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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马扁
那康有为却不理会,又欲起身随着成各谈天,忽座中一位朋友是曾嗣卿,却上前挽住康有为道:“弟见余侍御很大模大样,何苦与他多谈?” 康有为道:“ 足下哪里知得?弟曾往见他,却被他怠慢了我,我今见他,正要与他多谈几句呢。”曾嗣卿道:“ 这又何苦呢?怕说得多时,反讨没趣,岂不更失脸面!” 康有为道:“足下又来了,我本要结识他是有点子用意的。” 嗣卿道:“只怕足下要识他,他却不识你,却又怎好?”康有为道:“ 哪里说?不是小弟夸口,我凭这三寸不烂之舌,若能与人会谈,没一个不能说转的。比如聪明的我也赞美他,愚鲁的我也教训他,就没一个不中计的。”嗣卿道: “ 难道足下专靠口舌做人么?” 康有为道:“亏足下还不知近日世故人情。大凡人生求名博利,第一是讲文字,第二是讲口舌。不能远及的以文字动之,文字不能移动的以口舌说之,就没有不得的。” 曾嗣卿听了,觉俗语说“未知心里事,但听口中言”,像康有为所言,立心实在太险了。想到此层,便不欲与他再说。
那时康有为又注意在余成各。那余成各亦知其意,故意与别的朋友谈天,不愿康有为搀入来说。康有为没奈何,就在座上对别人发起议论:一说中国积弱的原因。二说中国政体的腐败。三说欧美今如何强盛。四说时局要如何变通。不管合与不合,又不管别人听与不听,惟滔滔不绝,志在把些政治言论打动余成各来听。奈余成各视他如见肺肝,任他说得天花乱坠,总如充耳不闻。康有为几乎舌敝唇焦,连喉也涸了,余成各总是不理。在康有为之意,志在成各,如项庄舞剑,志在沛公。今见成各动也不动,已自愧悔。那曾嗣卿自听康有为之语,又把来悄悄向各人遍述了,因此各人反觉康有为实在讨厌。更忖道:他只欲结识一个五品御史,就费如此苦心。可知从前说要做圣贤,及说不要求取科名的,统通是假了。当下各人这般想,已见康有为寂然无声。
不多时,各妓俱到,连康有为所昵的花小宝也来了。康有为即接着与温存一会。只见各妓纷纷应酬,康有为也忘却方才所发的议论。那全副精神又注在各妓,那个好颜色,那个好态度,评头品足,少不免要乱哦几句诗出来了。各妓有向他请道尊姓的,那康有为道:“我离家便是太原公子,归家便是南海圣人,我自姓康,你不听得康南海姓字么?” 时妓中有名花凤林的笑道:“你是康南海吗?广东还有个李北海,你识得他没有?” 有为道:“我哪里识得他!他只是个强盗。”凤林又道:“方今强盗还多哩。但老爷说是南海姓康的,又说太原公子,那太原便是姓王了。” 康有为方欲再言,那花小宝又插口道:“古称东海有圣人,今南海亦有圣人么?”花凤林道:“南海还有洪圣大王呢!”那两妓几句诙谐话,弄得康有为无言可答。花小宝徐徐又道:“你若要做圣人,就不该自称。往时孔子也没有称自己系圣人,即子贡颂他,亦不过谓纵之将圣而已。你没来由 自 己 称 许 做 什么?”康有为听了,不觉满面通红。小宝、凤林也恐康有为不好意思,便略与说些别的话。少时入席,席间都是说些应酬话,那康有为亦不像方才的怪谬。只是余成各处处觑定他,遇着康有为将对着他说话时,他惟有俯首不做声,自旁观曾嗣卿等看来,倒觉可笑。
及席散之后,各自散去,康有为也随着花小宝回寓里来。那娘儿们接着唤了几声姐夫,康有为不胜之喜。娘儿们打过洗脸水,倒过茶来,康有为洗脸后,喝喝两口茶。看看那娘儿却有几分姿色,真是徐娘半老,风韵犹存。康有为一时心痒,先犹说几句戏谑说话,随后不免动手动足。娘儿细说道:“ 只管说话便是,休要动手动足,姑娘瞧儿却不好看。”原来上海娼界中,凡使唤的仆妇唤做娘儿,那娘儿唤客人做姐夫,唤妓做姑娘。那康有为是惯于冶游之人,也统通知得。及闻娘儿之话,只道娘儿有意于他。不过防花小宝看见,因此口虽不言,仍不住手的戏弄。娘儿道:“老爷是个文雅的,怎地要缠人呢!” 说时似无限情意,康有为便顺口吟两句道:
我是吞针老罗什,不妨醉倒碧霞杯。
吟罢,已见花小宝来对坐谈天,康有为便撇了娘儿,接着与花小宝说话。小宝装了几袋烟,康有为捻着两撇须子谈天说地,对着小宝搬着无数话来。一来说自己是个举人,二来说起自己在京如何阔绰,王公大臣如何相交,自己又有如何学问,今日时局自己应做如何大官。说得落花流水,志在博花小宝喜欢。不想那花小宝只有应,没有答,半晌,小宝才道:“自古说日出万言,必有一伤,老爷今晚说话多了,歇歇精神罢。”康有为方才无语。次早,康有为回去,娘儿要看他住址,也托称要探康有为,就随着康有为回寓到客栈里。有为只道娘儿别有心事,他来反觉欢喜。到房子谈了一会,娘儿见他举动,乘势巴结,索康有为借款。有为不好却意,竟送了二三百金给他。真是奇遇,娘儿是个晓事的,自然懂得酬应康有为,好一会才去。自此康有为既恋着花小宝,又恋着那娘儿,那里肯回广东。
不想时日易过,钱财易尽。他只凭中举时赚得三几千金,前已用去不少。那时客囊容易干净,想来沪上是不能久居的。但欠下花小宝的花酒账已是不少,这番回去又要船费,如何是好?左思右想,定必向朋友借贷,料想放厚面皮,开口与友人借笔银子,尽可应手。想罢,觉此计是不得不行的,不拘张三李四,甲乙丙丁,只托称广东汇单未到,问朋友借款。跑往几处朋友,也借了五百金回来。本待结清花账,买张船票要回广东,不想色魔缠扰,忽然忆起花小宝及娘儿,又觉不忍便去。计起我还账若干,还有百余金多的。尽多留恋几天,也不打紧,便再往花小宝处。岂知挥霍容易,又竭力趋承娘儿,有求必应。不过数天,又散了二百多金。回头想来,这时花账更多,更不足支给了。且朋友借贷又可一不可再的,自悔借得银子时不及早回去。今时没法,三十六着实走为上着。便支发了店钱,问几时有船回广东呢?店主人道:“明天是广大轮船开行呢!” 康有为便托了他购了船票,一面检拾好行李。又恐娘儿到来,那夜仍硬着往花小宝处,绝不提及回粤的事。到次早回来,立刻唤店伙运行李到船上。店主道:“那船是下午始开行呢,因何去这般早?”康有为道:“午后天气热呢,早去罢!” 店主更不勉强,倒送他到船上去了。
谁想上海妓女,在内则与娘儿互相串弄人客,如喜欢自己,则自己赚他。如喜欢娘儿,则娘儿赚他。至于在外,又在客栈遍布耳目。凡那人是自己人客,就对客栈说知。若那客逃走时,即来自己处报告。康有为那里得知,只道落了船,便当没事。那日花小宝闻客栈伴役来说,康有为已买船票要去,小宝不料他许早落船,早饭后即使娘儿觑探他。大凡使娘儿觑探逃走的客,只托为探访他,他尽不能逃去。及那娘儿到时,知道康有为已下船去了,娘儿急的跑到船上来找康有为。那康有为心中有事,虽当作没事,亦防有人到来寻觅,自放妥行李在房子里,即在船面张望。突然见了那娘儿下来,心中大惊,恐相见没得可说,便没命的奔跑。但船上有什么地方可避?左走右走,忽然人急计生,望见船面之旁有杉板小舟吊起,便扶定船旁,跳在小舟之内。许多人看见,正不知他因甚么原故。少时,那娘儿在船中寻过不见,便登船面来。同船的见了那娘儿装束,料逃在小舟的为逃妓债起见,觉彼此同是广东之人,不好声张。旋见那娘儿觅了一会,左张右望,仍自不见,反疑他先运行李到船,自己却躲在朋友处,亦未可定。寻觅不见,便登岸回去了。康有为在小舟之内,时正六七月天气,被太阳晒得好不辛苦,又不知娘儿去了不曾,倒一直抬不起头来。后来同船的见着不忍,便大声道:“娘儿去了,小舟里头的人休再晒,快起来罢!”康有为一听,虽是娘儿去了,但自己逃避花债,被人知道,好不羞耻。正是:
枉好冶游拖妓债,转蒙羞耻惹人言。
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 五 回 康学究避债吟劣诗 安御史据情参伪圣
话说康有为因娘儿走到轮船中找寻自己,急跑到船面,跳在杉板小舟之内。正值是一轮热日当中,晒得康有为发昏章第九。好一会那娘儿去了,在轮船上的搭客看见那娘儿的装束,料知是青楼里头要来找寻人客的,倒觉好笑。及见娘儿去了,就有些好事的大声呼道:“ 那人去了,你起来罢,还晒不透么?” 那康有为在小舟上听得,自忖这会被人看见,实在羞耻。但挨不得这般晒的苦,势不能不起来,惟有老着面皮带笑遮羞而已。便坐将起来,只见人立在船面的如排队一般,立在一处,来看自己。康有为眼望着各人,带着笑口占一首七绝诗,那诗道:
避债无台幸有舟,是真名士自风流。
娘儿不解其中意,犹自登轮苦索搜。
吟罢起来,故把满面笑脸堆下来,摇摇摆摆回至房子里。时船中人虽不识他的姓名,倒知道是一个无行的荡子。后船中侍役说将出来,才知道他就是康有为。都笑道:“他本来是要做圣人的,因何干这般勾当?” 自然互相传说。凡船中搭客都知道康有为逃避妓债的事,有议论的,有讪笑的,康有为也听得这些,究竟良心难昧,羞于见人,却不敢出房门一步。回到粤省后,直到城里万木草堂馆内。各学生知道康有为回来了,倒出来迎接,先生前先生后的问候一回。因他公车不第,自然相慰,不是说阻迟一科,就是说文运偶蹇。康有为听了,觉学生之言尽似知道自己专为科名的。
因见学生齐集,就立刻登上大堂,都令各学生上堂如听书一般。康有为就发论道:“吾道其不行矣!昔孔子周流列国,齐欲待以季孟之间,而沮于晏婴。楚欲封以书社,而沮于子西。今又见于吾矣!” 时各学生多不知他用意,就答道:“ 先生文章诗赋,素为吾辈所钦仰,不过目下文运未通,将来实不难中进士点翰林的。偶然蹇滞,何必如此愤懑?”康有为见学生苦苦说出自己为着科名,心上也不大喜欢。因自己虽然求名紧要,毕竟外面要撑个门面,要为圣为贤的。今偏偏被学生说破,势不能不掩饰。便又说道:“我岂为区区科名起见?不过欲借此释褐登朝,谋个兼善天下而已。是故天未欲平治天下也,如欲平治天下,当今之世,舍我其谁也!”学生林魁先说道:“天生德于先生,将为世用,不过道大莫容,以至于此,先生权且待时可也。” 康有为道:“ 吾非自夸,如有用我者,吾其为中国乎!今道已不行,何德之衰!昔孔子欲居九夷,吾亦将乘桴浮于海矣。”梁启超道:“圣人达则兼善天下,穷则独善其身,先生今日惟行邦无道则隐之义可矣。” 康有为道:“轶赐,汝是何言也!吾何止独善其身,今已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矣。” 说罢,见各学生皆无异言,心中已自窃喜。徐看看各人,见陈千秋伏案不语,各人亦见奇异,康有为乘势道:“超回殆真知我也,实相赏于不言之中矣!” 说到这里,乘机退回房里,各学生亦退。康有为细想今日各学生在堂上,初时犹纷纷以科名相慰藉,实打中自己心坎,幸林魁先、梁启超等深会自己意思,将来尽能帮自己运动各事。尤幸自己把一番说话笼络住各人,但此后自己总要随处小心,装个认真道学才好。
自此,康有为凡在大庭广众之中,说话也句句老实,行动也步步方正。虽然拘束得十分辛苦,只为自己要做圣贤,不得不如此。因此许多学生有迷信他的,有明知他是假作假为的。但为虚名要紧,他自称为圣人,自然称学生做贤者。学生虽知他是笼络自己,却望可以饰智惊愚,将来或得世人崇拜。所以学生们不特安心,且替康有为游扬,好招罗门生。果然又多了十余人。就中一位林子重,本是琼州一个绅士,只为横行乡曲,逞刁好讼,被官府拿得紧急,逃在省城。那时听得康有为名字,只道他在省中各衙门很有交通,正待从游康馆,好望于自己构讼未完之件,或得他助力,故此来到康有为处受业。康有为就欢喜道:“昔孔子说,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,今足下远自琼州到来,可见吾道虽不行于上,犹能行之于下,又见得圣道自有传人,毕竟是老天未丧斯文呢!”说了,又向林子重道:“ 足下方颐广额,实将来国家公辅之器,正所谓用之则行,舍之则藏的大人物。足下不要自弃。” 林子重道:“量门生没什么学问,不算得是济世之才,怎敢当老师过奖。” 康有为道:“ 古语说,学然后知不足,你若在这里多学三两年,不患无学问,那时治国平天下就不难了。” 林子重好不欢喜。因凡人没有一个不好人赞扬自己的,康有为专把这个法门笼络人,林子重自然入彀。自此逢人夸张,倒说康有为赞颂自己。
但那林子重到了省城,本为经营本籍的讼事,故每天必寻乡亲商议。往来既多,自不免在花天酒地行动。况向在琼州本籍那僻陋地方,见闻较陋。今来到粤城,但见秦楼楚馆,华丽非常。车马如云,笙歌盈耳,已是眼界一新。且看楼中妓女,都装得冶艳妖娆,在琼州时何曾见过。故一到其间,便不免心迷目眩。不论昼夜,都流连花丛里,时常不在馆中。同学的自然要疑他,未免把言相试,那林子重更不忌讳,自直说出来。不是说某妓唱得好腔喉,就是说某妓生得好容貌,说时更手舞足蹈。同学中听了,因他进馆时康有为赞奖他太过,便心怀不满,即把林子重好寻花问柳的事对康有为说知。康有为犹道“ 他初到时我曾劝他,不要自弃,他那敢违我训诲,想他未必有此事。” 后更有几个学生指证他,反说他自己已经直认,康有为料知此事属实,且他又常常不在馆里,本不必思疑。但省中大馆积习,凡出馆读书的,于嫖赌两字,本当做平常,可惜自己是要做圣人的,天天说自己的万木草堂和古来孔子的杏坛一样,若是流连花酒,那里做得圣人之徒呢?想罢,就当众人面前,把林子重骂了一顿,并道:“子重非吾徒也,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