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商野史

  羿犹待夷出头,夷守固不出。
  日已暮,夷中谋士貉隆谓六夷之长曰:“天夜则射不可施,何不分兵一半从山后出,攻彼本营。将一半乘高攻下,彼必败也。九夷从之。以一夷守栅,分四夷出山。其四夷开栅杀下。
  夫暗中,羿射不能择人,四夷遂杀羿之前军殆荆羿之御与车马皆失,羿独力用浑铁长矛于重围中,杀夷人数百,突路步走归本营。本营被四夷围攻,得伯熊、勿髡等督诸军固守,未破,羿从外杀开重围进宫。又整了车马,率了将士,杀将出来,四夷方退。
  九夷夜聚议曰:“羿勇非常,射更如神,难与敌也。”
  貉隆曰:“此去不远,有灵山之野,一人勇而善射,可以敌羿,何不请来相助?”
  夷长从计,连夜去请那人来。那人姓逄名蒙,生得身长丈二,力举千钧挽五百石弓,有善射之名,实不及羿。
  夷使请逄来,九夷见之,大喜,谓有此人何患哉?遂尊为上客。
  明日使领前锋,九夷从之来,阵于胶水之东。羿大怒,欲渡水而战。伯熊曰:“彼师众,不可渡也,不如隔水而阵,以观其变。
  羿乃阵于胶水之西。羿登车楼而观,但见夷兵牙门开处,有一大汉,皮冠布袍,不似夷人。须臾,乘车而出,张大弓,注矢西向望羿阵。高叫有穷羿尔来,我射尔两红心,尔何故欺我东方人?”
  羿笑曰:“此必非九夷中人,乃下车楼,亦乘车出牙门,临水隔二百余步,向东岸,与大汉相去二百余步。高声问大汉曰:“尔是何人?”
  答曰:“东海勇士逄蒙尔,不闻之乎?”
  羿笑曰:“我当初追射九日,走东海外至扶桑旸谷,遍游十洲三岛,往返数万里,见了多少奇禽、异兽、神鱼、怪鳖,但不闻尔,岂在海穴中藏耶?”
  逄蒙大怒,扳弓一箭,正射羿眉心,羿全不动色,轻用二指拈住箭头。逄蒙大惊,驻弓不敢动。只见羿二指拈逄蒙箭,呼逄蒙曰:“尔欲与我比射乎?
  ”逄蒙心怯,只得作硬语,应声曰:“然。”
  羿曰:“尔能接我箭乎?”
  蒙实不能,只得应声曰:“不知也。”
  羿曰:“尔伸掌,吾抛尔的箭还尔在中指无名尽处,尔勿惊也。”
  羿蒙伸掌,羿二指拈原箭,隔水望逢蒙一插,插在羿蒙中指、无名指缝间尽处,掌一毫不伤。逄蒙大惊曰:“神人也。”
  又问羿曰:“君还能接我箭乎?”
  羿曰:“可。”
  逄蒙又一箭正射羿人中,羿微微仰唇,轻轻一咬,咬住箭镞在四门齿之间。又手持原箭呼,逄蒙曰:“再伸有甲之一指,吾还汝箭。”
  逄蒙竖一指,羿撺原箭从逄蒙指顶贯其尖甲,一水两岸齐声喝彩道:“好神箭。”
  逄蒙曰:“更能接乎?”
  羿曰:“可。”
  逄蒙又一箭正射羿胸膛,羿挺鞋带上金蒜,、迎箭一撞,撞得那箭倒飞过水,箭尾还撞着逄蒙胸膛。逄蒙投弓矢于水,叹曰:“吾空半生称善射之名,今乃知天下有神射矣!”
  大呼,向羿曰:“君之技,予知之矣。敢不拜下风?不识肯教人否?”
  羿曰:“天下自无能求我教者,如有之,何爱吾道哉?”
  逄蒙隔水下拜曰:“如弟子亦可学乎?”
  羿曰:“可。”
  原来羿是个英雄汉,心最贪爱英雄,只一向不曾撞着。昨日敖山之下,前军被九夷杀尽,无一人助羿同行,羿心暗恨我这样人天下就无做伴的,安得几个教作弟子常随左右,岂至如此孤栖?因此今日一见逄蒙,表表出群,便心爱他了。又见他能射,故用意收服他。见他连问,满口应可。逄蒙大喜,来辞六夷之长。六夷长正看他二人对射完,见逄蒙来,一齐拜手躬身。逄蒙拔佩刀连斩三夷长头,其余大骇走去躲匿。逄蒙右手提刀,左手提三夷长头,带衣涉水,来到羿车下,掷刀置头于地,曰:“此三夷长首,充弟子贽见之仪,叩马而拜。羿大喜,下车引手,其登车入阵,取酒相劳,陈说生平,便为师弟。逄蒙又请为前锋,率主师渡河,大破九夷。九夷识羿如神,又兼有逄蒙勇猛,望风奔逃。逄蒙引众穷穴,并擒其三夷长以归。
  九夷各怨貉隆,曰:“貉隆荐得好人,自害自己。”
  九夷以后不敢复乱。
  羿遂振旅还都,以逄蒙为司马。太平宴上大言曰:“吾不喜平九夷,喜得一逄蒙耳。”
  诸人皆贺,伯熊、勿髡独默然不言。武罗伯、叔龙、宾圉见二士颜色不韵,宴罢,私问二士曰:“今日众赞逄蒙,二子有异意,何也?”
  二士曰:“此吾所经目人心事也,安得与人同?”
  三人曰:“何谓也?”
  曰:“吾君必坠此人之手。”
  三人大惊曰:“何为至此乎?”
  曰:“九夷之君,极诚心置此人为将,亦何负于此人?徒来见吾君,未尝不可。遂斩三夷长头以来,忍心于此。彼于天地之间,又何爱焉?”
  三人怃然曰,“是也。”
  羿自是日与逄蒙为伍,出,则命之为御;射,则命之学;战,则命之前;饮宴,则命之侍。逄蒙凶残,羿以为勇。逄蒙刚意,羿以为忠。五贤患之。
  三年乙酉,东夷来朝,羿又使逢蒙答聘,曰:“非尔他人不能往也。”
  逢蒙慨然承命而行。五贤相顾曰:“无耻极矣!
  杀人之君,又往聘其国,忍而无耻,又何所不至乎?”
  乃其言于羿曰:“逄蒙忍人也,吾君爱之,甚而亲之,恐为后忧!”
  羿此时方有异图,意已不在五子。盖收牙爪的情浓,敬圣贤的心淡。闻五贤之言,掉首不顾。武罗伯于二三年间,得十余贤士,荐之于羿。羿皆曰:“文礼之人,何所用之?只使廪食养之,库序饰观而可矣!”
  武罗伯数辞位要去,苦为子漼留之。
  伯熊等要去,羿又勉留之。不意逄蒙自东夷归来,又收得一个狼人同来,乃有寒氏国君之子也,名浞。有寒之君,乃伯明之后,颇有明见。媵生此子,一见之,即掷于地,曰:“此神奸孽物,乳世之徒也。”
  弃之于野,七日不死,媵辈窃而养乏。既长,巧言令色,奇奸诡智,变诈百出,颠倒是非,引邪贼正,毁谤端士,谗谮善人,无所不至。有寒之君欲斩之,乃逃之东夷,便教东夷附羿,羿常时对逄蒙曰:“勇士,吾得汝,可助吾力矣。独少一智士,可助吾谋者耳。”
  逄蒙闻此言在心,偶在东夷馆中,忽有一人来谒,其人亦不高不大,不美不扬,却是言语动荡,变化转折。逄蒙说头,他即道尾,逄蒙举念,他即知心。逄蒙大喜,问则寒浞也。逄蒙曰:“子欲往中国乎?
  ”曰:“中国有人用予,即有人不欲用予。”
  逄蒙曰:“何谓也?”
  曰:“太宰羿,此用予之人也。武罗伯等五人,此不欲用予之人也。”
  逢蒙愕然,曰:“子神人也,但子度太宰必用五人乎?必用予乎?”
  浞曰:“若太宰之心,则必用我。”
  逢蒙笑曰:“此言信然,然子谓太宰何心?”
  浞曰:“此则不敢言也,司马自知之。”
  逢蒙曰:“子谓予心欲子行乎?不欲子行乎?”
  浞曰:“欲我行。”
  曰:“何以知之?”
  曰:“磁见铁而收,气相喻也;甑得釜而合,用相宜也。是以知之。”
  逄蒙笑曰:“子真神人也。”
  遂同寒浞归见羿。
  羿与之言天下事,皆合羿心。羿大悦,置之左右。一日于密室独与浞谈事,因问浞曰:“子每言皆合予心,今予心有一大事,子测之。”
  浞曰:“何必测也,名实不相符,但力行之而已。”
  羿曰:“何谓不相符?”
  浞曰:“民归君矣,士归君矣,天下诸侯归君矣,夷狄归君矣,君不为天子谁当为天子者?
  而姒氏相尸君位于上,挂个空名,此真去而代之易易也。”
  羿曰:“从来有此理,有此事乎?”
  浞曰:“理随时变,事以势兴。时势可为则为之而已。”
  羿抵掌狂笑,曰:“快哉!得子吾大事可矣!但吾旧臣五人皆不欲也,何以处之?”
  浞曰:“君心将何以处臣?”
  羿曰:“吾将授以少宰之职。吾为天子,尔即为宰相矣!”
  浞曰:“君虽爱臣,爵臣,武罗伯必极争,不合封臣官,君即佯怒而叱之,彼必定辞官去君。即许其去,君之子必请君留之使命。君之子与罗伯同居旧国,则罗伯远去矣,彼四士者又必极争不合遣。罗伯去君,若逐之,彼必事于诸侯,以与君抗。莫若先命四士并聘于东夷,置心腹人与之同行,勿使路逃。至东夷则密戒夷君,幽囚此四士。如此乃可远异议而无杀贤士之名,此上策也。”
  羿大喜曰:“布置妙密,如此真吾相也。”
  遂先假王命遣伯熊等四士聘于东夷。
  临行,武罗伯饯之,心知不善也。怆然问四士曰:“子等先往,何时返乎?”
  四人曰:“不知死所,但子亦不久行矣!?·”五人凄然,流泪而别。后人观至此,哭而赞之曰:悲夫五贤,生彼穷国。
  复穷其君,则惟悖德。
  直道何施?正色何立?
  四十年间,朝夕岌岌。
  食不背义,显不忘恩。
  私门之人,公忠且存。
  尔辞温如,尔诣纯如,
  尔心焚如,尔命屯如。
  久诣深情,烈烈罗伯,
  其难师光,触锋于贼。
  四士冥冥,天地无明,
  本有同心,甘焉九京。
  四士既行,见东夷君。夷君听羿之命,遂将四士囚于东夷。
  羿即于夏朝,命寒浞为少宰,掌司徒事。武罗伯曰:“噫嘻!
  四贤之去,正为今日也。夫司徒者,掌那教之官。而可以夷方收获行乞之余,父兄所弃之谗邪。子弟处之乎!”
  即日,致位求去。子漼亦力言于羿曰:“君之用逢蒙也,众贤非之。今又用浞,内外文武,尽信奸邪,宗祀其能久乎?”
  羿怒,叱之。漼泣请留罗伯,羿喝曰:“使之与尔同去,守旧国,勿于此乱吾。
  ”漼依依不忍行,羿命左右逐之。漼恸哭而去,遇浞于门。漼指浞面骂曰:“谗贼,丧吾家国也。”
  浞低应曰:“然。”
  漼与罗伯遂遥拜辞羿,并归有穷国去。后人钟伯敬有七言二绝句,叹之曰:贤士无名宇宙愁,况加驱逐与幽囚。
  可怜五士三仁匹,陷入迷楼当宿瘤。
  忠贤恋主自情高,逆背心乘亦枉劳。
  那似当年旧司马,硕人今隐在崧高。
  此诗过责五士,言不当仕权门,又宜如棨木早去。然士穷无主,得主即事,季路、冉有且然。及既食其食,蒙其恩,又焉能不恋恋也。
  却说五贤既去,夏国独有三凶行事。三凶者,穷羿、寒浞、逄蒙也。浞虽蒙所引,而以计智反居重。三人合心,任意横行。
  中原无复成世界矣!浞既为司徒,四方之士来者,俱先投浞。
  浞遂多收无赖汉子,密结机诈小人留养在都。乃教羿发国中仓廪以赈民,纵狱中囚徒以充役。诸侯宋朝的,厚之以弊。聘召天下诸侯,约他明岁来朝。探诸侯不顺者,杀之;顺者,便如此如此行事。
  明年,后相之四年丙戌也。诸侯来朝,不曾朝后相,俱先来朝羿。羿乃不引朝王,自置筵宴,大享诸侯,会议天下事。
  羿开言曰:“予以王命致群公来此,实非为王一人,乃为天下大事也。今夏后氏衰,君王无道,子孙相承,安得贤者?子意不如用尧舜之法,择群公中贤侯,众心所愿推为王者,以为天下之王,何如?”
  诸侯闻言,避席而逃者二十余人。羿令止逃,众诸侯知其意,乃佯言曰:“太宰之言正是当然,但不知何人最贤?惟太宰择之。”
  新收无赖子做的司徒,寒浞便开言曰:“今天下之贤圣有德才者,孰如太宰乎?群公便当推以为天子,安置夏后相于他方。此万世一时也。”
  众旧臣如吉光者,与素附羿之诸侯,如有嫠氏等俱应声曰:“然。”
  内中有刚正诸侯,如息侯、寒侯、郏侯三人,厉声喝曰:“我众诸侯议事,不在其位者,不谋其政。汝何等奸回小贼,敢妄言天下大事耶!
  ”羿大怒曰:“汝三人便欲横行天下耶?”
  呼逄蒙擒出三侯,斩之。三侯大喊曰:“羿,汝万世奸贼也。我等虽死,何惭?
  ”众侯慑慑,不敢有异言,便其推戴羿。
  羿自率逄蒙等人夏王宫,搜实货。夏王闻变,计不知所出。
  羿见王曰:“天下非一人之天下,当以无德让有德。”
  夏王曰:“有德者谁?”
  羿曰:“今日众诸侯所推戴的,便是有德。”
  夏王曰:“臣弑君,可乎?”
  羿曰:“我曰可。”
  于是留王妃嫔,独赶夏王与后带随奴婢十余人出。羿遂篡位,自登朝堂,受诸侯、百官、士民等朝贺。朝贺未毕,忽然一阵大黑风从空而来,卷带无限砂土,扑人眼鼻,人人闭目掩面,良久,羿所立朝之地陷下,羿大惊退朝。
  且说这是千古贼臣篡位之始,如何天地不变?是日,荆山崩,天鼓鸣。夏都之中,则雌鸡啼、狗人立、豕升楼、鳖登城,马化为蛇人于井。羿膳中忽有生粪,杀其膳官,愈杀愈多,饭甑中忽蒸杀一小儿。后宫中,夜夜有鬼魅来魇。羿但立朝时,即有黑风旋复地陷。明日避之,另立一地,地又复陷。陷地遍于朝堂。乃役夏民别筑城,凿池,起朝堂、殿阁、楼台。另于公卿家,选女为伪后;于士庶家,选士女为伪妃嫔。国用不足,厚敛苛责于民间。令民出酒菜、粮货、肴馔、珍馐供日夜宴乐。
  贤土摈弃,凶徒皆得进用。
  于是诸侯臣民初喜其为天子者,今俱怨恨,复思有夏氏矣!
  新城新宫既成,羿人居之为乐。不月余,妖怪百出,一如前旧。
  羿心恶之,遂弃阳翟而归有穷之国,子漼、罗伯得复相见,但仍不用事贼羿之王也。寒浞为伪相,逄蒙为伪将,文武二人而促,犹专权柄。上下内外皆浞之人,浞又内通好于宫中,外洽情于国中,上诱羿于淫乐、荒游、远征,下结逄蒙为心膂肝胆,以阴图大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