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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红楼梦
紫鹃便问她两个死后魂魄在哪里安顿,方才晓得全是老太太求了观音,带在宗祠内的。紫鹃又将两府里查抄时许多苦楚,及老太太、王凤姐、鸳鸯过去的光景,并薛姨妈家事,史姑娘守寡坐功,传说已经得了大道,整整地说到四更。
紫鹃打量黛玉一番,而今光景与从前大不相同,毫无系恋,真个换了一个人似的。又遇着晴雯只管根究宝玉,紫鹃索性将宝玉当她芙蓉神做祭文祭她,又粘住我问姑娘,被我几次不理,怎样的跟了老太太、太太来此痛哭,怎样遇空便粘住了我问姑娘可曾留甚言语,怎样的又搬到外间炕上将五儿当了你半夜里说起遇仙。晴雯听见了,想起咬指甲换棉袄的情分,竟汪汪地淌下泪来。
黛玉反冷笑起来,说道:“呆丫头,你还这么呆。你真个转了一世还梦不醒呢。”紫鹃本意也替宝玉可怜。想着他打动黛玉。谁知黛玉铁石似的,摸不定她定了什么主见。一直谈到头鸡啼,方睡了一睡。
黛玉先醒,见日色已高,李纨已到,忙叫起紫鹃、晴雯来。三个人赶忙穿戴梳洗已毕。贾政刚才上朝谒祖回来,便带了人参养荣丸及参膏燕窝片到潇湘馆,一直走到床前来看黛玉。
黛玉自从李纨、兰哥儿先后来说,又听兰哥儿学的语言,心里着实感激贾政,无奈与宝玉匹配一节与自己毫不相干。此刻见贾政亲来,心里虽然感激,口里转不能语言,只望着贾政掉泪。贾政叫一声“我的儿”,也就不能言语,坐下来拉着黛玉的手,也只有掉泪。这两个人心头各有千言万语似的,只说不出来,惹得众人皆发怔了一回。
黛玉哽咽了半晌,方说出一句话道:“我的良玉哥哥在哪里?”贾政明晓得她举目无亲的意思,又见黛玉的眼泪如泉水一般泻将下来,贾政就一面扯下擦手绢子替她拭泪,一面自己揉眼,也哽咽了半晌,说道:“赶年内外会试前总到。”随说道:“你想着你亲生这一辈子也没了,只我是谁?你想哥哥,你不要生分了我。”
黛玉就点点头,贾政自己本来怕伤,又恐伤坏了黛玉,便轻轻地立起身来,对着李纨道:“我很知你们情分,总来林妹妹也不是外人,你疼她就如孝顺了我。”李纨连声答应。
正说话间,王夫人也来了,也叫晴雯过来磕了一个头。贾政倒细细地看她一看,真真是晴雯一模无二,连描容也没有这手段,心内惊异了一回。便说道:“你同紫鹃都是老太太的旧人儿,我很知道你们,心里念着老太太,便十分地用心伏侍林姑娘。你们心里也明白,这林姑娘并不是外人,你们总跟定林姑娘,我这一辈子另眼看你,并不薄待了你。”贾政这句话无非打动黛玉,要将宝黛圆全,紫、晴侧室的意思。无奈黛玉自己定了一个抵死不回的主见,心里头虽早感念贾政的实心,此等言语竟如东江西海一样。贾政说完了,再说道:“你们明白?”两人玲珑剔透似的,如何不知道,也就脸儿上红一红,回一句“明白。”贾政便自去了。这里王夫人、李纨听见了,加倍小心。
黛玉本欲在王夫人前略略应酬些,因晚上紫鹃说起袭人许多说话,心里很烦,便叫晴雯下了帐钩。晴雯又触起王夫人听信袭人撵她的情节,见王夫人在房,也讪讪地走开去了。那里黛玉在帐中看见,也暗暗地点头。只剩得紫鹃与王夫人、李纨寻些闲话谈论。
且说宝玉,在碧纱橱里一夜哪曾合眼,悄悄地拉着莺儿问些话。先听见袭人嫁了蒋玉函不胜叹息。莺儿道:“二爷怎么能先知?”宝玉道:“我实告诉你,怎么能先知,我只在暗处看出来的。”莺儿一定要追究什么暗处,宝玉道:“人也去了,说她话长,藏些厚道也罢了。”
宝玉在莺儿面前不好意思,略将宝钗问了几句,便即根究黛玉近日如何动静,莺儿也不肯隐瞒,便说道:“二爷你还问怎的,你还不知,林姑娘这番回过来变了个人似的。”宝玉吓了一跳,道:“怎么样变?”莺儿道:“她这人材儿,不必说了,照旧一样。从前还不肯吃药,不肯将养;如今是药也肯吃,将养也肯将养,性气也平和。”宝玉道:“这不变好么?”莺儿道:“变是变好了。只有一句话……”宝玉道:“什么话?”
莺儿道:“我打常听见,不许人说起‘宝玉’两字,就恨你到这个地位。”宝玉吓了一跳,慢慢地淌泪道:“恨是该恨的,但不能剜出心肝来。”
莺儿道:“我劝二爷也看破此,还说二爷回来后要到她那里探一探,立该就要搬出去。”宝玉哽哽咽咽地道:“搬到哪里去?”
莺儿道:“听得说她良大爷来,就要搬出去。”宝玉这一惊不小,心头乱跳,四肢渐渐地热将起来。莺儿懊悔不迭。
宝玉又央及道:“我而今也不敢到潇湘馆法,我只要晴雯、紫鹃来看看我,容我说一句话。”莺儿道:“二爷说得好容易,她两个近日好不金贵呢!林姑娘同她时刻不离,太太也不去使唤她,我敢去拉扯?”
宝玉道:“紫鹃呢,罢了,晴雯难道也变了?也跟了林姑娘一路儿?”
莺儿道:“就算晴雯心上有二爷,如今现在林姑娘那边。又是回过来的人儿,也是女孩子儿,怎样无缘无故跑到这屋里?况且老爷也在这屋里。还比起先老太太的时候,姑娘们尽着往来么?”
宝玉想莺儿的言语果然有理,不能驳回,只在枕上流泪伤心不住,心里总想着黛玉不知存什么主见。越想越烦起来,便叫莺儿将盖被全个揭掉了。莺儿吓了一跳,将宝玉额上一摸,又自己额上一试,觉热得许多,便道:“二爷,你心里烦,耐着些罢,什么天气要揭盖被?你要紫鹃、晴雯来说话,慢慢地与太太商议。”
这句话点醒了宝玉。到了第二日,王夫人从黛玉处回来,听说宝玉身上不好,便吓慌了。连忙来摸一摸,走出来跟问莺儿,知道缘故,只得来屋伴他。一面叫快请太医,也不等宝玉开口便自己来安慰他,叫他宽心,便说:“林妹妹呢,已回过来了。你老爷呢,已经定了主意。况且她现在园子里,还飞到哪里去?若说晴雯、紫鹃这两个人,难道我使唤她不来?我的儿,你总好好地定定神,等太医瞧过了,包我身上叫她两个来。凭你问她什么话,凭你同她们照旧玩笑,总使得。就老爷来问,也有我招架。不要说这两个,就是林妹妹也包在我身上,我便同你珠大嫂子商量,慢慢地劝她。你们两个本来好得很,难道而今倒生分起来?况且她若没有缘,老太太也不再送她回转来了。你听见古来有几个回转来的人儿?你这个实心孩子也不要太糊涂了,我而今就去把她两个叫了来。”
宝玉听了,也就顾不得臊,便道:“很好,快去吧。”
王夫人出来,正值贾琏陪了王太医进来,贾琏先与太医照会过,不要提起出去回来一节。
太医便会意,一路转说些闲话,进来说道:“这几天却有时症,都轻,可不打紧,略疏散疏散便好了。”一面说一面坐下问了好。
这王太医闭目调息,静静地诊了左右两手,便抬起头来,竖起两个指头道:“恭喜恭喜,两贴便愈了,外感也轻,有些肝郁,轻轻地疏散了便好。”贾琏忙叫人去回太太:“太医说轻得很,吃两贴药就好的。”玉太医随即拱一拱手,同贾琏到外面定方子去了。
王夫人听了也便放心,告诉宝钗知道。这宝钗已料定宝玉要病几番,总之人已回来,都无妨碍,也甚放心。只在王夫人房中,请过贾政的安,也就不去看宝玉。这正是她大方得体之处,也并无一毫做作。这里王夫人便打发人去请李纨过来,商议要叫紫鹃、晴雯来看宝玉,并叫李纨劝黛玉的性情。未知紫鹃、晴雯可肯过来,李纨可能劝转黛玉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回 探芳信问紫更求晴 断情缘谈仙同煮雪
话说王夫人因怕宝玉害病,要紧安慰他,许他叫晴雯、紫鹃过来,还许他劝转黛玉。这是急忙中的语言,回到房里越想越难起来。却又怕宝玉害病,只得着人请李纨过来商议。
不一时李纨过来,王夫人先将劝黛玉的话央及她。李纨着实支吾。王夫人见光景不像,连自己也晓得为难,便要她央及晴雯、紫鹃过来,大家说通,不拘怎样将就哄他一哄。不要年终岁暮外头事还闹不清,这孩子又闹出故事来。王夫人打量,这一句话李纨容易招架,哪知李纨也就为难。
这李纨是和顺不过的媳妇,又知太太心里只惦记着宝玉,却不知道那两个丫头的性情。驳又驳不得,只得勉强答应道:“太太的意思我尽知道,但是林姑娘离她两个便不受用。虽则她两个是丫头,也有些古古怪怪的。难道说太太叫她,她当真的敢不过来?况且暂时过来走走,哄哄宝兄弟就去了。但是我一个人去,林姑娘又要疑心起来,说我在里头有什么了。前日宝妹妹叫雪雁过去,打量是林姑娘的旧人,叫她请个安,到底摸着些情性,顺便留下替她们两个。我们也未敢轻易说出来,倒是晴雯爽利,一面叫雪雁站在门外边,一面搭三搭四的提起她来。林姑娘一听见,一字不说,淌了多少的眼泪。这晴雯连忙出去做手势,吓得雪雁立刻跑了回来,就连宝妹妹也几天讪讪的。”
王夫人道:“难道从前去叫雪雁的时节她还清楚?”
李纨笑道:“我是送她的人,亲眼看见的,她前头这个病,原千伶百俐,神明似的,哪一件不知道得比我们还清楚?”
王夫人十分不好意思,便道:“所以我的意思,林姑娘那里,亏得你同她的情分好,慢慢地劝他。且将这两个丫头叫过来哄哄他。”
李纨道:“却也奇怪,近来林姑娘倒像和四姑娘好些。”
王夫人道:“她却是另一路的人儿,怎么说得来?从前他们两个虽不生分,也没有什么好得很;而今倒反好起来,倒打量不出。”
李纨道:“我也是这么想,而今要叫这两个丫头过来,依我说只好我先去,停会子弄她们两个人的旧相好过去,悄悄地拉过来,我也帮着她们。若过来了,也叫他就去。”王夫人点点头。李纨就去,也拉着宝钗同走。
原来林黛玉回转过来,两府内姑嫂姊妹以及各房丫头多有想去看她的。总因王夫人提防着黛玉性情古怪,故此预先说知,众人便不便过去。这赖大家的、林之孝家的、周瑞家的连嬷嬷及各处老婆子、小丫头更不必说。当下李纨过去了半晌,王夫人打量了一回,便叫喜鸾的丫头墨琴去唤平儿、琥珀过来,悄悄地将这些言语告诉她,叫她两个过去。随后又想了想,叫玉钏儿也去帮着拉了她两个来。
玉钏儿也去了好一会子。玉钏儿走了来,王夫人不见紫鹃、晴雯,便道:“怎么样?” 玉钏儿嘻嘻地笑着总不说。王夫人尽着问,玉钏儿道:“我们几个人背了林姑娘,拉她两个到对面房里说了多少话,这紫鹃头也摇掉了,总不开口。晴雯便说二爷是要拉拉扯扯的,她却不是袭人一流人儿。”
王夫人听见“袭人”两字,面上红一红。玉钏儿道:“晴雯还傲呢!说撵她的时候怎么长怎么短,袭人说得怎样活龙活现的,又是什么妖精呢,狐狸呢,前前后后通是她把宝二爷引坏了。这会子再过来。宝二爷又要引坏呢?”
王夫人听了,句句碰在心上。正在为难,宝玉又叫莺儿来打探,问紫鹃、晴雯来没有。
王夫人直觉得走不是坐不是的。忽然贾政进来,一直进屋里去了;随后又是贾琏进去回话,一会子又叫林之孝进去,又叫周瑞进去,又发出对牌来,又是吴新登进来说北靖王来了,又传说各勋戚部院也来了。随后又说,恐怕惊动,改日定了神再见。一会子又说,北靖王拜会。贾政连忙出去,不几句话又进来。
这一刻贾政烦极了。宝玉更烦得了不得。贾政又叫贾琏进去,说了些话,贾琏出去了。 王夫人恐怕贾政拘着宝玉,也请贾政过去,说他小小感冒,不要拘着他。贾政也点点头,仍旧回转房里来,看些书札稿片,也将帐目翻翻,点头一会,叹息一会终究宝玉惧怕贾政,贾政在房中便如正神镇住邪神一般,咳嗽一声宝玉也心里跳一跳,便不敢叫莺儿过来催逼着要紫鹃、明雯。
王夫人便像欠债似的,有人挡住了暂时且松爽些,却将旋丝玛瑙盘盛着两盘新鲜果子儿,叫玉钏儿拿去同莺儿哄着宝玉。顺手的装上两盘儿,叫素云送与黛玉,顺便问:“你奶奶猜摩着林姑娘近日爱吃个什么,柳家的弄不精致,叫你奶奶悄悄告诉我,我这里做了去。不说是我的,通说你奶奶做的。”素云答应着就走了。
王夫人又叫转来,悄悄地告诉她,叫她向平儿、琥珀说:“我心里惦记着,叫她们妥妥当当地说。”
素云去了不多时,平儿回来了,平儿上前去悄悄地说了半晌,王夫人只呆呆的便道:“你且去叫莺儿来编几句,且哄住了他。”平儿便叫小丫头到老太太房里碧纱橱内,悄悄地扯扯莺儿的衣襟,不要叫老爷知道。
小丫头去了,莺儿便过来,大家商议商议,不过说紫鹃实在走不开,晴雯原肯过来,也因林姑娘检点东西掉不过手,遇着空也就来的。至于林姑娘的话却不可招架,防他呆头呆脑起来,莺儿便去学着说了。宝玉也无可奈何,只呆呆地胡思乱想。
这里正指使着人,那边琥珀也回来了,王夫人便问她。琥珀的言语也同平儿的差不多,王夫人就叫琥珀坐下来,叫她帮个主意。这琥珀终是老太太屋里人,与鸳鸯差了有限,在主子前原有个分儿说得句话。又遇着王夫人再三问她,知道王夫人为宝玉,面上肯委屈些儿,也和晴雯好,替她委屈,便说道:“据我的主意,叫晴雯过来呢,她到底是个丫头,敢不过来?就是跟了林姑娘也还在这府里。况且底子里是宝二爷的人儿。不过追上去是……”琥珀说到此,便顿住了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