许请者。是晚径到其家,林公果出所借衣服法器,师公问从何处借来,林公曰:“吾同乡有林家二郎者,近年亦初学法门,第为人气质骄傲,与吾不协,吾所以不请之。久闻尊师大名,所以特遣使相邀。”师又问曰:“既与公不协,何以得借其衣服器具?”曰:“吾托家亲付借之。”师公知其详细,是晚遂不发言,即大建道场,一夜演法,至次早而散。主人散斋谢礼毕,师公乃设一计曰:“林公,吾有一事相告,吾今晚还有一施主请设清醮,奈器具果无所借,望林公转借与吾。且令爱三日内禁符,三日外吾来开有,自带奉还。”林公曰:“恐此人知之,必怪吾将他人之物来做人情也。”师公曰:“此亦有解,谓吾欲禁符而用之。”林公不得已许诺。
师公得衣服器具过手,即时拜谢林公,将礼物送回家中后,只带他法器一件,直到二郎家,请二郎相见。二郎不知其故,即出见之。师公曰:“贤侄与愚老同道,奈何并未会面?”对曰:“吾奉此法门,有一等小辈之人,吾不与之为友;一等小可之家,吾不屑其来请,所以多与人寡交。”师公闻其言夸大,心中恶之。又问之曰:“贤侄当年英俊,想必法力高强,今日州县榜招术士护阵退番,贤侄独未尝应举乎?二郎应之曰:“在家何逸,去彼何劳,吾自有人情,县中不知,自不来召我矣。”师公既晓其故,乃将言以启之曰:“此乃朝廷之事,谁敢以私害公。”二郎闻言作怒曰:“何公无私,公即自我害之!吾无凭据,人其如我何?”师公应之曰:“无凭据,则人无如之何,设若有凭据,则人必奈之何。”二郎愈怒师曰:“有何凭据,汝其奈我何哉?吾谓汝秃老无用,不然定叫逃遁无门矣!”师公见其怒己,乃出法器示之曰:“凭据,凭据,不在远处,若要闻官,法器在此。”二郎见法器果真,乃欺其老,率家人执而夺之,大羞辱之而归,不知其衣服还在他家。
师公被辱回家,愤闷不已。次早,即具一首状,到莆田首之:“为欺法事:窃有城南林二郎,庐山正法,学见真宗,驱邪拷鬼,唤雨呼风,无不精到,无不神通,隐名匿报,欺国欺君,某怀公议,具状上闻。”莆尹得状大喜,厚赏此师公,即差人到林家去取二郎,一面申闻州、镇,谓得有术士,法教精通,堪应此选,以护北军。二郎家中得牌,知其是人之害己也,即告父母。父母叱之曰:“口是祸门,弗可向也。汝平日不能守口如瓶,到今悔晚矣!”其父乃出见县差,以多金求差解之。公差曰:“吾县官已申闻州、镇矣,虽有多银,吾不敢受。且此行无妨,果有妙法,还应重赏,其富贵不可量也,何解之有?”其父曰:“吾岂不知。第一恐其所学粗疏,二恐路途遥远,三恐军中之事,吉凶不测,此所以欲为之解也。”其差不听,即同二郎到县。
县官见之甚喜,待以客礼。二郎不敢受,跪禀曰:“某负虚名而无实能,恐负所举。”尹曰:“吾近来采访甚真,谓汝有妹,白日登天,汝得传正法。此去为朝廷树大功勋,则受爵禄之封必矣,何自失其机会哉?”二郎不得已,乃跪禀之曰:“国以亡家,君以亡身,亦是为臣子之分,就使马革裹尸,乃大丈夫之壮志也,何不可之有?第某衣服法器,俱在家中,望赐某回家,收拾器物,容后限赴台,以凭解报。”县官许之。二郎出自衙门,欣然而回。有诗为证:
一自西番人寇,举朝颦蹙不宁。毛公作怪显威灵,蛮风自此为盛。
可惜汉朝将相,厚颜忍辱于廷。旁求四海有真人,立看单于系颈。

第十五回 林二郎到山见妹
那林二郎归自县中到家。父母正在思忆,未知音信何如,忽见二郎从门外而来,喜而谓之曰:“吾儿赴命之事,谅可解乎?抑不可解乎?”二郎对曰:“国家边事,危如累卵,州、镇招访,急似发机。彼可解者,皆其必不可用者也;可用者,则其必不可解者也。”父母闻言,心生一喜:“汝言可解者皆其必不可用者也,则汝固自无用,是在可解之条;汝言可用者则其必不可解者也,则汝未尝可用,是必不在不可解之科,何幸如之!”二郎曰:“儿正自不能解。”父母又问之曰:“汝既不可用,又何为不能解,无乃弥缝疏与?无乃应对非与?”二郎对曰:“非关弥缝之力,亦非由应对之罪也。儿亦曾勤事托为关说,儿亦曾多财贿赂当权,儿亦曾阳激昂为雌黄辩,儿亦曾阴曲屈为长沙舌。我言谆谆,他听藐藐,愈辩愈至,他意转坚,有欲言而不用者,亦有欲用而不收者,不胶而坚,不漆而固者,惟儿一人矣!”父母曰:“何县官仇汝之深哉!何吾家不幸之甚哉!吾生平勤修好施,德无微而不积,愆无细而不除,即不能远代为孙子庇,乃何谓当吾身而见父子之重离也。”二郎曰:“诗云:天作孽,犹可违;自作孽,不可活。县官所以坚不可解者,彼谓吾门有女登仙,则法术之妙,乃吾家之世传也。然则今日之事,岂非自贻伊戚乎,于人何尤焉!”父母曰:“吾二人自汝应召之后,心度汝必不行。倾闻言必行,反覆思之,不得其故。如汝之言,吾今知之。虽然,事到头来,亦不自由,可以将事,只得就事。吾近闻远迩传言,汝妹时于湄洲显圣。使彼果有灵,则必为正而不为邪。谅今日之事,成败利钝,人虽不能悬度,彼自了了分明。吾将雇一渔舡,汝可乘至此山,祝祷其前。彼素有护国庇民之意,冥冥之中,必然默相汝矣。”二郎应诺,即时命家童往海边问其渔舡,有知湄洲水路者雇之。有一老渔,盛陈湄洲风景,且言:“其山有显灵,诸凡南北往来之商渔,遇风涛波险之时,祷其山者,皆获免焉。”长者闻言,对二郎曰:“是必汝妹氏之灵也,此行必赞汝矣!”
二郎由是欣然登舟,径向湄洲而去。但见舡稍离岸,微风徐徐而来,须臾即到江心。一片风帆,三日之程,不数时而近焉。舡将到山,渔人招二郎而指之曰:“此湄洲也。彼之巍巍者,其神庙也。二郎就于舡面远视之,见庙前往来纷纷,或红或绿,杂然间出,心中暗疑曰:“此孤岛也,何其人马之多也?”未几,舡至山下,见一阵清风拂拂,香气袭人。二郎登岸,步至宫前,见四顾无茂松修竹,晨昏少鹤唳猿啼,惟阻万仞之高岩,观千乘之玄水,寞然寂然,并无人出入。只见庙外立一匹铁马,昂昂然有飞腾之象。转入庙堂,见真人端坐于宝座之上,面目肌发,恍然如生。二郎焚香再拜而嘱之曰:“时维大汉,国事多难。西番入寇,边境为残。惟猴为怪,惟敌为难。朝遭僇辱,将不生还。广招方士,大创彼蛮。凡兄与之,名籍于官。有何法术,受命登坛。呼风唤雨,地覆天翻。汝灵不昧,为我指南。胡尘一扫,边净民安。威行外国,德播内邦。论功图报,诏下金銮。”嘱罢,见一庙祝,站立于傍。二郎问曰:“此庙建于何年?此神来自何所?有何显灵?有何圣迹?乃食民报赛之若是也。”庙祝曰:“景物原是天设,庙宇非自人为,所谓空中之楼阁。乃称海上之蜃楼。神像从天而降,圣驾飞渡而来。当天地晦冥之时,有光风霁日之意。商渔赖之而得全者,所以尸祝于无已也。”二郎曰:“今天色已晚,吾有大事,特来祷求于此,汝可为我设帐于堂。”祝应诺而去,遂盛治斋供,二郎力辞之,是晚遂宿于堂。
未及二鼓,异香彻壁,灵光曜日,真人乃乘鹤轩,拥从神女登殿,与二郎施礼言曰:“重劳圣兄到此,礼当远迎,奈阴阳之隔,一纸攸分,倾巳差人,迎候道左,谅兄未必之知,彼香风拂馥,乃其时也。愚妹闻兄欲有事于西边,此天乃所以启吾兄成功立业之秋也。彼西番之怪,妖猴实为之,向者北天碧苑,与妖鳄而具逃。鳄潜东海,猴遁西番。鳄为害在于舟,猴为害在于国。夫鳄之恶,妹日已驱除之,东讨西逐,南征北伐,四海无安身之地,是虽不得立取而殛之,其坠魂落魄,亦已多矣!独猴显附蛮夷,蚕食王国,吾欲诛之久矣。奈无机会之可投。今既有朝旨,兄当黾勉从事,不可告辞,所谓王事靡盬,不遑启处,此其时也。”二郎曰:“去则去矣,但孟子有云:天下溺,援之以道。吾无援之之具,以此应召,是欲以手援天下乎?”真人曰:“此亦何难之有?区区丑虏,而欲与大国为仇,是所谓以卵投石者也,其势必不胜矣。间之所以暂为屈辱者,实妖猴为扶。如兄之往,妹自有擒之术。”真人就于殿上,堆沙于地,分八门,乃休、生、伤、杜、景,死、惊、开各门,内各堆小堆。先指一门而谓之曰:“此生门也,从此门入者必吉。”后又指一门而谓之曰:“此死门也,从此门入者必凶。”仍教以经咒,指以诀法,且嘱之曰:“此术不用多兵,大军可去各路埋伏,此处只可存兵八百,每门只以一百守之。倘贼到之时,即便开门容入之。又倘其入自四凶门,则自能变沙石草木皆兵,从他插翅,亦难飞逃。彼猴本东方之木精,其所不利者惟火,妹有火旗一面,风扇一把,兄明日可带往军中,但见有大猴小猴弥天而来之时,至于近前,即将旗一招,以扇扇之,则顺风发火,彼之皮毛,无不糜烂矣!此一战而成功,乃全胜之策上也。”二郎曰:“此法妙妙,第妹亦须往,不然恐兄临时忘之,则误大事矣。”真人曰:“兄一意直前,妹自然随行。”二郎欣然曰:“吾有圣妹,何愁西番哉!”
议论未几,不觉天已五鼓。真人乃谓二郎曰:“今时已寅矣,阴阳之气分矣,妹不能久为兄侍,兄可取妹炉前一撮香,囊而带之,无论在军在途,以此扣而呼之,妹则辄在。”语毕,乃顾二郎曰:“门前有马一匹,兄即日可骑而去。”真人即命驾鹤轩而去。天色渐明,二郎正起,庙祝已奉汤沐浴毕,二郎即于殿前拜辞,欣然而别。有西江月为证:
妖术原来无正,神法自然有真。二门攸判隔渊星,觉迷都由分径。
南海朝来神妹,湄洲授于圣兄。此行西鄙显威灵,始信得传上乘。

第十六回 林二郎铁马渡江
林二郎得传授之法术,不胜之喜,即时收拾起身,行到庙门外,心忽记得昨夜吾妹许吾有马一匹,四顾视之不见,乃呼庙祝而问之曰:“汝山中畜马有多寡?”祝曰:“无之。”二郎曰:“吾已知之,尔又何为绐我也?”庙祝曰:“海屿荒凉,马从何而来?纵有所畜,亦何所用之?”二郎心忖曰:“山中如果无马,知昨晚所谓马者,无乃即庙前之所立者与?”行近前视之,但见眼莹口动,鬣尾飞扬,四足有腾踏之象。复见腹上锲有诗文,大合其意,乃嘱之曰:“马乎,马乎,尔形孔似,尔质非真,尔气颙昂,尔力似强,能负重乎?能致远乎?能渡水乎?能行陆乎?宁驰驱千里而与骐骥争衡乎?抑独立庙庭而与泥塑相随乎?宁冲锋陷阵建奇功于上国乎?抑俯首孤屿与古庙而具朽乎?”嘱罢,挽马之辔,飞身而乘之。那马仰天大嘶,转盼之间,云腾雾罩,踊跃而行,其安如乘舆,其疾如鞭霆。其涉江也,不知其为江也;其涉水也,不知其为水也。以泛舟游之数日而不足者,只以俄顷飞渡之而有余。离自湄洲,登了莆岸,人见其为非常马也,而不见其为铁马也;人知其为良马也,而不知其为神马也。
二郎直乘到家,长者见其来而大喜,问之曰:“汝见若妹乎?渔舟昨日先归,汝今日从何处得渡乎?向者跋涉而往,今日之马乃自何处而得来乎?”二郎答曰:“自妹氏入于海滨之后,人或言真,或言假,假传似是,诚传似非,谈之者惟出诸口,听之者徒入诸耳,孰有得其故而深知其不哉!儿曩到湄洲之山,见烟尘不到,鸡犬无声,所见者惟孤岩怪石,所闻者惟风籁湍声。宫宇不知立于何年,营建不知出于何手。巍巍像貌,宛似生前,所少者口气微也;袅袅香烟,达于上界,所隔者凡尘远也。儿耳闻目视,顿觉五官之为妄,心怡神旷,始识四大之非真。呼之虽不能应,而无声之中,独闻和焉;拜之虽不见答,而冥冥之中,独见晓焉。至晚也,更阑夜静,万顷茫然,似觉似梦,似人似神,叙兄妹之情,叹阴阳之隔。原是玄宫之神女,实为除怪之来兹。奉天之命,奉佛之旨,普济生民,出离苦海。始托迹于吾家,旋蝉脱于湄洲。与鳄为敌,扶舟为事,当风狂浪急之时,为旋天转地之举。持危者而之安,卒不有其功,出死者而之生,经不任其德。作福于一方,不为小矣;威灵之显赫,他神异焉。西征之事,未举而先知;成败之数,不料而自见。传儿秘诀,授儿真言,助儿铁马。儿若先行,彼亦随往,儿护阳将,彼统阴兵。必然擒妖猴于冥冥寞寞之中,定须斩背蛮于堂堂正正之下。收奇功于一鼓,建异绩于当年。欲知兄为圣兄,当识妹是神妹。”长者闻言,顾谓安人曰:“吾始于生此女时,常叹其为生女不如生男,及其孩提也,又见其伶俐而亦惜之。既又于其不习人间世,每忧其为挂人齿颊,贻耻先人。及其羽化也,又不识其真假而姑听之。今如所言,则向者林家女,今为湄洲神矣!吾家有神女,儿行可无患矣!”由是罗列香案,奉祀于堂右。有诗为证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