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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马扁
那一日,各人会议停妥,康有为拿定主意就要先裁汰冗员是第一要事。座中大半是遇风随风,遇水随水的,都道:“是极,是极,国家虚糜俸禄,自然是先要裁汰冗员的。”惟诸人之中,毕竟林旭有些主意。那林旭本是福建人氏,他祖父名林则徐,由翰林出身,做过陕、甘、两广、云、贵总督的。他自幼能读父书,又娶了前任两江总督沈葆桢的女儿为妻,夫妻们倒略懂得事的。听得裁汰冗员一事,即答道:“冗员自然要裁的,但官场中人十居其九是有了官瘾的。若把他现任的官员白白地裁去了,他们自然是要怀恨,恐不免百般运动,作我们阻力,实不可不防。” 各人此时见林旭说得有理,单是康有为听得以为有人违自己意思,大不以为是,即说道:“ 现在皇上是认真深信我们的,任是谁人阻力,哪里阻得来!凡事全凭胆子做去,若畏首畏尾,还办得事么?”各人此时又觉此言有理。林旭又道:“现在是新办事的,皇上主意究未拿得定,倒是要避人所忌的为高。” 康有为见林旭苦苦致辩,不从自己之计,如生气又恐众人不服,即想一条计,假说道:“我实在说,昨夜皇上乘夜密行召见小弟,使内监密引至内宫商议大政,谕令我放胆做去,皇上并说道:‘ 今日国势,不变法断不能致强,若有人阻挠,只管奏上来,立刻惩办……’ 等语。诸君试想,有这般圣明之主,小弟得君又如此其专,又畏忌什么呢?” 林旭听罢,初不知康有为是说谎的,觉清帝既如此深信,无论如何下手,却亦不妨,因此更不多辩。
康有为大喜。次日即具条陈呈到孙家鼐处,看看那条陈,是外省督抚同城的,要裁去巡抚,尊重总督之权,使办事不致阻窒;又京内闲员如通政司、大理、太常、太仆、光禄、鸿胪等寺,几如虚设,便要裁去,免糜廉俸。这两项官员,孙家鼐自念某巡抚与自己有年谊,某寺卿与自己是师生,实不忍裁去,奈清帝屡说条陈不能阻挠,自不敢不奏,遂即将原条陈奏知清帝。果然那些官员确如虚设,断不能留的,就批出“ 着照所请依议办去”。列位试想,立宪之国,那有君主独批独断的,今康有为说变法立宪,乃仍是皇帝个人主意行止,岂不是闻所未闻么?自冗员裁撤之后,林旭即来说道:“现在冗员已裁,冗兵亦宜撤,如旗营、绿营,年中耗去饷额不少,留此项冗费另练新军,方是长策。” 康有为一听,觉此言虽是,但恐满人尽要妒忌,便答道:“此事实要缓办,今若如此,旗满及蒙古人必然变动,要为我们阻碍,如何是好?” 林旭道:“ 足下前天曾说皇上深夜密召,既许以重权,又何必畏惧?” 康有为觉林旭之言实是当面拿自己后脚,心中大是不悦,只是同事中人究不宜遽兴水火,便顺答道:“且待商量,再行定议。”说了,林旭便去。
谁想自说过裁撤旗绿营之后,不知如何传出,旗满人都愤怒起来。因见几位巡抚及十余寺卿真已裁了,这裁旗绿营一事,定然是实行的。因此互相传说,莫不愤怒。实则康有为虽言过满汉平等,究为自保官位起见,不敢认真损满人利益的。奈满人信以为真,所以汉军及满缺大员又会齐往见太后,具说皇上信从康有为,要把我们宗族的衣食也撇干净了。试想入关之初,旗绿各营或是宗室之英,或是从龙之彦,几多汗马功劳,方有今日。若把口粮统通失去,岂不是要我宗族冻馁而死么?清太后听了,心中颇动,但究竟细看些时才好发作,便谕令各满缺大臣暂退,并慰他不必忧虑。到次日,各满缺大员仍见清太后无甚动静,反疑清太后也与清帝是一般主意的,急联同二三亲贵王公往见醇王妃,请他往太后处阻止裁撤旗粮一事。原来醇王妃就是清帝生身之母,与清太后是个姊妹行,故对于清太后,实以醇王妃最有势力。当下醇王妃听得,正不知清帝听从康有为那一班人如何搅法,立即往见清太后,请他先要阻止裁撤旗丁口粮一事。清太后这时虽然归政,究竟有权,今见清帝之母且不喜欢,更易责成清帝。那日便唤清帝的爱妃名唤珍妃的过来,责道:“ 你好去对皇上说知,若要跟康有为那一班儿走动时,尽要仔细仔细才好。”珍妃连忙叩头,说一声“ 不敢违令”,即回转来,把清太后的言语对清帝说知。
清帝心中颇惧,自忖裁了寺卿巡抚之后,昨见太后也没甚么说话,如何一旦有这般责成,难道是有什么谣言弄出来不成?那日便即到军机衙门,见了林旭,即谕道:“你们须致语康有为,办事须仔细仔细,毋得操切,勿负朕心,以伤太后之意才好。”林旭听了,觉清帝之言料有来历,连忙叩首,即遵谕往寻康有为,具述清帝之语。康有为心中一跳,半晌无语,暗忖皇上委任自己,实无什么大权,自己不过一时说谎,好骗同人壮胆办事。今皇上此言,料是太后有些不喜欢,若不除了太后,断不能行自己之意。想罢,觉事属可危,但目下总要瞒住同党的人才好,即答道:“此不过是皇上小心,你们不必忧惧。但你们在军机里见皇上较易于我,须随时周旋便是。” 林旭便怏怏而去。康有为自林旭去后,不知死活,要想个除去反对的大臣及除去太后的法子,因为见识不足,又不审时势,自然要弄出事来。正是:
立志未能求审慎,到头尽要惹灾殃。
毕竟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 十 一 回 革礼垣天子信谗言 乱宫闱妖人陈奏折
话说康有为因恐自己行动或有阻碍,却欲除去反对之人及太后才得心安,便密与门生梁启超及亲弟康广仁商议,看有何妙策。梁启超道:“同事的人虽有几位,但多是本领平常,且胆子又不大壮。常言道,若要富,险中求,我们若要贵,该从险中求才做得,故除去反对之人是不可迟的。” 广仁道:“凡事须以渐而进,现在皇上虽有几分信任我们,究竟是新进,且仍势力不足。一来要引出多几位同志,好帮同办事。然后除去三五反对的,试试皇上心事,是否认真信任我们。他果若真信任的,就乘势除去太后,有何不可?” 当下康广仁把迂腐之见说得天花乱坠,康、梁都以为然。康有为想了更想,说道:“若要除去太后,须设些法子,先离间太后及皇上才好。” 康广仁鼓掌笑道:“ 妙极,妙极,这一条计尽可使得,宜速行之。” 梁启超道:“ 此事实是冒险,我们宜自打算,倘有不测,就先自逃出便是。” 康有为点头称是。
计算已定,便要设法引荐多人帮手。梁启超道:“弟曾结识湖南有一位姓谭,唤做嗣同,字复生,他父亲即是裁缺湖北巡抚谭继洵。此人很有学问,凡事尤有见地,若得此人同事,不忧大事不成。” 康有为道:“ 谭嗣同此人,我也闻得,但此人是主张革命的,与我们宗旨不同。且我们所以能笼络人者,只说是可奏保他人出身,把官给他人做而已。惟此人是不能以官位笼络的,哪里能唤他来呢?” 康广仁道:“何不就称我们志在革命,诱谭嗣同来京,然后再作计较。况且除了太后之后,看看情景,若真能把革命两字做得来,这时节就拿个皇帝位来坐坐,却亦不错。” 康有为答一声“是”,即令康广仁代挥了一封书,说称自己要图大事,专请谭嗣同到来这等说。广仁正写信时,梁启超又道:“湖南还有一位姓唐名才常的,字佛尘,有乐毅之才,性情也与谭嗣同相近,他现时仍与谭嗣同同在上海,一并请他到来也好。”康有为道:“是极,是极,我怎地就忘却此人呢?此人曾办一间《 湘学报》,议论惊人。他才学确是不可多得的,就一并请也罢。” 说罢,康广仁立刻又挥了书信,即由康、梁署名邮寄去了。
随即计算,先要援引些京中人物,好就便帮手。这时康有为只因是一个进士,得清帝召见过一次,特别用他一班人来办新政。所有京中在各衙门当差的,倒当他不知有何神术。那康有为又是个没命要说谎的,镇日只说自己得清帝如何器重,如何赏识。差不多说到言听计从,不日就要做到拜相一样。那些听得的,多是不如其底细,就有些信以为真。不免来巴结康有为,冀他援引自己。这时就有一位姓王名照的,号小航,是一个主事,在礼部当差。只因他当差多年,没有升擢,心早痒了。那日便要往谒康有为,要与他相识,又忖:这回与康有为相见,尽要投其所好才好。主意既定,即往南海馆而来。是时康有为听得有人来见自己,自然欢喜,即接进里面,通过姓名之后,王照道:“ 国势现在积弱,东西列强声声说要把中国来瓜分,若不是急行变法,哪有复强之日?故这回足下举动,小弟吗,实不胜佩服。” 康有为见王照只称足下,并不称自己是老师,本有几分不悦,只因用人之际,也不计较,即答道:“足下有此见地,真是相见恨晚。”王照道:“休要过奖。但足下这回变法,如有用弟之处,小弟直是水火不惧,愿早晚听教。” 王照这时把一顶高帽子送给康有为,那康有为又加倍欢喜,便道:“足下如有此志,请先上一道条陈,显显足下学问,小弟自然从中助力,进身是不难的了。” 王照大喜,便又说道:“ 先上条陈自然是好,但小弟在礼部当差,那礼部里头两位尚书堂官,汉缺是许应蹼,满缺是怀塔布,是最不喜欢说变政的。纵上条陈,尽被他两人阻挡,哪里递得到皇上看呢?” 康有为听了,厉声答道:“王君,你疯了吗?那许应蹼和怀塔布哪里有七个头八个胆,敢来阻挠足下的条陈?你不曾看日前的谕旨么?道是自后不论大小官员,凡有条陈新政,所有各该衙门大臣必须代奏,不能阻压这等语。他若不与足下代递,显然是违抗谕旨,这样怕他两人的头颅还保不稳呢!”王照道:“是呀,非足下言及,小弟几乎忘却了!但欲上条陈,究怎么样立论才好?” 康有为道:“ 废科举呢,兴学堂呢,裁冗员呢,节糜费呢,开矿务呢,筑铁路呢,开议院呢,是必要说的。余外最好皇上游历日本,开开眼界,这时我谈新政的更易办事。” 王照听了,以为得了奇遇,旋即辞去。
次日即缮就一张条陈,呈上怀、许两尚书。原来凡司员呈请代奏之件,如不是封章,该部堂官本有阅看之权,看其合例否。恰可王照这道条陈并不是封章,怀塔布与许应蹼便先阅了一遍,觉里头多有些不合。便对王照道:“你这本条陈实不能代递,因里头也有许多违式的。且请皇上游历日本,好不骇人闻听,还须再拟过也好。” 便把这一句不合,那一句违式,指示一番。王照这时,一来当康有为有万钧势力,二来又持日前所降的谕旨,便怒道:“两位大人不见日前的谕旨么?道是属下一切司员有呈请代奏的折件,概不能阻挡这等说,难道你们要违抗谕旨,不与我来代奏么?” 许应蹼此时犹自忍得过,惟怀塔布听了,早气得顶门火起,把他条陈掷在地上,才骂道:“亏你只是个六品主事,还敢在堂官跟前大肆咆哮,若是做到尚、侍地位,可不是要当人骂皇上么?我便不与你代奏,奈我怎么何?” 说罢,悻悻退转后面去。这时许应蹼亦见不好意,即向王照说道:“你也不必生气,只回去缮过也罢。你的条陈若是封章,我们尽不理会。今是没有黏封的,我们例应看过。倘有不合格式的,皇上自然要责我们,因此不能不对足下说。足下便作我们阻挡你的条陈,可就错疑了。”
当下王照一团怒火,更不理会许应蹼说什么话,连自己的条陈也不要,三步跑回下处,即寻康有为告道:“我把条陈递上塔、许两尚书,不想他把来掷在地下,不与我代奏,如何是好?”康有为一听,怒道:“他恃是个尚书,就看你不在眼内。便是皇上看奏折,纵不喜欢,亦不敢把来抛掷。他们直如此无礼,尽教他碰碰钉子。” 说着,便往寻林旭及杨锐商议革去礼部堂官之计,杨锐道:“老兄不知他们当日情形,似不可造次。” 康有为道:“ 王照兄是不惯说谎的,况许应蹼、怀塔布两人是阻挠新政的罪魁,不把他革了,哪里能办事?两位尽可对皇上说说。” 林旭道:“许应蹼不打紧,只那怀塔布是前任文华殿大学士瑞麟的儿子,那瑞麟是当今太后的契父,看来那怀塔布与太后有个契兄妹的情分,恐怕移动他不易。”康有为道:“现今变法,全是太后阻力,若投鼠忌器,哪里能办得事来?” 杨锐听了这话,不知时运当衰,还是被妖魔迷惑,竟以康有为之言为是,便即商量计策,由杨锐乘便向清帝说知此事。又另由御史杨深秀先参了许应蹼一本,道他什么守旧拘迂,阻挠新政。
折到军机里头,林旭立刻递到清帝处,清帝也念许应蹼是个老臣了,即下谕令应!明白回覆去后。忽那日清帝到军机里,杨锐即奏称礼部堂官阻挡王照条陈,不与代奏,还把那条陈掷在地上这等说。清帝听了大怒,立即令拟旨把礼部堂官革职。时康有为自对杨锐、林旭说知王照之事,即寻王照告道:“礼部几个堂官不日要革职。” 并把托杨锐奏知清帝,反称系自己亲见清帝奏参礼臣,以张自己面目。王照犹未深信,忽见一道谕旨,竟把礼部两位尚书、四位左右侍郎统通革了,责他违抗谕旨,阻挠条陈,反称王照敢抗堂官,胆识堪嘉,即由主事赏给一个四品卿衔,准其单衔奏事。王照好不欢喜,更信康有为是随时可见清帝,又是言听计从的,这会升官,当是康有为所赐,实不知系杨锐、林旭之力。果然怀塔布、许应蹼已革,更有一位署礼部侍郎的曾广汉,到衙不过数天,也连革了去。时各王大臣都知礼部六位堂官大是冤抑,但清帝当日如风头火势,哪里敢替他说情;就是清太后已太不满意,但怀塔布与自己是有瓜葛的,若因此事与清帝争执,似乎为自己党羽起见,只暂且隐忍不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