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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红楼梦
王夫人便道:“追上去原是老太太的人,与你们一样。我从前原误听了袭人的话。刚才晴雯这些话原不是全无踪影的。而今袭人也去了,她倒回转过来。她平日心高气硬,为人正经,也就一辈子洗刷清了,也畅她的意,她还要怎么样?你看,她从回转来我不疼她?她叫我再怎么样?”
琥珀微微地笑着,说道:“她还说老太太屋里总是鸳鸯一路上的人,唯独袭人作怪呢。而今她的居心为人,太太也都晓得了。太太而今这样疼她,谁还赶上?只是她这个人是个燥头骡子,顺毛儿众生。太太只要将从前挂心她的话当面说破了,叫她死也肯。不是我说她,若圆圆儿的,连林姑娘也好说话了。”这王夫人听了,并不为怪;喜鸾、喜凤也尽着点头。
王夫人便说道:“我起先不明白,而今听你这一席话,我也明白了。不是我必定顺着宝玉,做主子的倒去招陪丫头,只是仔细地想起来,怪难过的。我几时去当着她面说开了,她还要怎样?”琥珀也道:“她还要怎样呢?”
不表王夫人、琥珀两下商议。且说潇湘馆中,黛玉久已复原,而且从前旧病若失。总之一个人无思无想,就病也好得快些。黛玉自从回转过来,真个四大皆空,一丝不挂。就如一个心孔被仙露洗濯净了,倍觉得体健身轻。本来在房中走动,只因厌见俗人,故此借着养神,闲闲坐坐卧卧。
这一日,雪荠、紫鹃、晴雯检开宪书是个好日子,都央及黛玉走走散散。黛玉也依了。走到外间,依旧是王摩诘着色《辋川图》,虞世南的墨迹对联。一边是嵌玉江心铸镜,八幅八洞神仙挂屏;一边是唐六如水墨细笔西湖十景横披。还有黛玉最爱的唐六如小楷《道德经》也挂在琴桌后。这张小琴也安着弦横在桌上面。
还有些古鼎、茗器、笔筒、各色文房四宝,连宝钗送的零碎人事,可以陈设的,也都精精致致的摆列着。天花板上全钉着大红绣花羽绉缀汉玉古镜的屋幔,地上也铺着绒翠毯,真个名色齐全,一件不少。
黛玉提了个小小白攒铜着衣的手炉儿,慢慢地看去,还有王夫人逐时送来的素心腊梅、素心草兰、绿萼梅,水仙盆也幽幽雅雅的放着。黛玉点点头道:“难为了珠大嫂子了。再走进过去,隐隐的飘过檀降香来。再走进几间,看见李纨供的神像。黛玉又落了几滴泪,上前来拈了香,解下金鱼儿供在神前,轻轻地福了三福。紫鹃也下拜了四拜,慢慢扬扬站起来再福了四福。紫鹃随将金鱼儿与她挂上耳坠子。晴雯淌着泪也拜了
黛玉便道:“不要亵渎了。停会子将吴道子的白描吕祖师换上。”这里紫鹃、晴雯听了答应着,才晓得黛玉决定要修仙的了。心里头都想道:“这个仙女也配。”黛玉便走回来,见那软烟罗颜色未退,这雪日晶光射眼得紧,忽然地触起贾母来,连临过去时“白疼了”三个字也触起,不免又掉了几点泪。
黛玉要看那雪景,叫打开窗子。这晴雯连忙走进去,将天鹅绒大红绣金绉纱搭护,并紫貂大红软呢雪兜与黛玉披上了,方叫紫鹃开窗。紫鹃轻轻地打开来,这雪真个好看,把这些竹子压得歪歪斜斜,也有重得很压折了的,也有颤危危将倒地的,你敲我击,摇摆不定。还有几树梅花,淡淡的一点两点,趁着太阳渐渐地吐出来,微微的飘有香气。得多少霁日散彤云之景,回风送玉蝶之飞。黛玉细细看了一看,真个再世重来,感伤不已。
这紫鹃、晴雯怕她着了冷,再则乏了、伤了,便曳上窗催她进房来。黛玉也便揉揉眼进去,却叫小丫头子将素心腊梅、水仙两盆搬进来放在炕上,呆呆的对着它,也点点头并不言语,倒像有什么领悟的意思。
这紫鹃、晴雯也猜摹不出。晴雯在旁边看了一看,见黛玉被雪影子耀得粉妆玉琢,说不尽的百媚千娇,心里忖道:“这么个人儿,从古来哪里还有两个,要说我才像她,好不惭愧,怪不得宝二爷性命似的舍不得,也只有她略略的配得上。”便动了个替宝玉作合的念头,走上前将雪兜、搭护解了。
紫鹃又去摸一摸金鱼儿。黛玉总不管,只看着两盆花,却像有所遇似的。她们两个便也由她,且去叠衣服添香。柳嫂子也来瞧瞧她两个,也便扬扬的在玻璃内望那雪钩的层层楼阁。这里黛玉心中思想的,黛玉也不告诉她们,她们如何能知道。
原来黛玉自从回过来,一心一意只想修仙。她看了雪景回来,便想到天上琼楼玉宇,到得那里如何逍遥自在。再想起五真七祖内中就有孙真人女身在内,而且兰香真人本是孝女,十五岁上便想超凡,只因亲生牵挂,直到后来方才遂意,毕意一心坚确到底做了仙家。我从前早背父母,早该学她,枉枉地耽误了岁月,而且一子升天五宗超拔,我若得了道,连亡过的爹妈也一处了,看看满屋中陈设,只有这两样合我意思。
这素心腊梅直到岁寒方吐,也历过多少风霜,况那水仙的翠带银盘,也真有凌波的态度。可惜它草本之类被人搬弄,若生在空山远水,由它受日月精化,一样的也会成形脱体。我如今强过它,又且历了多少境界,若不绝早回头,就比着草木一样了。正呆呆地想着,王夫人、薛姨妈、喜鸾踏冻来了。黛玉终究不好意思,略略应酬也就说倦。
王夫人见她开了口,也欢喜,也会她倦的意思。老姊妹就同喜鸾出来,想些话去哄宝玉,还想黛玉就回转意来。哪知黛玉的心上已决定了一个主见,哪里还有想到宝玉的分儿。又过几日,黛玉早膳后又在那里出神,只听得小丫头们同柳嫂子齐声说道:“四姑娘来了,仔细着还都冻着呢!”
惜春道:“这院子里竹儿也太多,阴阴的,你们怎么不将靠路的叫人砍掉些?”小丫头道:“咱们姑娘正爱它斜斜的呢。”这里紫鹃便揭起暖帘来,晴雯便迎出去,同小丫头子搀着惜春进来。
黛玉就满面地笑,迎出来说道:“好姊姊,怪惦记我,你就是未卜先知的。你再不来,我要叫紫鹃来拉呢。”
惜春也笑道:“你哄谁呢,你还放紫鹃来呢?”说着笑着,就在炕上对面的坐下了。惜春笑道:“林姐姐,你爱着这两样花,什么意思?”黛玉笑吟吟地道:“你猜猜。”惜春也笑着点头,道:“我也懂得。”
黛玉笑道:“你怎么不说?”惜春道:“你怎么不说,要我说?”黛玉道:“我专等你说。”惜春弹了一个榧子,笑道:“你要我说偏不说。”两下里笑了一笑,这里丫头们如何知道她们两个的机锋。
黛玉说到合意,便将《参同契》、《性命圭旨》等书互相讲究,一个功夫深透,一个会悟精灵,说得头头是道。正在讲得投机,外面王夫人、李纨、宝钗、平儿也来了。这两个好不阻兴,黛玉略略地说句话,也就呆呆地坐着。又是王夫人会意,就同平儿、紫鹃、晴雯假说看看残雪,到那边房里与晴雯说开了。
这晴雯本来心地爽直,而且见到做主子的这样,又当着众人前细细地表白她疼她;又且袭人改节落在她眼睛里了,她又和宝玉好,一时间不由地说道:“太太既然明白了,就是了。”王夫人便央及她到宝玉处走走。
晴雯道:“我是直性人,就去也不能哄他。”王夫人听见“就去”两字,心里便喜欢,又晓得她性傲,不好逼着她,便将就的道:“随你看光景便了。”王夫人反又托了紫鹃,遇空时催她走走,只当散散似的。紫鹃也应允。王夫人、平儿便告诉宝玉去了。那柳嫂子在窗外悄悄地听见,直惊喜得了不得。若是五儿,那里有这个分儿?便伺候着晴雯反像自己倒做了孝顺的女孩儿一样,遇空儿也就催她。
且说黛玉,见王夫人、平儿去了,稍觉适意,终究李纨、宝钗平日的情分虽好,这会子却另一路人。惜春也觉得打断了讲道,四个人却三条路径,一时说话总觉得不大投机。正是: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到底是宝钗的心灵,高似李纨的悟性,看见她两个情景便猜着了几分。
从前宝玉着魔时寻着惜姑娘讲道,今黛玉或者也着了魔,也同她讲道。虽则两个人各自着了魔,然后合了她,毕竟也是她性情合得他两个的意思。却也好笑,前前后后印板儿似的拿她做搭纽儿。
宝钗也像规劝宝玉似的说道:“你两位妹妹像谈甚道似的,怎么瞒着我同大嫂子?”李纨也笑了。这里惜春未及开言,林黛玉嘴快,就笑道:“讲了你们也不懂。”
宝钗便笑拉李纨道:“你看她欺我们到这个分儿,我倒有句话讲,这仙佛也不是容易做的。说做就做,满天下都成了仙佛了。大凡成仙成佛,各人有个根基。我看林妹妹自然世界天下第一个女孩儿了,也还拿不住就做神仙呢,若说说就做得,为什么孔圣人这样圣人,《论语》上明明的载一行‘子不语怪力乱神’,你就连孔圣人也不服了?”
黛玉笑道:“宝姐姐要便拿道学话儿压住人,你也拿不定人。你说孔圣人,从前孔圣人到了柱下见了老子,叹他犹龙,这时候老子还是个凡人,直到后来方才骑了青牛出得函谷关去。孔圣人怎么不先已知他是个神仙?”
宝钗笑道:“林妹妹你不要怪,我却先知你断断做不成神仙。”
黛玉明知她话里有因,便笑道:“你不知道我,我倒知道你。”
宝钗道:“你便说。”黛玉就呵呵笑道:“你们这班人多是情虫。”惹得宝钗、李纨、惜春都笑了。
宝钗便指着黛玉道:“大嫂子、惜姑娘,你看这林丫头狂得这样儿,一家子通骂了,连世界天下通骂了。她从前编派刘姥姥做母蝗虫,而今把咱们也打入虫字号去了。她便有做神仙的分儿,她这嘴头子尖利便到了神仙队里也要咬群儿,叫众神仙撵她下界呢。”
三个人不觉大笑起来,宝钗又道:“更好笑,我们那个动不动说人家禄蠹,这里又说个情虫,这倒不是个绝对呢。”三个人笑得了不得,黛玉脸上红一红,也笑笑,连忙正色起来。惜春道:“这不比二哥哥还上去一层。”李纨道:“亏你也将上天梯再送一步。”
这里说笑顽耍倒也乐得很,也是黛玉回过来第一次姊妹相聚的乐境。说话间,素云便送了几样精致菜点来,原是王夫人加意造的,却总说是李纨处做的。丫头们便在炕桌上摆起来,姑嫂三人推黛玉靠里坐,惜春在地平上坐一把小小竹节香檀雕花椅儿,李纨、宝钗都上炕。
丫头们送菜上来,随则天寒,怕黛玉着了火气,用银坐盆暖着小磁器的宫碗。一碗新笋天花汤,一碗鸡腐燕窝、一碗驼峰清炖火肉、一碗松瓤黄芽菜、全乌鸡肉拧汁清煨好、一碗野鸡生片汤、一碟燕窝莲米粉松糕、一碟核桃酥蘑菇素馅,其余小菜也都精雅。再一两碟腌鹅、糟鹌鹑,也有参药酒,也有清淳松子仁酒。四个人都随意,爱吃的吃了些。吃完了,丫头们送上手巾,接了漱盂,四个人都立起来。宝钗又带了上等龙井茶来,要试雪水。
李纨说寒些,黛玉便强着要雪水,丫头们便多多地滚了几滚,开出来果然配口。又戏谑了些言语、李纨、宝钗只觉得背后有人曳她似的,假意同了惜春散去。这里黛玉还留住惜春。
李纨、宝钗出得潇湘馆,素云方告诉道:“太太说快请两位奶奶去。”这李纨、宝钗不知里头又闹出什么故事来,急忙赶去。要知此去何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四回 岁尽头千金收屋券 月圆夜万里接乡书
话说李纨、宝钗在黛玉处听说王夫人请她,不知里头闹了什么,连忙进来。谁知王夫人将晴雯肯去的话告诉宝玉,宝玉便立时要见晴雯。王夫人生怕晴雯古怪,过分地逼着弄得改变了,一时没了主意,忙叫玉钏儿请她两个。
那宝玉在碧纱橱里似病非病地闷了好几天,也到王夫人处走走,也替兰哥儿讲讲,只是,心坎里总横着一个黛玉,其次晴雯。几回子要至大观园去,又见贾政不时出进,生怕他查问出来,又复不敢到园里去。却想:“这两个回生的人恰好都在咫尺,比古人中转生到别处、回生到别家的侥幸了许多,只是我对面不能相见。据太太说来,晴雯已说开了,况且从前过去时怎样分诀的,如今红绫袄还在我身上,料想见面后情分越好。只不知林妹妹心里到底恨得我怎样?就使我去见了林妹妹,我愿意一言不发,听凭她搜根到底尽尽绝绝地数说我。她终有说完的时候,也容我照依着一样的剖一剖,就把我这个心当真地剜出来叫她看看也好。她再不明白就死在她那里,化了灰飞了烟叫她看着,她心儿里也可回不回?”
宝玉左思右想,颠颠倒倒总不过是这些念头,哪里还有心到宝钗身上。幸亏宝钗大方,明知他这个古怪性情,总要慢慢儿平复转来的。他心儿里自然那么想,谁去理他。倒是李纨看不过意,想起从前贾珠的性情,嫡亲兄弟一东一西,合着两句俗话说“恩爱夫妻不到头”,又说“不是冤家不聚头”了。李纨倒在暗里掉泪。每每的回味儿,念念兰哥儿罢了。这正是各人心里的想头。
宝玉千头万绪,忽想起傻大姐这孩子倒实心,也会跑,便悄悄地抓些果子给她,叫她到潇湘馆去“打听林姑娘、晴雯姐姐做什么事情、讲什么话,和谁人玩笑、顽不顽,悄悄地告诉我,我还有好东西、多少玩意儿赏给你。”这傻大姐点点头跑去了。不多时跑回来,悄悄地道:“太太吩咐不许人进去,亦且林姑娘吩咐,是谁通不许进去。又是老爷才进去呢,晴雯姐姐通不见。”这傻大姐说完了,又抓些果子儿跑去了。
宝玉一无主意,竟将这潇湘馆看得似属官上衙门还更难些,只得来向太太要晴雯。太太也没法,只得去请她两个。宝玉听见她两个来,也害臊,就先去了。这两个媳妇走进房来,先把黛玉、惜春戏笑的话告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