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马扁

  各学生退出后,觑着林子重回来,就斥骂他。你一言,我一语,都骂他有碍馆里声名,纷纷吵闹。林子重却不敢计较。早被康有为听得,恐林子重真个去了,即令门房传林子重进来,说道:“英雄如韩世忠,风流如杜牧之,且放荡形骸,你饮花酒一事,原不算什么,但自己须要检点,勿使人知道才好。俗语说,宁使人知,莫使人见,你又不是愚蠢,反要对人乱说,可就不能掩饰了!你须知我这间馆与别处不同,尽要装好外局是紧要的。” 林子重听了,唯唯而出。康有为恐各学生更有说话,令子重不好意思,便写了一纸贴在堂上,道是:“过而能改,便是君子,经传责林子重,他已唯唯服罪,自称痛改,所谓君子之过昭于日月者,实堪嘉尚。”这等话各学生看了,自然无词。唯林子重自忖道:自己并不曾服罪,又不曾自称痛改,今老师如此说,实是奇怪。又忖:方才先生传责自己时,只劝自己装好外局,且以韩世忠、杜牧之相比引,看来不是责我嫖妓,只责我不能秘密,我此后嫖饮,只不向人直认,秘密前往便是。
  自此色胆更大,饮兴更豪,每晚膳后外出,就托称有什么事往朋友处,依旧在花丛中流连不倦。恰那夜到城外迤西一带陈塘的地方,正是青楼荟萃之处。约摸到三更时分,正从酒馆出来往娼院去,从后看见一人,早认得是康有为。林子重便亦步亦趋随着他,要看他往那处去。不想事有凑巧,那康有为正进娼院去,那娼院又正是林子重在那里昵一妓的。林子重见先生且如此,自己更不必畏忌,便快步前跑,趋过康有为之前。回头一望,正与康有为打个照面。到这时,师弟很不好意思,实不得不招呼,康有为已满面羞惭。在林子重之意,因自己已眷昵一妓,正自打得火热,不如识破康有为,见是大家都是同道,免他再责自己。果然康有为见了,只点头回礼,那里敢作声。
  到了次日回馆,恰上堂讲书,讲到“ 如好好色” 这一节。康有为就发议道:“ 好色乃英雄小节。昔日咸、同年间,巡抚李续宾最好抢掠良家妇女,且常邀土妓到营中陪宿。后来被御史参他,那咸丰帝知他最能以汉攻汉的,又骁勇好战,正在乐得而用。就批出道:‘好色乃武夫小节,现在军事方殷,李续宾战事尚算得手,该御史乃欲以区区小节参革能臣,着毋庸议。’ 这等说。自那道谕旨发出后,莫不惊异,倒道咸丰帝善于笼络。那李续宾更自感激,后来在安徽三河镇被太平天国英王陈玉成杀得大败。那李续宾困在重围,不能得脱,就与曾国华一同尽忠殉难。皆由咸丰帝好色乃武夫小节那一句,他就感恩图报,可见好色自是无伤。且孟子也说得好,知好色,则慕少艾,倒由真情至性发出来,若把这点真情至性干大事业,就没有做不到的。即古来英雄失志,往往借酒色糊涂废事,故宋朝忠臣名将如韩世忠,也眷爱梁红玉,后来竟做了一个名臣。就是近来曾国藩,他未达时,也眷爱一个土妓,唤做春燕。曾把一联赠他,联内用唐句暗藏春燕二字,道是‘ 报道一声春去也,似曾相识燕归来’。这件故事哪个不知?又如彭玉麟做诸生时,亦眷昵一少妇,唤做梅花的,因之苦心学写梅花,作终身纪念。这二人本是自残同种,虽不足数,究竟他的功名官位,岂不令我们钦羡么?”说罢,各学生听得他说起那几件故事,本是离题万里,但林子重听了,就知因昨夜在青楼上撞着他,因此说东说西,为自己遮脸之计,心里已自暗笑。
  及说完书之后,回至房里,仍恐林子重听了这会书,怕把昨夜在娼院相遇的事说将出来。尽被学生知出自己外作圣贤,内实荡子,传将出去,自己面目还好见人么?就立即再邀林子重进房里说道:“我们大道不行,立功无地,问柳寻花,藉排忧国之闷,原不足怪。但世上达人还少,故我两人昨夜相遇,总宜秘密。若他人知道,就声名扫地了。” 林子重已会其意,即矢誓不再宣泄。自此林子重已拿得康有为痛脚,益复无忌。不特常常到花丛里,且向来自己好讼的本性,更明目张胆。凡穿插衙门,有时更与康有为商议。康有为亦知林子重已知自己真相,更不敢装腔。
  那日正在书房坐着,只见林子重进来,面色青黄不定,康有为料知有事。正待问时,林子重早先说道:“北京里头有御史参老师呢!”康有为道:“ 是哪个御史?参我则甚?”林子重道:“是御史安维峻,就是老师中举时房师安荫甲的昆仲。他参老师性情诡僻,行为荒谬,如明朝魏阉一般。以孔子自待,别号长素,犹言长于素王。门下生徒,又有超回、轶赐之称,犹言超于颜渊,轶于子贡,自是妄自尊大,以邪说惑人这等语。所参还有一件紧要的,现在正派粤督查办呢!”康有为听了,面色已是一变。正是:
  枉骗同门称伪圣,顿教言路劾狂生。
  要知林子重所说一件紧要的是什么事情,且听下回分解。
  第 六 回 朱一新论学究渊源 陈千秋夭寿归泉壤
  话说林子重因御史安维峻参劾康有为,即对康有为说知。还说有一件是最紧要的,已交粤督查办。康有为听了,觉林子重所说安御史参自己各情,如以孔子自比及妄自尊大以邪说惑人等事,心知参的不错,故一听得交粤督查办,面色已登时变起来。便问道:“ 还有一件是参我什么事呢?”林子重道:“他说老师所著《新学伪经考》一书,称孔子改元称制,不特厚诬孔子,且实是心谋不轨。并道这书于学术人心大有关系,须毁去书板,重重把老师惩办,才能正人心、端学术:这等说。老师试想平生所说,如黜周王鲁呢,张三世呢,正三统呢,于学术人心有什么妨碍,如此参劾,还近人情么?”康有为听罢,默然半晌,暗忖自己所著《 新学伪经考》一书,只在北京时赚骗四川缪寄萍的著作得来,初时本欲窃些声名,故把缪氏原著署作已名,忖梓发行。今因此书被人参劾,倘若是查办了,要惩办自己,就悔不如不窃骗他人著作较好呢。想罢,便道:“ 你从那里听得来?”林子重道:“ 弟为有些讼事,得与督幕里头一位老夫子相识,他却秘密告小弟知的。” 康有为道:“ 现在粤督之意,究竟怎样?” 林子重道:“ 这却未知。但小弟因乡间讼事,因与邻绅争承赌具及争官书院常业两案,曾与那位老夫子有过付,小弟尽易向他关说。故他对弟说时,弟已请他关照,他亦已一力担承,想断不致有碍的。” 康有为道:“ 你如何不早说?你但说我被安御史弹参,又不把与督幕老夫子关说的事先行告我,若没胆子的,好不吓死!” 林子重道:“ 说话尽要次叙,若不说明参案,怎能说下去呢?” 康有为道:“自今不必多说,总在督幕里头的老夫子竭力说情罢了。”林子重领诺而出。后来费尽许多人事,尽力斡旋,才把安御史的参案,什么“事出有因,查无实据”,糊涂奏复了。康有为经这一场造化,到那时方才心定。
  那日方从友人处回来,听得安御史这会参他,原因康有为中举时,房师安荫甲一场苦心,存起康有为那本卷,不料康有为中举后,拜过两位主考,并不曾拜过荐卷官。安荫甲就心怀不服,就查悉康有为的痛脚,函请安御史参他的。康有为听得,回馆后即对众学生说知,并说道:“我三场文字皆应入选,且所考的是朝廷科举,中的应中,说什么受知师?我原不必拜他。且他有何学问,却要我投拜他门下。我不拜他时,他便见怪,就要怂恿他的兄弟来劾我,还近情理么?”各人听了无语,单是林子重答道:“ 中的应中,既无所谓受知,况安荫甲又怎能当得老师叩拜,老师也说得是。唯当初不拜荐卷官,不如连两位主考也不应往拜。但老师独拜两位主考,究是何意?” 当下林子重这一问,原属有理,只是康有为实不愿闻,却亦没得可答,早已面红耳热,半晌才强答道:“我却蒙两位主考簪花,实不得不拜的。” 林子重又道:“据老师说来,中的只是朝廷科举,簪花亦是主考应做的事,似亦不必往拜,想老师于两位主考太过谦虚罢了。”康有为这时实嫌林子重顶撞自己,但子重向知自己的内事,却不敢责成他,就势道:“ 这般小人,动因私意报复,就怂恿言官参劾当今大贤,岂不可恨!然天生德于余,安荫甲其如余何?只可惜道大莫能容,动为世人所忌,欲行其道,岂不甚难?此后惟有如杏坛讲学,长此终老而已。”说罢,不胜叹息。
  各学生齐道:“ 老师尚未及强仕之年,何便灰心如此。三年一科,以老师文字,寻个上进,是不难的。” 康有为怒道:“我已屡说自己不是好求科举的人,偏苦苦把括帖功名来安慰我,实是小觑我了。” 各学生又道:“我们不是小觑先生,不过欲出身加民,须由这条路进身。即日前先生进京,亦想是此意,叵耐文运未通,就阻迟了时候罢了。” 康有为道:“我们不仅区区求做官,只怀一个达则兼善天下的念头而已。若但谋科举,实非吾志。且即做官,岂必尽由科举?”说到这里,各学生又道:“难道先生要由捐班出身不成?”康有为道:“这一发不是话了。科举我且不愿,何况捐班?”各学生道:“ 然则先生要从那里出身呢?” 康有为道:“昔成汤聘莘野,刘备顾草庐,一旦得时,不患朝廷不来征聘。”各学生听得,那愚拙的就信康有为抱道自重,稍有知识的就知他把一派梦话来欺人了。
  正谈论间,忽门房报称有人来见,康有为就退下堂来回屋里,着门房请那人来见。却是前任御史浙江翰林朱一新,到来相会。康有为让他坐后,即问道:“足下光临,有何赐教?”朱一新道:“闻前者足下被御史所参,今幸没事,特来问候。” 康有为道:“自来君子每为小人所排击,也不足怪,何劳老兄费心!”朱一新见他开口就以君子自命,已觉可笑,只随口答一声“是”。康有为道:“ 老兄近来看什么新书?”朱一新道:“圣经贤传,看个不尽,新书二字,就是足下与小弟倒怕不曾梦见。” 康有为这时好生不悦,即道:“足下何由知我不看新书?如足下所说圣贤经传,我反不瞧在眼内呢!” 朱一新道:“ 我正有一事要向足下请教。足下所称《左氏春秋》为伪经,究竟从那里见得?”康有为道:“足下还不知么?左氏一经,不过汉时刘歆所著,只托于左氏之名,书中语气全是刘歆的。” 朱一新道:“ 此不过逆臆之言。刘歆若经年累月著就一经,何苦要借重左氏之名?且刘歆即不欲自己署名,彼孔门许多弟子,何以不托名他人,必要托名左氏?老兄得四川缪氏绪余,何苦误信如此。”康有为此时深怒朱一新提出四川缪氏,即答道:“ 这见地实是小弟读书得来,并非得诸四川缪氏,足下此言实属无理。”朱一新道:“无论此见解为四川缪氏的,抑为足下的,但据理而言,这等见解实是不通,只可欺愚民,安能欺得有识之士?” 康有为道:“你这见解是小弟逆臆之言,试问足下又有何据,谓《 左氏春秋》 非刘歆所著?” 朱一新道:“ 自然有据。司马迁自叙一篇,已言有《 左氏春秋》,论司马迁本在刘歆之前,可见左氏一经,不是刘歆所著,想老兄或不曾读过《史记》耳。”康有为见朱一新谓他不曾读过《史记》,更火上加油,怒道:“ 小弟实是烂熟《 史记》的,腐迁说《左氏春秋》一语,只是后来刘韵所改耳。” 朱一新道:“这话更是无稽,司马迁《 史记》 谁见刘歆改来?足下遁词,抑何可笑!” 康有为道:“ 尽信书不如无书,足下实为古人所欺。即如世说焚书坑儒,难道真有其事么?”朱一新道:“ 我亦信真有其事。” 康有为笑道:“ 天下许多书,始皇那能搜罗净尽而焚之?即天下许多儒者,岂亦尽任始皇坑死吗?足下信以为真,又有何考据呢?朱一新道:“鉴史曾说得来,道是聚天下书籍于咸阳而燔之,又捕儒士四百五十人悉数坑之,此便是证据。且只言焚书,不是言焚尽天下之书;只言坑儒,也不是说坑尽天下之儒。足下谓为不真,试问又有何据,谓始皇无焚书坑儒之事呢?” 康有为道:“世称始皇焚书,而后有漆书壁经之书,但漆书壁经一说,不载于鲁恭王传中,可知是假。《纲鉴》 多后儒伪造,以讹传讹,足下信之,又为古人所欺了。” 朱一新道:“ 你且勿信鲁恭王传,我且勿说《 纲鉴》,但当时诗书偶语者,且要弃市,可知焚书坑儒的事是确有的了。” 康有为听罢,不觉满面通红,无言可答。朱一新见他如此荒谬,故略折驳他一二,今见他哑口无言,亦恐他不好意思,只得讲些别话,支使开了,再谈一会而别。康有为深恨朱一新不已,又恐方才被他驳倒,不知学生有听得没有;若被学生听着,必谓自己学问不足,实在朱一新之下。便传门丁进来问道:“方才我与来友谈论,可有学生在房门外窃听没有?” 门丁道:“ 朋友往来谈天,学生们哪有这般闲心要来窃听呢!”康有为方始放心。便一连数天,尽翻书籍,看有什么考据,可与朱一新再行辩驳。谁想翻查自己所有的书籍,究竟是朱一新说的有理,自己实不及他,惟有哑忍而已。这且按下慢表。
  且说康有为在万木草堂把好言笼络一班学生,各学生又替他招罗受业的人,渐至生徒已有数百之多。其中惟陈千秋改号超回,与梁启超改号轶赐,就算是康馆天字第一号的门生。那康有为自试过南宫不售回粤后,又被朱一新驳倒,已郁郁不乐,虽日中以孔子自命,好欺饰庸愚,但恐自己日前夸张太过,自被朱一新驳倒之后,终恐被人知道,无以见人,便拟出游别省,托称如孔子周游列邦,暂时躲开广东亦好。适又接朱一新寄来一函,康有为一看,只看那函道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