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红楼梦

  黛玉脸上红红的正不知怎么样,那喜鸾就挨着她坐下,低低地说道:“可不是,咱们说过的那三件事,少一件咱们也不依的。”
  黛玉点点头,喜鸾道:“若满依了,咱们也依着。可不是的。”
  黛玉便呆着,喜鸾就低低地凑到耳朵边说道:“改不过口来了,通依定了。”
  黛玉慌起来,说道:“你不要哄我。”
  喜鸾道:“我敢哄你?通是老爷、太太亲口依定的。还更奇呢,实在地料不出,这袭人、芳官们全个多来了。你要她们进来,这会子我就替你叫进来。”喜鸾就要去,黛玉便慌了,拉住喜鸾道:“好嫂子,你且坐着,我不信二舅舅当真依。”
  喜鸾道:“二舅舅不依,这些人为什么来?”
  黛玉停了一停又道:“到底这些人怎么样叫的来?”
  喜鸾道:“这些事我不知道,只是这些人全个儿齐齐地在这里。他们原也要进来,倒是我拦住了。等我告诉了你,再传他们上来。你而今不信,我只一起叫进来便了。”喜鸾一面说,一面便要叫去。这林黛玉就慌极了,拉住喜鸾道:“好嫂子,真个这么样咱们再商量。”
  喜鸾道:“商量是没有了呢,你还不知道,那边不知谁的算计,一面送这些人过来,就今早晨两位王爷过来做媒送帖,已经逼着你哥哥写了回帖去。你哥哥通做一路,直到帖儿过去了,方带了他们进来叫我告诉你。这些离着外面也很远,凭他闹,有心瞒我们,谁也不知道。你哥哥又说是你自己定下的,怎么商量得来?还说两位王爷过来闹得什么似的,这府里的声名又大,满到处传遍了,看的人也多……”
  喜鸾要说下去,黛玉已经哭出来。又害着臊不便高哭,只跑到床上去朝里的倒下去,呜呜咽咽不知伤心到什么分儿。喜鸾不便劝也不便走,只得叫了紫鹃、晴雯告诉她。这两个也喜极了,齐声叫好,都说道:“原来也有这一个日子。”
  那黛玉一面哭泣,一面恨毒追悔自己,原不该闹什么小聪明儿。而今是真个被宝玉拖下苦海去了。“宝玉,宝玉,你害得我好苦!我哪世里害了你,今生今世送在你手里。你的时运儿又这么强,千方百计,天也顺了你,叫我跳不出你这个圈儿。我也糊涂到一万分,怎么样一个女孩儿嫁了人还拿得定,我从前讲这话也就臊了,见不得人。罢了,罢了!我只再世为人,再顾着自己的身心性命便了!”
  那晴雯便要立时立刻去见袭人,倒是紫鹃拦住了,就说道:“晴雯妹妹,你也不要太狂了。论袭人来,咱们原是一块儿的人,就算走错了路儿,怕的她心里不难过?你这个嘴头子是好的尖刀似的,出口伤人。趁着你的性还留什么旧姊妹情分儿。你在先也要压着她,况且而今的你,现在的她,还有芳官们一班儿在那里,好个串戏的人儿,你不揭破她,她们还要提着个牌名打趣她,你倒去先做一折戏文给她看。你也是夭折过的人儿,只苦了五儿妹妹,才有个今日的晴雯,你再修修后世吧。”
  晴雯听她一席话,倒笑起来道:“大奶奶,看这个紫鹃姊姊,好个仁慈有德的人儿。晴雯要看看她们也念着旧日情分,当真一见面就揭人家短处。况且芳官也和我好的,怎么不要看她。”
  喜鸾道:“她的话呢,也是的,你也没存这个心。只是大姑娘还没有传她上来,又是姑娘这会子心里烦,你们要见旧姊妹,也缓宽些儿。”
  喜鸾说罢,约莫黛玉到其间,再也闹不出别的巧儿,只叫两个丫头进去相陪着。又见紫鹃和袭人好,怕的惦记着她,又说:“你们也放心,我也很知道袭人的分儿、才调儿,也不拿她当众人使唤。只专派她西院里照料那些衣装绒线儿,便是芳官、藕官也怕的戏路儿生了,在西院里近着小灵岩、小栖霞一带,跟了教师近了清客在那边素串,等他们熟溜了,吉期时候好到那边伺候去。你们给她什么吃的东西,只管叫蔡良家的传过去罢了,左右是一家人儿。见面的日子长,有什么不能看见她。你们两个人只不要离着大姑娘。姑娘的性情儿、事情儿只有你们拿得准,你们一时走开了又找准。”紫鹃、晴雯便说:“谢了奶奶,晓得了。”
  喜鸾就去告诉良玉,良玉也笑,只服着曹雪芹的好意。喜鸾也时常到黛玉处,有意无意地同着紫鹃、晴雯慢慢地解劝。且说宝玉,过帖之后细问贾琏,知着他与曹雪芹的一番布置,十分感激姜景星,心里头说不尽的快乐。这时候宝钗就近临月,连上房也不大上去。宝钗本守胎教,又是宝玉回家之后漠然相处,彼此并不戏言。宝玉此番快乐了,转觉得自己有多少不是,倒要去亲近她,总被宝钗远着了。宝玉便东去西逛,一会子到栊翠庵、稻香村;一会子到怡红院,要便往潇湘馆的门缝里瞧着听着,只像个走马灯儿。贾琏遇着便笑道:“二哥哥,你看风水可曾看完?”
  焙茗也笑道:“二爷送朝报忙极了。”宝玉只笑着不理。到了这一天吉期,恰是个壬辰年戊申月戊子日,先一夜子时立秋,这半夜秋天气还不很凉,只比得林良玉的好日子觉得凉爽些,也穿得住实地纱了。这林、贾宅接连的铺设了好几天,好不热闹。不说林良玉的祭先宴客,且说荣国府的内外规模。这府门口的灯楼彩球已经出色。自赖大、林之孝以下华冠丽服的十余人,一排儿分两边坐着。正门、两角门六扇齐开。一直望进去花园似的,一路的街眚摆着也数不清。到了垂花门口便是十来个五彩扎绸的香云盖,涌起一座鳌山,上挂着各色各样的彩灯,两边超手游廊卷起半帘,一总结彩悬灯垂下络索,穿堂上通是明灯宫角,廊檐下间着五色玻璃灯。从大理石屏风过去,越觉精雅。金钩珠箔映着各色顾绣,各处地衣绒毯十分灿烂耀眼。那些陈设古董也尽数配着颜色,间着花盆。那自鸣钟一响便应了一二百座一同的响起来。再夹着鹦鹉、画眉的雕笼鸟语,又到处放一个朱漆画金的圆缸盛了凉冰,堆高几尺倒像个水晶山子。一路直到内室,转到大观园,直如月殿银阶一般。真个依了黛玉,就潇湘馆做了洞房。益发收拾得繁华齐整。
  这林良玉送来的珠簟宝笥鹤绫鸳绮,也就不可说了。真个兰麝浓熏芙蓉满绣,说不尽的富贵风流。又是到处有个玩意儿,除正厅演出《满床笏》正本,怡红院内却演的档子班,缀锦楼便是一班清客清曲,也间着巴蕉鼓儿,十锦杂耍。含芳阁便是芳官一众女孩子打个细十番,末后又挪她们到藉香榭去了。紫菱洲也有两三个人变着戏法儿,便是稻香村空地上也叫了两班走索叉缸的妇人儿,打着鼓唱着曲,说是贾环的主意儿,都骂他蠢。那些去处通派定执事这人看守古董照应客人。凡是贾政的本家亲戚尽着逛。
  潇湘馆内的吕祖师像已被史湘云移供栊翠庵去了。众宾客来到潇湘馆,见有三个洞房,大家诧异。原来两边商议过,恐怕黛玉性情古怪真个不肯同房,误了好日,就算日后劝转,总不能应这个吉辰,因此上想起紫鹃、晴雯都是偏房数内的,不如趁这一日一总圆全。因此另选了四个上好的丫头与黛玉,叫做香雪、素芳、碧漪、青荷。又选一个菊香与紫鹃,选一个绮霞与晴雯。几日间花锦凑齐,一时会合。紫鹃、晴雯也赧赧地跟了黛玉避起人来。众人都赞宝玉福分,谁还赶得上他。
  到了吉时,宝玉便穿了二色金百蝠缕云深紫戳纱袍,二色金霞鹤双丝天青满装纱褂子。头戴国公品级的凉帽,着青缎粉底小朝靴。拜过祖先父母,告过了尊长,就正厅上上了八人大轿,上首出门奠雁去。道上的执事儿排去有二里多路,真个的千骑云腾,看着的人也不知挤倒了多少。那边林黛玉到了这个时辰,怎么样能够变出什么计策,也只得苦苦地哭着依了哥嫂起来妆束,不免痛哭一番。良玉也伤感着抱了出来,扶入轿内,被宝玉迎了出来。一色的油绿哆罗呢两乘八轿,背后元青哆罗呢四轿两乘,便是紫鹃、晴雯。一路上大吹大打,绕远着走个上首进荣国府来。凡龙虎号头管金鼓粗乐,只许到穿堂便住,便细乐也只到垂花门站住。到了正厅上有芳官们十二个女孩子用笙箫弦索云锣小鼓板引导。林黛玉扶出轿来,罩了方巾,也穿了国公夫人蟒服,与宝玉行过礼,随后紫鹃、晴雯也站在下首行了礼,便上了软椅,一字儿八个小厮抬一乘送往潇湘馆来。单只蔡良家的、柳嫂子先跟过来。袭人还留在那边收拾照料。
  宝玉到了洞房,交杯合卺,坐床撤帐已毕,宝玉便出来见贾政、王夫人及各亲长,直伺候得席完客散,王夫人方叫送回。宝玉先往宝钗处问安,莺儿说已经睡下了,宝玉也怪臊的,一径就往潇湘馆来。谁知黛玉先用话儿支使开晴雯,早与紫鹃同房歇下了。宝玉就招着了晴雯,拉着手只管笑,倒反说不出什么话来。晴雯也低头羞得了不得。宝玉这一晚就同晴雯歇下了。他两人这一夜的论心叙旧也难于形容。到了次日清晨,宝玉一早起来要看黛玉,倒是紫鹃先迎出来道:“宝二爷,你而今还有什么?诸事通遂意了,可怜见的。”便低声说道:“可怜见林姑娘羞得很,在那里千万央求我,又哭又求叫我告诉你,且不要去看她,罪过得很。她说你若去拉拉扯扯,她就要寻死了。”
  宝玉倒吓了一跳,晴雯也赶出来拦住宝玉说道:“二爷,你总慢慢着,且请史大姑娘、四姑娘伴伴她,慢慢总好,你不要性急当真的逼出人命来。”
  宝玉跌脚道:“你们把我当做什么人儿,我为什么要拉扯她。我只问问她的身子,说我的心事儿。”
  晴雯道:“可怜见的,你便真个这样,她这会子不相信了。”
  宝玉道:“这么着倒不好了。”
  紫鹃道:“什么不好,不过缓些时儿。你而今倒有一件要紧,姑娘这样光景出去见老爷、太太还早呢,你且上去说她的光景有些病儿,不要上头怪下来。”宝玉就连忙去了。这里紫鹃、晴雯两下里彼此取笑着,只乐得个柳嫂子牙缝放出花来。却说贾政、王夫人因晚上乏了还未起身,见宝玉上来,问明了在晴雯处过夜,打量着黛玉的意思原要说病,大家也谅着她。又怕她害着臊反倒不便来看他,先叫姊妹们来走动,也叫她们不许取笑。
  贾政只打点了外面贺喜的应酬。都说黛玉自从进房之后不肯见人,连惜春来也不肯言语,只闷闷地睡着。众人也自谅她。到了晚间,宝玉到宝钗处走了一走,体谅着黛玉就来寻紫鹃,紫鹃也不肯,一则怕黛玉寂寞,二则不肯僭先,三则也害臊。总推着晴雯。晴雯也没法,一连几夜总和宝玉歇。这也不提。谁知王夫人不知黛玉害臊不好意思出来,反疑心黛玉倚了家势,仗着贾政,看不上王夫人,就将黛玉这个新媳妇想出许多不是来。这便如何剖得?要知端的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  
第十五回 玉版蟾蜍郎承错爱 金笼蟋蟀女占雄鸣
  话说王夫人不知林黛玉害着臊,倒反疑心她倚了家势,仗了贾政,看不上婆婆,心里十分不快,要在宝玉面前发挥几句。一则疼他,二则打量他孩子性儿疯傻得紧,就发作他也不过招出一番呆话来。还恐他去告诉黛玉,倒像一进门就寻着她似的。一则碍着贾政,二则众人心里不平,三则又像是护了宝丫头似的,所以王夫人尽着烦恼,总说不出口来。从来做婆婆的就是生身的母亲一般,凡是做媳妇的果真千依百顺,不叫着走也走,不叫着动也动,知心着意见景生情。这做婆婆的有什么不喜欢。你道为什么呢?譬如做婆婆的没有个女孩儿,倒也羡慕有女儿的人家,说为什么我就没有。譬如做婆婆的原也有个女孩儿出嫁了,又想着从小儿梳头、裹脚教训成全她,到底是别人家的人儿,留不住的,眼巴巴总望这个媳妇子进门,打量她什么的才情性格。到了,心里头爱着这个媳妇也如亲生女儿一般,一毫无二。多有帮着媳妇说儿子不是的。这婆媳中间谁家没有一半句闲话,倒要婆婆畅畅快快索性的教训一番,也就说开了。怕的是媳妇心里为那个,婆婆心里想这个。若是做儿子的能够体谅出做娘的一片苦心,媳妇也顺了。最怕的是两种儿子,一个是偏心着自己的妻房,不去婉转说明也罢了,倒反要出个头儿说出媳妇的许多是处来。你想,媳妇便是了,做婆婆的岂非反要担个不是么。又一个是疯疯傻傻,说着她也是这样,倒还要招出许多笑话来,这便叫做婆婆的千回万转,想起从前自己做媳妇的时候那么样,而今又这么着,上上下下总吃着亏,更受不得了。婆婆果真这样,那做媳妇的可还做得出一个人来。
  当下王夫人十分烦恼,无人告诉。要告诉李纨,恐怕她也学坏了,只拉了薛姨妈悄悄地说,也淌着泪。薛姨妈倒也认真地劝,总劝不过来。到了三朝这日,众人自李纨以下除了宝钗不出来,其余一总会齐了到黛玉洞房中,共是李纨、平儿、探春、惜春、史湘云、邢岫烟、薛宝琴、李纹、李绮、香菱、喜鸾、喜凤十二人,随后又是邢夫人、尤氏也到了,不由黛玉做主,大家簇拥着把黛玉打扮起来。可怜她还是个女孩儿,就把面来开了。李纨、平儿画她这两道淡淡的眉儿,尽着笑。黛玉哪里懂得。一会子梳妆完了,粉妆玉琢地打扮起来。可笑宝玉探头探脑的要挤上来,只被晴雯撵着走。众人笑也笑死了。黛玉就如吃醉了似的,羞得面上通红。史湘云笑道:“林丫头好个能言舌辩的,怎么这会子装起哑子来?”
  薛宝琴也笑道:“林姐姐笑也不笑笑儿,要请她的宝二爷来逗着她才肯笑呢。”
  倒是李纨老成,拦住她们道:“人家那么样,你们反这么顽,也不顾人家害着臊。你们可也成个人儿。”众人坐的立的都笑了。黛玉只是个低了头,可怜她雪白花容红云飞满,倒像成过亲似的。李纨心里着实的疼她,只横身儿护住了,要将这班人撵出去,碍着邢夫人也坐着笑,众人哪里肯走,闹了好一会方才穿戴完了黛玉就珠冠玉佩的扶出来。宝玉也穿戴了公服,笑嘻嘻的挨上前跟着走。到了上头,排着次序儿见过礼,家人们分班见过了。王夫人一见了黛玉就爱她,又见她低着头臊得很,怪可怜见的,又想她倒反让着晴雯,还这么样害臊。从前凤姐儿怎么说她不尊重呢,真个的委屈死人。王夫人就笑吟吟地心里疼得她不知怎样似的,走上前一步拉她的手儿。黛玉只低低地叫一声:“舅舅、舅太太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