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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红楼梦
黛玉道:“罢了,你我的苦也差不多了,通是死死活活过来的。我倒也厌这个血肉之躯。从前若将我这个身借给你,留着五儿,倒也两全其美。”晴雯道:“咱们算什么人,真个依了姑娘所说,这荣宁两府还有重兴之日么?良大爷若不为着同气的分上,还肯这样么?”
两个正在闲谈,那雨声一阵大一阵小,只是连绵不绝。到了临晚的时候,那竹叶上的绿光益发射入玻璃内,连女墙的苔影也映了进来。两个正在纳闷,忽听得蜡屐之声,只道是宝玉回来了,哪晓得是李瑶从寺里回来,赍着宝玉的一封字儿,问太太奶奶姑娘们好。李瑶交代明白,就去了。黛玉、晴雯便点起灯拆开观看。原来宝玉也因雨天在寺中纳闷,晨钟暮鼓闹得不清,便拣一处僻静僧斋,将五儿的墓道碑文作起,一脱了稿,便赶紧眷清,寄与黛玉观看。黛玉便读道:盖闻生也如寄假焉,必归。桃根梅干,犹开同蒂之花;鸠距鹰拳,仅变化生之性。他人入室,哀莫甚于借躯;招我由房,幸孰深于附体。虽凌波洛浦,不留影于江皋,而陨涕岘山,必正名于陵谷。此芙蓉神之晴雯女子之必还身于佳人柳五姐也。昔者张宏义借躯李简,不返汝阳;朱进马附体苏宗,顿醒彰郡。他若桐城殇女,东西门俱认双亲;晋元遗人,新旧族曾添两子。爰及淮阳月夜,惊瞟持灯;上蔡风晨,欣观解竹。宁少见而多怪,可近信而远微。当夫玉烟化尽,珠泪抛残。积长恨于泉台,杳难遘觌;叩传音于蓬阆,祗益荒迷。就使玉箫再世,韦郎则鬓发丝丝;倘教徇情终鳏,倩女则离魂黯黯。今乃死如小别,珊珊真见其来;可知生是重逢,栩栩如醒于梦。又且眉稍眼角,具肖平生;即与刻范模形,无差阿堵。以此先天之巧合,完彼后世之良缘。彼无恙也,双适故人。子慕予兮,一如夙愿。古无似者,斯足奇焉。兹者节届禁烟,人来酾酒。酬卿何处,自借枯骨以代生身;偿尔有期,自表白杨以营生圹。姑娘墓里,不必以一美而掩二难。苏小坟前,自当以三尺而分两兆。此日独留青冢,魂归即依我前身;他年相见黄泉,尸解共归全造化。等逆旅之同还,奚索浦之抱憾。誓言返璧,莫怆遗珠。原期同穴,难分一体之形;爰泐双碑,共志千秋之感。某年月日怡红院主人贾宝玉题并书。黛玉看完了,只管点头说好。晴雯也接近着瞧,黛玉又一字字讲给她听,惹得晴雯只管掩泪,晴雯道:“难为了宝二爷作出这一篇碑文,五儿也不虚生一世了。”
黛玉叹道:“宝玉呢原也实心,不经这一番风波,也不见得他的心肠。”晴雯道:“可不是呢,从前姑娘回转过来,还那么着执意,又磨得他死去活来。”黛玉叹道:“这也是前定的磨折,谁还强得过头上这个天。咱们在此听雨凄凉,他在僧寺里也不知怎么样的孤栖呢?”
晴雯也叹道:“自从咱们圆聚以后,天天聚在一块,这种光景也不能不尝些儿。”两个人正在洒泪磋叹,那雨益发点滴得厌烦起来。黛玉道:“这种光景只有两句唐诗‘垂死病中惊坐起,暗风吹雨入船窗’说得像。”
晴雯道:“死呢,也不过那样,咱们两个人通算过来人。不过死者倒也渺渺茫茫,随风逐露,那活的人伤心起来,才难受呢。你想想,咱们这个宝二爷倒也没有死过,那半死半活的光景也难为他,也只好算个回转来的罢了。”
黛玉点点头,倒反笑起来道:“他若果真要回转来,除非借着甄宝玉。”倒把晴雯也说得笑起来。黛玉又笑道:“他若借了甄宝玉回生,倒同你配个对儿。”晴雯不好驳回她,只笑嘻嘻地说一句:“我算什么。”黛玉登时悟过来,眼圈儿就红了,就啐了一啐。忽然窗外一阵风,将一竿竹枝吹折了,倒吓了一跳。晴雯便说道:“夜深得很了,你听听钟上的响,已经子末丑初了。”黛玉道:“今夜的夜雨倒也配景,索性坐到天色明了,替他写这篇碑文出来。”晴雯道:“前日宝二爷说姑娘从前烧去的诗稿,二爷一篇篇都补全了。”黛玉道:“你也知道的,我从前做过的他都见过,也不知他怎么样全个儿地记了去,抄出这几本来,就连改香菱的诗也抄在里面。别人也罢了,也该替宝姑娘一同抄下,偏又不抄。幸亏宝姑娘不在心,若揭起短来,砖儿能厚瓦儿能薄。况且闺阁中笔墨,原不许传扬出去,宝玉也枉费了这个心。”
晴雯道:“这总也见得他的心肠了。”
黛玉只叹息个不了。两个人真个的坐到天明,将宝玉做的碑文写了出来,袖了去与宝钗看。宝钗也说很好。方才同众姊妹往上头去。可可的天雨不歇,直到第七日散花谢将方始晴明。贾政十分喜悦,完了功德,带了宝玉、兰哥儿一同回来。宝玉便到黛玉、宝钗处议论泐碑一节不提。宝玉为的踏青不畅,又约了景星、良玉出去清游。李纨、宝钗也因天色初晴,浓桃可爱,约了众姊妹一起到沁芳亭赏玩。恰好王夫人又往薛姨妈家去了,姊妹们更畅意玩笑,也有拿了钓竿儿钓鱼玩的,也有采花攀叶寻些香草的,也有扑蝶的,也有蹲在池边撩水荇的,也有携瓶汲水供花的。李纨、宝钗、黛玉、湘云也乏了,只将手帕子铺在太湖石上坐着瞧她们玩儿。便有小丫头送上点心攒盒来,也只就着各人心爱些的吃些。只见这些桃花,也开得茂盛极了,一团一簇,十分娇艳,有些开得早些的,却被雨打坏了,太阳一烘,经风一吹即纷飞如雨。就这花雨里映着这些姊妹们,愈觉风韵。姊妹们一面玩儿,一面也扑去身上的花片,无一个不尽兴地玩儿。也有掉了手帕、香串香囊的。探春在那里指点各房的小丫头,各人将主子的物事儿检点。黛玉只管点头,宝钗却触起一件旧案来,便笑道:“好不要又弄到抄检大观园起来。”
黛玉笑道:“宝姐姐,你不知道晴雯又公报私仇么?”众人连忙问她。黛玉笑道:“这事也巧,可可的王善家的偷了那府里的首饰,转辗变钱,弄到晴雯的丫头手里。被晴雯认出来送过去,那府里连人送过来,被晴雯发出去打了四十,还革了半年的月钱。”众人都笑说:“爽快。”
众人又走到紫菱洲,看见一座秋千架子。宝琴道:“咱们园子里立了这一座架子,也只听见玩过一遭儿,咱们今日何不上去玩一玩。”原来这座秋千架子着实的华丽,本身竖架是朱红金漆描金云龙,横架是油绿彩漆描金云蝠,一色的五色软丝彩绦,挽手攀腰统是杨妃色,豆绿色的交椅绣花绸,映着这几树垂杨,飘飘漾漾十分好看,怪不得宝琴高兴起来。众人齐声说好。李纨便道:“琴妹妹,这个却使不得,一则怕腿软了掉下来了不得,二则也着了凉,三则我们前日出去踏青,人家瞧见了,也不知是谁家的内眷。而今玩这个,墙外有勋戚瞧见,人家子弟们瞧见了便要传说开去。咱们真个要玩儿它,也有一个法儿,只叫梨香院这班女孩子过来,也不要强她,只叫她们会上去的上去,她们打也打得好,我们只在底下看,岂不好呢。”
众人都说好。李纨就叫人去传了芳官一班来,都是丽线绣花衣裤,踏着花鞋。龄官、藕官、艾官、葵官都说会的。当真的四个女孩子就站上去系好了。那班女教师就同芳官送起来。也有许多的名儿,套花环、盘龙舞莺、梭穿百花、丹凤朝阳、双仙渡海、一鹗凌空、侧雁字、一帆风,各样地打将起来,真个翻翻有落电之光,飘飘有凌云之志。也使双枝笛吹着“霓裳舞衣”
的套曲儿,击云罗,吹横笛,拍板小鼓,十分应了节奏。到了后面,四人又联臂上去,打起蝴蝶会来,这乐器就单用丝弦鼓板,越发的袅娜娉婷,仙仙可爱。众人正在打得有趣,只听墙外有许多人喝采起来。慌得李纨立时立刻叫这班女孩子下来,连忙乐器也一齐叫住了。众人一定不肯歇,李纨决然不肯叫她们再玩。黛玉、宝钗、宝琴等再三的问她,李纨只说:“外面的人儿看着不雅相,不要疑心到我们身上来。不好再玩了。”
毕竟墙外喝采的是些什么人,要知端的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九回 林黛玉重兴荣国府 刘姥姥三进大观园
话说大观园内正在那里打秋千玩儿,听得墙外有人喝采,李宫裁连忙叫女孩儿们下来了。这墙外喝采的,原来不是别人,便是林良玉、姜景星、贾宝玉三个人,带着几个小么子,溜着几匹小川马踏青回来,正从园外望见,所以喝采。这林良玉、姜景星就回去了。宝玉便回到园中来,仍旧要她们再弄这个玩儿。李纨打量着,王夫人回来不说,她的年纪长些不领了众姐妹看针线,倒反为头为脑的率领了众姊妹们玩儿起来,王夫人便不露词色,但略略的借影儿说一句,就受不住了,所以李宫裁便不肯依,叫这班女孩儿即便跟着师父回去,她也就同了一众姐妹来到上头。宝玉也只得跟了上去。又谈了好一会,王夫人也便回来,外面贾政、贾琏也回到书房中去了。却说贾琏见这府里的规模气局,比前大不相同,却只是办事的规矩倒有些不顺。为什么呢,一应公中支发,无非是黛玉处的银钱,黛玉却在潇湘馆中,贾琏不能时刻过去商议,一切事务总须问问蔡良,蔡良虽则知规着矩,垂了手说话,但则蔡良这个人也精明到二十分,贾琏分毫不能瞒他,却暗地里受他的号令,也不能挑他的短处,差不多自己的才分也赶不上些,如何挑得。因想起自己的光景,从前夫妇两人来到这边,原也是个权宜的局面,也只靠着老太太的庇荫儿。而今不是这个时候了,长久接下去也不是件事情。若是辞了这边回到那府,也没有一点儿的底子。又打量着黛玉的为人,从前个个说她尖酸,而今变得像两个似的,行的事这样开阔,难道记着恨没有一个安顿我的地方?倒不如趁此向贾政说明,一面将帐房交割,一面讨一件办得来的事情,随他们的发付,倒也是个知己知彼的情理话儿。因此就逐一逐二地趁了闲空,细细向贾政回明。贾政开首疑心他有什么别的缘故,及至说明了,倒也只管点头。就同了他到老太太房中,请王夫人、李纨、宝钗商议。王夫人也说:“平儿的事情全亏着探春,商议将来亲家姑爷到京,也就要接她同去,平儿一个人终久照料不来。看林姑娘的聪明才分,比从前的凤姐尽着的跨得过她,又是公中一应支发统是她那边的,大势也不得不然的了,不如全个儿交给她。这个话我也不便说,倒像他们圆过房,一家子的事全个的料在她身上。不如等珠儿媳妇同她去妥当商议,她两个本来说得来。就是安顿琏儿的地方也商议了,难道林姑娘近日这些光景倒肯委屈了琏儿?大家瞧她待袭人的光景就是了。”
贾政连连点头。又商议了议事的地方,依旧在园门口三间小花厅上。一则近了黛玉,二则内外俱便。王夫人、贾政商量停当,李纨便到潇湘馆来。见了黛玉,略略地说了几句家常,就将贾政、王夫人的话一总的述将出来。黛玉只推年幼未谙,李纨尽着劝,黛玉也只有谦逊的分儿。李纨终是晓事的,就说道:“你的意思我也尽知道了,我自然要替你回去。只是大势儿趋到这上头,上头也没有什么法儿呢。”
李纨就到上头来回复了。贾政、王夫人很知道她谦逊的道理,只得明日再谈。到第二日,黛玉过来,王夫人就留住她。等贾政下朝回来,大家见过了,贾政当先说起这个话来,黛玉也只谦逊着,李宫裁又让着宝钗。王夫人就笑道:“大姑娘,我却有句话儿,咱们多是自己的人儿,而今一家子的事情谁不仗着你,便是那府里,再有姨太太那里,也靠的你,你就尽着让,也不过让的名儿,况且通是几个姊妹,谁不知道谁。大媳妇呢,原也稳当不过,宝丫头呢,也还细心,只是心口慈软,谁不怕她?你知道的,这里不论什么事情,人总要打算我们,不是你如何对付的过!你若过于推逊,我也没有别的话。不过从良外甥到京以后,我们十分过不去就是了。”贾政也说道:“很是呢,虽则至亲忘形,谁也到不了这个分儿。”
黛玉听见说起这样的话来,就站起来道:“舅舅,舅太太,说到这个话儿,甥女就当不起了。甥女的意思实在为的是自己年幼不谙练,所以请大嫂子、宝姐姐担当些。而今两位大人一定吩咐着甥女,甥女也不敢辞了。至于琏二哥呢,不要说曾经送过甥女到南边,帮着甥女办过先人大事及运司衙门一切交代,就是琏二哥哥在咱们府里,也没有办差了什么事情。便说为了凤嫂子闹过饥荒,这凤嫂子也为的府里出多进少,打些小算,上了些小人当儿,也干连不上二哥哥,怎样的不叫他管事呢。而今甥女却有个愚见,不知说出来中听不中听。”
贾政、王夫人道:“原该大家商量。”黛玉道:“甥女愚见,既然交给甥女,往后这府里一切事情,统是甥女一个人拿主,连那府里同姨太太那里,也交给甥女。只将这府里原先产业一总交给琏二哥,单单的管这个进帐,每月提出百金与二哥哥用度。他房基里也一样的在公中支发,这个进帐却也按四季交给甥女查查,不要被人隐瞒过了,只是有进无出,往后去原会长起来。再则甥女禀明二位大人,这府从赖大以下有脸儿的人也多,就祖宗遗下来的人也不少,既然吩咐着甥女,却要听着使唤。依了规矩严肃整齐,不许错了一步的。若有错误,重则官法,轻则家法,却也不能饶让分毫。”
贾政就喜欢起来,道:“好孩子,你真个的能够这样,就是我贾家的祖宗有福,只当替你母亲尽了孝吧。”王夫人也喜欢得很,说道:“我们这个大姑娘叫我心里怎么不爱她敬她,她安顿的琏儿也好,单则是她的身子儿单弱,宝丫头、大媳妇,你们通是好不过的,大家也帮着的照料些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