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马扁

  就中一位是状元及第出身,正任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兼军机大臣姓翁名同龢,号叔平,是江苏常熟人氏。又有一位是李端芬,号芯园,乃贵州人氏,方任礼部侍郎。那李侍郎是他门生梁启超的相亲,因梁启超中举,正是李端芬充广东大主考———取中梁启超的。他见启超少年中举,就把侄女嫁与启超为妻。康有为凭这条路夤缘起来。李侍郎亦欲得一条升官捷径,正好借变法之名,望清廷重用,因此乐得与康有为结交,故要替康、梁二人保荐。原来康有为有许多瘾癖的:第一是做圣人的瘾,像明末魏阉一般,要学孔子。第二是做教主的瘾,像欧洲前时的耶稣,今时的罗马教皇。第三就是做大官的瘾了。既自中了进士,得几个红顶白须赏识,那官瘾更自发兴,便与梁启超商议,看有何进身之计。想来想去,自然要先靠李端芬,就与梁启超天天在李端芬那里走动。李端芬既有意推荐,就介绍他多识几个京官,如学士张伯熙、徐致靖,也往来渐熟了。康有为这回觉渐已得势,但自忖御史有奏事之权,总要结交三五位御史都老爷,自是紧要的。偏又事有凑巧,有一位御史唤做杨深秀,与李端芬是有个师生情分的,所以康有为先结识了他。又由杨御史介绍,如尚书徐会澧、御史宋伯鲁,都成了知己。
  这时京官之中,已有多人吹嘘康有为,故当时尚书衔总署大臣张侍郎荫桓也有来往。那张荫桓号樵野,亦是广东南海人氏,与康有为只是邻乡,自然逐渐亲密。时荫桓屡使外国回来,知得外国文明政体,今见有个乡亲康有为好谈西法,如何不欢喜?况荫桓以吏员出身,自己见半生来不能巴结上一名举人进士,故平日见了同乡的读书人,是最欢喜接见的。且康有为能说西法,因此款接之间,动要讨论政治。那康有为本有点子聪明,虽于西国政治不大通晓,惟看过几部《泰西新史揽要》 的译本,加以口若悬河,自能对答得来,荫桓不及细查,即赞道:“足下如此通达时务,将来实不难发迹,不特我们广东里头将来多个大员,且朝廷若要变政,也得多一个帮手。” 康有为听了,暗忖自己方要做个先进,今张侍郎只说他得个帮手,已好生不悦,但正要靠荫桓的势力,自不敢冲撞荫桓。因张荫桓那时正当总理各国事务大臣,身佩七个银印,正是红极的时候,有为如何不靠他呢?因此就信口答道:“此事全靠乡大人提拔,门生就感激了。”张荫桓道:“际会自有其时,现朝中同心的尚少,变政两字是目下不易办到的,足下尽安心听听机会也罢了。”康有为听到这里,因自己那种切望升官的念头已是禁压不住,今张侍郎还要听候机会,好不耐烦,便答道:“国势危极了,这会若不速行变政,还待得几时?只怕列强瓜分中国的大祸也不久出现了,门生位卑不合言高,求乡大人力对皇上奏请施行才是。”张侍郎道:“变法两字是小弟最欢喜的,但那些宗室人员和那一班旧学的大吏,大半是反对的,目下如何干得?弟非为怕事,只利害时机不可不审,足下总要想透才好。” 康有为道:“大人这还有见不到处,因朝中大员赞成的已不少了。” 张侍郎听了,便问: “ 赞成者究有何人?”康有为道:“太傅爵相李鸿章是最谈洋务的,他料然不反对。至现在军机大臣协办翁同龢,也令小弟呈上条呈。其余李端芬侍郎、徐会浓尚书、张百熙阁学、徐至靖学士、孙家鼐尚书,多半是赞成的。至于大学士徐相、尚书许应蹼、怀塔布,虽或反对,然他们是个畏事的人,纵不赞成,哪里敢来抗阻?故就小弟愚见看来,这机 会 是 断 不 可 失的。”荫桓听了,觉翁同龢是咸安宫总裁、上书房总师傅,是个言听计从的人,在军机里头颇有势力,若他赞成变法,料可干得来。原来张侍郎是最服翁同龢的,因此就中了康有为之计。
  这时反觉康有为说得有理,想罢,不觉点头,随又说道:“怕那宗室满人于此事不大喜欢,因他们多是顽固到极的,此事终不宜造次。” 康有为道:“ 小弟总打算定了,若真个变起法来,或不幸有些变动,势不得不靠些兵力。现小弟已想得一人,正合用着他呢。” 张侍郎便问何人,康有为细细说道:“现袁世凯正充练兵大臣,统练新建陆军,部下有六千人马之多,不怕不能干事。” 张荫桓听到要用兵力,吓得一跳,便说道:“如此就大难了。尔好好地说变法,因何又说起要用兵来!这举动岂不是自相矛盾么?” 康有为听了,此时觉得自己说错了,即转口道:“ 小弟还没有说完。因我们中国若能变法,必能自强,是外国人最忌的,怕他要来干涉,还有袁公一支兵力尽可使得。” 张侍郎道:“ 这越发差了。我们自己变法,外人那里便来干预?纵然是干预起来,量袁氏这六千新建陆军,又如何抵挡各国?尔休说得太易!”康有为此时又觉说错,再转口道:“纵不靠他防御外人,便是顽固的一班儿有什么反对暴动,就靠他六千兵来弹压,却也不错。” 张荫桓觉他越说越支离,暗忖袁世凯那人,是专听大学士荣禄指挥的,如何肯听他调用?如此必要弄坏了。奈康有为还是说得落花流水,觉得不好与他多辩,只得糊涂答应去了。康有为便去。
  自此,康有为天天到张侍郎那里谈天,都是怂恿张侍郎,请他奏请速行变法,及运动他保荐自己。又常常把书信送给张荫桓,张荫桓不胜其扰,早知他如此变法,必要弄出事来。但张荫桓是赞成变法的,又见翁同龢且如此赞成,自己纵不相助,尽该在旁观看,便不理康有为,只静中看他如何做法。惟康有为并不知张荫桓心事,只当张荫桓是被自己笼络上手,因此那点雄心更发作了。又念欲行大志,总要自己党人多些居高位,较为有力,一来设法使他们升官,变法之事由他们做起,有功时自然数典不忘祖,要归功于己。若有过时,就由他们抵挡,岂不甚好。天天打算要先荐自己党羽出身。因康有为未中进士以前,当甲午战败之际,在京时曾结了一个保国会,这保国二字是很阔大的,不知是保中国还是保清国。惟对着满人就说是保清国,若对汉人就说是保中国不保大清这等宗旨,正像俗语说的两骑牛。所以当时北京风气初开,都闻得保国会三字来相从附,整整有几十人之多。过半是候补马差人员,未有官职,满肚牢骚的,如岑炳元、林旭、谭嗣同、唐才常、刘光第、杨锐,与门生梁启超、亲弟康广仁,统通是保国会人物。那时节康有为因为谋大官,要先荐同党,故官瘾更大,把从前称圣称贤的念头抛到爪哇国去了。
  但左右思量,欲援引自己党羽,总无门路。便往请见翁同龢,求他设法,翁同龢道:“ 足下举动,每每为人不喜欢,因何自己太过不敛迹?就是把你保荐出来,怕今天老夫上了保章,明天就有递折来参劾你的,这样如何是好?” 康有为道:“弟思量得一计,恩相不如先奏一本,请皇上谕令各大臣保举贤才,方今国势危弱,待才而用。这一本奏折不怕皇上不准的,若然有谕旨准奏,然后保举小弟一班人,自然有所建白,必不负恩相抬举。” 翁同龢 听了,觉此计甚好,连称“妙极”,也一一领诺。康有为去后,过两日,翁同龢由军机处入值上书房,就亲自递了一本奏折,内里都是说国势式微,由于人才乏绝,不如令内外三品以上大臣举保贤良这等语。当时清帝见了,觉此折所说未尝不是,就面谕翁同龢道:“此策甚好,可以收揽人才,为转弱为强之计。”便批出准奏,谕令各大臣保荐。翁同龢更奏道:“往时诏举贤才,只是循行故事,今番总要认真。若所举确系贤才,就宜立刻破格录用。” 清帝亦当面允奏,翁同龢好不欢喜。退值后,即与三五知己商妥,或保荐一人或二人,统把康有为的党羽来保举。可怜翁同龢做了几十年大员,一旦被康有为愚弄,就保出那一班怪异,弄出大大的风潮出来。正是:
  休云老相能谋国,竟把奇魔当得人。
  要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  第 十 回 请举贤翁同龢中计 闻变政清太后惊心
  话说当时清帝允准,令各大臣自三品以上的,一律保举人才。那时康有为已分遣一班人,四面运动,都下了种子。真是天降妖魔,一时出现,纷纷把康有为及梁启超师徒两人保举。其余他的党羽如杨锐、林旭、杨深秀、刘光等及康有为的亲弟名广仁的,已都在大员保举之中。其中分名保他的,就算翁同龢、李端芬、徐致靖等最为着力。单是张荫桓见康有为举动,不像个办事之人,也未列名保举。那日康有为就亲访张荫桓,问他何以不列折保人?张荫桓见他如此诘问,如直说出来很不好意思,便托故说道:“ 我意中欲保的,只有足下一人,奈兄弟与足下是同省同县同里的乡亲,保将出来,不免嫌疑。且我料足下定必有人保举的,故不必多此一折。”康有为听了,只道张荫桓说的是真心,这一项高帽子,自然欢喜戴得安稳,便答道:“小弟诚非自负,这回能进身做官,定有一番惊天动地的事好给人看,断不负那些出名保举小弟的。” 说了便即辞去。张荫桓自忖康有为如此自负,要做出惊天动地的事业,怕反要弄出乌天暗地的事来,只在旁观看看他罢了。因此康有为一班人任如何举动,他总不置议。闲话休提。
  且说康有为自得人保举,正要商定自己党羽,以用何人居何职为好。自忖若单系自己办事,倘有不测,祸先及身。不如多引几人同干事,若天幸有功,自然归功自己。若是有过,则冀可免罪。立有这个念头,就请翁同龢设法位置。这时翁同龢就像纸扎的偶像,由得康有为舞弄。即把林旭、杨锐、刘光第等保了军机章京。康有为做总理衙门章京。令梁启超办理上海译书局。这几人是新进的,都由清帝召见过一次,其时对奏,都是废科举、办学、开矿、筑路等事,清帝自没有说不好的。又请清帝开议院,这真是做梦一般。曾不度清帝力量可否做到,又不度满人意向有反对自己没有,就乱说出来。但说出这话,行不行倒没紧要,谁想康有为更说出请清帝尽废绿营兵额,尽裁旗丁口粮。又说什么君民平权呢,满汉平权呢,那时光绪一听,心上已吃惊起来。因向来各国最贤的君主,还没有肯自弃君权,反畀民权的道理。凡立宪民权,自然是要国民流几多血,弃几多头颅,才争得转来。今康有为看过几本译本西书,就乱搬出来。你道清帝惊不惊呢?况且满人向来最仇汉人的,又是向来坐食口粮,要吸汉人膏血的。若要裁旗营,废绿营,哪里做得?所以当时清帝听了,只付之不闻而已。
  当下那几人召见过之后,即有许多满员大臣,面见清太后,说康有为那厮显然是造反的。他说裁撤我们绿营,真是要除去满蒙汉军的人马,另使汉人当兵,好下手造反。皇上年轻,恐一时不察,着他道儿,我们朝廷还得安静么?清太后听得,觉此说真有道理。但当时是清帝亲政,清太后觉似不便即行阻止。惟有留心再看,看他们如何举动,才作计较。谁想清太后怀了这个念头,康有为依然不知。只因保举得个总署章京小小差使,就像做了拜相一般,满心欢喜。正是螳螂捕蝉,不知黄雀已伺其后。自得清帝召见之后,以为见过皇帝,已用他们办新政,好生了得!不提防次日清帝竟有一道谕旨,派孙家鼐为办理新政大臣。所有康有为等条陈新政,都要禀明孙家鼐,然后转奏裁决施行这等语。康有为见有这道谕旨,真像平地起了一个霹雳飞雷,吃了一惊。因为得清帝委任了之后,以为办理新政大权,尽在自己手上。不想派了那位吏部尚书孙家鼐出来,凡事要禀明过他,已是碍手碍脚。且又要转奏裁决,可见凡事从不从、行不行尚属未定的。
  原来清帝自康有为说到民权议院及裁绿营、撤旗营的话,已有几分疑心。故派一位大臣,好来限制他们,使不得放肆。康有为哪里得知,只道有人阻挠于他,就立刻会齐同党商议。时林旭、杨锐、刘光第、杨深秀等一班人俱到,康有为先说道:“前天皇上召见我们,可不是叫我们认真改办新政么?这样方是有权办事。今怎地忽变起卦来,究是何故呢?”杨锐道:“料是有些顽固之徒从中阻挠的,趁此多人保举自己,及皇上见用的时候,先弹参三五大臣,把些权势给他们看,日后才好做事。” 各人都以为然。有为便往见翁同龢,告知派孙家鼐做新政大臣,恐各项条陈或有阻抑,实在不便。翁同龢道:“ 你们只是一个章京,不过六品的差使,另派大臣管理,是自然要的。待老夫明天奏请饬下各衙门,无论什么条陈,都要代奏,不得阻抑便是。” 康有为拜谢而去。那时康有为几人都在南海馆做巢穴,虽然他一班人或在军机,或在总署任章京,但新政两字说的易,行的难。天天会议,究从哪一处下手,实在没什么把柄。果然一二日自翁同龢入奏后,又发出一道谕旨:着各衙门凡有什么条陈,都要接收代奏,不得阻挠。康有为自然欢喜。惟是会议办法,那一人说要从那一处下手,这一说又要从这一处下手,究未得定。时中西人士无论在京内外的,都张着眼看康有为行动。就有那些驻京各国公使,议议论论,有些说道:“军机内阁许多人都不用,偏用那章京,那章京究竟是多大官衔呢?”有些知道的,就答道:“他是主事,不过六品官儿;那章京只是一个差使,干得什么事?” 又有说道:“ 那康有为要行西法,难道他是精于西学的么?” 有些知道的,又答道:“不是,不是,那康有为是未曾读过西书的,哪里懂得西学!想是看过几部翻译的新书,他就要做特别政治家罢了。”因此上各人倒见得奇异,惟康有为也不计较,只闭埋双眼,乱行乱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