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红楼梦

  王夫人一面说一面还揉眼。贾琏看见这个光景,不住的碰头还解不开,只得像贾蓉陪凤姐儿似的,两只手左右开弓,掌自己的嘴,自己打自己骂。薛姨妈等通过意不去,王夫人也便心慈,就道:“你这么样做什么,你有话尽讲。”
  薛蝌也忙忙地拉他起来。贾琏道:“太太容讲就讲,不容讲不敢。”王夫人道:“你有话尽讲。”
  贾琏道:“若说起丹书铁券敕封诰命这些事,实在是侄儿讲的。他只是祖宗的荣耀儿,子孙的吉利儿,排在执事的道儿上两边好看的。不要说咱们不好送了姓林的,林表弟现在当个翰林他怎敢收着。也还不止这些,但是祖宗上遗下来的仪从,现在两府里的仪从,到了这日通要摆过去。况且从敕命架子以下的东西,前日喜妹妹到林家去已经送过一遭。林家哪曾留下一件?姨太太、太太想想,这个就透明了。至于林表妹的事情,也还没有定准,无不过老爷压住了,叫侄儿在里面张罗些小事儿,就算定准了,将来过门了,两个弟妇也分个年纪大小来,谁还不懂得这个理。现今咱们家里要来一个状元女婿,将来宝兄弟怕不是个状元子孙。到游街的时候,他两位夫人只一并着两辆车,一字儿的游街,只拣宽阔的街道走也好。”
  薛姨妈等都笑了,王夫人也道:“你听他油嘴,好个花面儿。”
  贾琏打一个千道:“侄儿花面也做,苦情也回,侄儿一辈子的养活全仗着老爷、太太,也说不尽的感激。又是侄儿媳妇从前闹得那样,到而今人也死过了,人不提她,侄儿也要牵扳她。侄儿算没有家的了,那府里回不去,人也知道侄儿现今又办差了事情,惹得太太生气,侄儿也没脸,以且只好快快的弄个分发儿往外省混饭去。看运气补偿得老爷从前的恩典也好,补偿不得也好,回来也好,流落也好,体谅了大人的志气,揩揩眼泪别处去,再也不想在林妹妹身上沾什么光拉什么帐。求太太恩典,饶侄儿的全盘错着,请交过这帐房。太太若不肯回,侄儿也不用进这府里。”王夫人听了,停了一停,倒也为难,只得说道:“真正贾家门里子孙傻的傻到那样,刁的刁到这样。他这个口江河似的,倒把我要顺转来,还求着他。”
  这里薛姨妈家人,也尽着劝。贾琏道:“太太肯回去,侄儿凭什么总情愿的,还敢要太太求着我。不过我这番也有个苦情便了。”
  外面贾政又来到客厅上坐着,几遍的叫人请宝钗。李纨、平儿、探春、惜春也都来了。又送过来几席酒,里里外外,又叫彩云、莺儿等将被褥衣箱搬过去。贾政又见了薛姨妈说些家常,直到晚饭后方才惊天动地的将王夫人、宝钗请了回去。宝玉接出来,王夫人喝他:“走开!”贾政也喝着。又叫麝月、玉钏儿等教导宝玉好好地招陪宝钗。宝玉也心里头想起来,自从回家之后十分的冷落了宝钗。又想起从前与宝钗好的时候,心里也十分惭惶,便来殷勤体贴。宝钗也不理他,只往里间房内另自收拾睡了。宝玉独在外间房里睡下,一夜千思百转,恐怕黛玉过了门婆媳姊妹不和,不能设劝转来便怎么样?又想起王夫人喝他的光景,远不像个依了的。怎么大嫂子、三妹妹不将我从前这番话逐句儿讲给太太听了?便又将这些话像小孩子背书似的又一句句重新背了一遍。“这么样说去已经透明了,太太还有什么不依的。只怕大嫂子、三妹子倒底忘了些。”就叫起莺儿来,着实地盘她。莺儿只笑着。宝玉益发急起来说道:“到底大奶奶、三姑娘可曾把我这些话儿全个儿学给太太听了?”
  莺儿也笑死了,就道:“是真个学的,只是我却记不清。”
  宝玉道:“也记得一两句。”
  莺儿就将宝玉玩起来,说道:“要便二爷再说一遍给我听听,等我合一合看。”
  宝玉真个一字不改又说一遍。莺儿就笑死了,一面点头道:“全学上了。”
  宝玉道:“这么着太太还不依?”
  莺儿笑道:“真个的太太听了这个才依了。”
  宝玉道:“依了为什么还恼呢?”
  莺儿道:“这个我却不知道。”
  宝钗在里间床上听得清清楚楚,只想宝玉这么个孩子气傻到什么分儿,只好长久地被丫头们玩儿便了。且说王夫人回来几日,心气渐平,又忆着喜凤,彼时潇湘馆也开了,仍旧叫玉钏儿同着林之孝家的过去接回来。一则几天不见,二则现与姜景星说亲,不便再叫她住在一个宅子里。也是王夫人的主意,贾政也说很该接回来。
  那边林良玉见喜凤又去了,探不出黛玉的言语,又与喜鸾商量。喜鸾知道黛玉与惜春好,就请惜春过来,背地里先与她说明。惜春因与黛玉一同梦见册子一节,打量黛玉断然立不定了,又问史湘云,像是黛玉与宝玉终究分拆不开,也顺同众人来劝她。
  这黛玉虽则无可奈何,却也初心不改,想起“良玉哥哥果真要成这件事,不能不探我的信儿,我如今另想一个妙计,做了个不回之回,岂不很好。想着宝玉这事现今仗着舅太爷做主,我只等舅太爷恼了我便不要我了。这终是个妙计儿。我而今只打算了三句话对付他。第一,一生一世只叫舅舅、舅太太,照先一样,又与宝玉分居,各人干各人的事。第二,单拣舅舅最恼的是戏班儿,我偏叫蒋琪官领班,袭人跟着我服侍过去,连芳官、藕官们定要押着他还俗到府里头仍旧唱戏。可记得舅舅打宝玉的时候也为着戏子,彼时还有老太太护着也那么样地打,何况而今。况且这蒋琪官是王府里的,如何肯来,就是芳官们还俗也费力。第三是舅舅、舅太太素常恼恨宝玉是在姊妹丫头中间混,我而今偏要住在大观园,时常接这些姊妹丫头回来同住。这三件事件件触伤着舅太爷,好等他嫌弃我,这便是我的金蝉脱壳的妙计儿。”
  黛玉早已想得停停妥妥,遇着惜春再三地问她,也就说将出来。惜春也笑着,很明白她的主意儿,就笑道:“你这个锦囊三计,果然妙计。但不知可能够果真斩断尘缘?”
  黛玉也只笑着。惜春便告诉喜鸾,喜鸾即告诉良玉。良玉只管摇头。惜春回去也告知王夫人等。王夫人等俱各为难,也尽知她单单地触怒贾政。也有说她古怪的,也有说她决绝的,也有说她豪华吐气的,单只瞒了贾政一人。独有史湘云说了一个“好”
  字。惜春跟着问,史湘云总不说明。众人心里明知此事婆婆闹一番,公公也要闹一番。但不知贾政听见了到底依不依,恼不恼,就算恼了,可也有人挽过来?就算依了,黛玉可另外还有什么妙计出来?要知端的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  
第十四回 荣禧堂珠玉庆良宵 潇湘馆紫晴陪侧室
  话说林良玉,听见了林黛玉的锦囊三计,头也摇掉了。只想着黛玉的算计太凶,单单的顶门一针,要触怒舅舅。若叫她做了男子,真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情来,没有法儿只得告诉曹雪芹。曹雪芹笑道:“一点不错的,真是令妹的手笔。我也没法儿,只好告诉琏二世兄去。”
  曹雪芹便过来告知贾琏。贾琏也先知道了,今听了雪芹的话,骇得吐了舌头缩不进去。雪芹又说道:“林世兄也讲过,他枉做了哥哥,实实拿不住这一个妹子。若是这三件不妥,一万年不能成功的。”
  贾琏着了急,细想了一会,没个主意,只得千万地央求曹雪芹道:“老先生是几代的世交,这件事侄儿实在没法了,单只袭人的一张文契没还她,中什么用。况且还有别的。不拘怎样,倒只好求老先生想出个计算来。”
  雪芹笑道:“也罢,等我过去想想看。只是姜兄的事情,可曾回过令叔?”
  贾琏便将贾政夫妇一口应承的话说了。雪芹也欢喜,便说:“也好,我这番没有说成这个,倒先说成那个,兆儿也好。我且过去,想着了什么就过来。”
  这曹雪芹回到林家,先将贾琏的话告知良玉,良玉一喜一愁,也往内里告诉。雪芹又回复了姜景星。景星大喜,叩谢不及。曹雪芹打量宝玉黛玉之事也就可以告诉景星,随即说出来。景星倒一直根究,曹雪芹也只得全数说出来,景星如梦方醒,也将宝玉的醋意儿悟过来。雪芹又将黛玉三计,贾琏转求打算之语说出。姜景星也说为难。这两位通人,大家关切,就商量了半日半夜,倒像议军国大事的,还有什么不妥。曹雪芹便通盘打算定了,便走过来告诉贾琏,两个人悄悄地到小套房内密密地讲,只附了耳朵说话。雪芹道:“我而今三件都有了。”
  贾琏益发将耳朵凑上去。“第一件称呼,是不忘本的意思。二老爷正在姊妹情深,依着说,没有不依的。至于分居的话也好说,只说现在要分居,只等明年恩科会试过了再说,这便算做激励宝世兄的意思。老爷非旦依了,还要说好,且骗过了门,就不等到会试,让里头太太们想什么法儿。第二件蒋琪官在忠顺王府里,近来也很烦难,行头儿通修不起了。而且忠顺王是南安郡王的晚亲,我们只求良玉兄求南安郡王,说袭人的身契还在这里,要传这个人,也要蒋琪官使用。忠顺王现在也仰仗着南安郡王拉扯,立刻就要送来。这个只算我们那边陪嫁过来的,也把蒋琪官名字改做蒋涵,老爷怎么查考到。林姑娘那里,都说是老爷应承了。送过来那些女戏子的事情更易,姜兄很感激你们的盛情,也和宝玉世兄好,情愿办这件事做个贺分儿。大凡拚着些银子什么通要办过来。那班尼姑们得了银子自己也肯替人串戏,何况几个徒弟们。这姜兄现在新亲,老爷碍着脸,怎说的不收?就算不收,那边送过来怎么说出养不活退回去?这也停妥了。第三件益发容易,只回上老爷说,要在园子里常会会旧日的姊妹,老爷怎么却得她?琏世兄,你要我效个劳,我只有这点子法子儿,也是姜兄帮着商议的,连林兄也没有知道。你打量着妥不妥?”
  贾琏笑得什么似的,只是称谢不及,道:“这位林姑娘果然利害,可可地遇见老先生也就周郎遇了孔明了,这样布置实在妙极。侄儿也有个意思,而今倒反先将姜公的亲事结定了,他随后送这个班儿,老爷便却不得情。不然,恐怕老爷道学性儿,说是少年高第,未免高兴些儿。到得过了帖便不碍了。”
  曹雪芹也说很是。两个人倒反不提起黛玉的亲事,因过去见了贾政,说起姜殿撰的过帖日期选得近的很。贾政就说:“很好。日子总挤在一块,索性正经事儿办过去也好。这一天林外甥回门同一个日子更妥。两边也简便些。只是小弟却有个意思……”就沉吟起来。曹雪芹只管追问,贾政先走下去打一躬,曹雪芹连忙还了礼,便道:“咱们世交还拘着这个么,老先生有什么话尽管谈。”
  贾政道:“据兄弟的意思,姜殿撰不知怎样,小弟却有一个鄙见,致意姜公,咱们这样相好,承他不弃要做至亲,有什么话不好讲得?兄弟恐怕姜公的光景要请大人先生出来作伐,倒觉得生分些。不如恭恭敬敬就请大驾光辉光辉,做兄弟的更乐。一则诸事费心,全仗执柯之力,二则那一天小女回门,里面也有些事情,至好盘桓,尤为两便。想来姜公也有此意,不知老先生可能俯从?”
  曹雪芹道:“不瞒老先生说,姜殿撰也曾这样说起,晚生也不便推辞,倒是晚生恐怕府上要请位大人先生出来,晚生就自惭形秽。不敢瞒老先生,不要说请列位老先生,就请林公,晚生也陪不上。晚生果真奉命,到这一日反倒不愿意穿公服儿。晚生从前的五斗折腰,只见了别驾、刺史,也要打个千儿,便是谦虚的上台拉着,也不免略略地交着手,献一个小式样儿,怎么好同翰林先生分庭抗礼呢。只许晚生布衣落拓,还有一样的同着行礼方可效个劳儿。”
  贾政笑一笑道:“先生,老先生太言重了。兄弟相交了多少年,也能仰体仰体。兄弟原打算叫薛家二外甥跟着老先生学学,尊意如何?”
  雪芹道:“这位薛二哥原是不凡的,同晚生原也素好,这么着还有什么说的,这会子过去,就告诉姜殿撰叫他去登堂拜求。”
  贾政道:“很好,兄弟也要自己去,真个的是人熟礼不熟的。”雪芹就去了。不说林良玉夫妇双回,合家喜庆,及姜景星、贾喜凤结亲之事。且说曹雪芹见姜景星过帖了,就同贾琏将商议过之说告诉贾政。贾政只管点头,连声的道好,没有一个字儿驳回。他两个也快活得很。曹雪芹顺便就说道:“令甥处还有几房下人陪过来,内有一房说是府上的旧人。”贾琏也说出袭人来。贾政道:“这又奇了,也还是老太太的旧人,听说她嫁了什么人了,怎么又卖身起来?”
  雪芹道:“想来老太太身边的人,府上恩典也宽,外面去小家小户的过不得苦日子,所以借着林府上收用的便,又重新上府来。也还算个犬马恋主,不忘本的意思。”贾政说道:“这也很好。”便就定了过帖迎亲的日子。曹雪芹仍旧回来。这边贾政却进去告诉王夫人。王夫人近日来心上也明白了,又见宝玉活龙活现地绕着身转,又是宝钗将近临月。王夫人往宝玉处走动,见宝玉夫妇也和,心里也顺,听了贾政的话也说个“好不过。”
  贾政是一个直性人儿,心口如一,尽着夸黛玉有才有识像她母亲似的。王夫人也不免含着醋意,觉得他将自己的外甥女太偏爱些儿。独有贾琏的把式打不开,一起一起的办些大事,渐渐的支不上来。倒亏了赖大的儿子寄了许多宦囊回来,赖大料定了这府里重新兴旺,情愿将二万金算作客帐,借与贾琏。贾琏从中也有些转手,所以趁手得很,一面就办起事来。那边曹雪芹回去说明,林良玉也和姜景星两人高高兴兴的逐件办去。又是姜景星打量着黛玉的机关利害,怕的三件过去了又闹出别的件来,只叫良玉先过帖,随后告知黛玉。良玉也依了,三件事也办得妥。到了过帖这日,真个的黛玉那边不通一点风儿。直到过了几日,蒋琪官、袭人并芳官一众多齐全了,各处分开,总安顿的妥妥当当,也还不露出来。这便是势与利两个字的手段。且说林黛玉自从惜春过去之后,那边宝玉的话倒反一个人不提。转是喜凤的帖儿定见了,料定他们开不得口,就算开了口,一定地触怒了贾政。故此石沉大海,再也无人敢来烦琐。真个的这一班人皆中了计了。黛玉心里头好不得意,仍旧打起坐来,只苦的照前的运气观心毫不见效,而且一件一件的总有了宝玉起来。自己也说不出口。这一日,喜鸾嫂子慢慢的走进来,带笑的说道:“大姑娘好个模样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