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水浒传

  月仙已是情熟,便自对酌。饮到中间,解语说一番家中富贵,夸一回公子风流,少年知趣,月仙只点头默听。不一时,侍女送上灯来,月仙因不见母亲到来,只得要起身辞归。解语迎住,笑道:“令堂已被公子相留,难道妹子倒不留姐姐下榻!只是休嫌简亵。却不道相逢俱有意,会合有缘人。”月仙含笑,只得坐下。解语便又劝饮,月仙见她这般款待殷勤,遂不复思归,便安心饮酒。饮了半晌,月仙渐觉力不胜酒,娇软倩扶之态。解语见了,便辞说有事入内便来,遂起身走去。
  月仙只得独自坐在席间,因暗暗寻思道:“ 他的人物,全赖装裹点染媚人,所以得公子宠爱。想是这公子不以色是求,只存富贵中之妾名耳。只是她说少年风流,却不似个不好色的人。一时不便问得。” 因又想起解语将珠玉比她的言语,细细想了一遍道:“她这几句话,不要将它作赞美我的姿色。我今细细想来,实是讥刺我的言语,笑我徒生美貌,不得遇富贵今所可恨者,嫁一贫贱邰元,而不能为他所宠爱,则月仙之命薄缘悭,今生已矣。前日自见马上这位官人以来,只觉寸心如系,颠倒愁烦,向何处寻消问息,只好作一痴想。不期今在无意中倒被他句句道着我的心事,甚不可解。”
  正沉吟想念间,忽见灯下闪走出一人,飘巾朱履,鹤氅绣服,飘飘然趋走进前,笑嘻嘻躬身下礼道:“前蒙小娘子楼头顾盼,小生马上坠鞭,恨不能鹊架银河,片时会合。今夜相逢,实乃三生有幸。” 月仙听了,忙起身将他一看,果然就是这位官人,不胜暗暗惊喜,几回错认梦中。定了半晌,只得问道:“郎君何人,怎得在此?”那人笑说道:“小生便是宅中公子,姓黄名金。自从那日得见小娘子之后,废寝忘食,相思彻夜。一种苦情,今且无暇细述。” 说罢遂挨近身来,做出万千情急之态。月仙含笑阻说道:“ 公子贵人,宠妾盈庭,请自尊重。”黄金道:“小生房中姬妾虽多,实不及小娘子万分之一。故极力图谋设下此计,邀请小娘子降临敝室。申诉愁肠,不意所谋俱遂,实乃天作天合。得亲色笑,大慰平生,乞赐俯从,莫辜良夜。” 说罢,即跪倒膝前,温存拜恳,月仙忙用手来扶,早被黄金手勾粉颈舌送丁香,轻轻抱起,走入侧首房中。房中已有灯火。月仙低言:“不可造次,人见不雅。” 黄金笑道:“ 我已吩咐,谁人敢来!”便抱近榻前。此时月仙情痴若醉,一任公子轻举金莲,按投玉笋,云雨起来。两人十分乐意,怎见得?但见:
  喜孜孜的是香干浅,笑欣欣实有邓潘驴。娇嫡嫡,虽云少妇,尚存处子含羞。热突突,只道年轻,却有老成伎俩。乱纷纷,有如蜂酿蜜;急攘攘,胜似蝶钻花。汗津津,美满情怀,喘吁吁,周身快畅。骨都都,泛溢蓝桥,软苏苏,醉倒吏部。从今罢却相思,已后思情似海。
  两人狂荡完,公子扶起月仙,为他整衣理鬓,不胜感激。月仙道:“贱妾寒门陋质,所嫁匪人,只怜命薄,不作他想。不意那日临窗自遣,得遇公子眉目送情,坠鞭留意,两心眷恋,脉脉相关。自到如今,身心若有所系,已拟作来生之好。谁知公子情深,不忍弃掷,谋妾到此。初见惊疑梦境,两愿皆从。今妾之身,公子之身也,不知将来何以置妾?倘或有始无终,情如朝露,今夜宁死於公子之前,庶免日后怨别愁离之苦!” 说罢举袖拭泪。公子听了,忙指灯作誓道:“ 我黄金若不与月仙图个天长地久,必亡身刀下!”月仙忙将衣袖掩他的口,祝道:“ 心真誓灭,祸变祯祥。”公子听了大喜,遂将王志无病,留她母亲在别室,细细说知,又说及谋娶。正未说完,解语走入,月仙忙将公子推开。解语笑道:“我公子为姐姐费尽心机,今夜才能欢会,正好快乐,怎倒推开?我与姐姐如今已成一家,不必避嫌,妹子已另备喜酒,畅饮一番,再寻佳镜。” 公子遂携了月仙出房,另是一席酒肴。遂与月仙并肩坐下,解语对坐。三人不复顾忌,欢饮了一番。解语因见夜深,忙促引二人另到一间精洁香房,遂自走出。黄金与月仙各自解衣上床,真是一夜欢娱,千金难买。
  到了次日,公子出房,着都趣与王志夫妇说明;又唤进王妈妈入房,月仙述知缘故。两人先前气恼,却被都趣先用势压利害之言,次以富贵动其心。二人见已中计,女儿又已心愿,只得允从。公子大喜,遂厚待二人,送他先自回家。
  遂与月仙日夜不离,朝朝寒食,夜夜花朝,十分快乐。不知不觉已住了三月有馀。王志夫妇常来催月仙回去,恐怕邰元早晚回来。月仙只得与公子细细商量了一番,送月仙回去。只因这一回来,有分教:
  安排杰士入牢笼,准备佳入归绣幕。
  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  第 八 回 图富贵卖奸瞒婿 甘作妾表里仇夫
  话说月仙与黄金公子如胶似漆,千思万爱,日夜不离,三月有馀,当不得王志夫妇再三来说“ 邰元凶暴,恐他早晚回来,露出消息,事非小可。” 黄金道:“ 他有甚本事,敢来问我要人?” 月仙也踟蹰了一番道:“若恁般住下,这厮回来岂肯甘服?若使妾暂回,看他动静,徐徐而图,方得长久。”公子听了,一时高兴,只得着人送了月仙归家。怎禁两情眷恋,热突分离,一日几次传消问息;过不两日,到月仙家楼上顽做一处。街坊人已知其事,俱畏怕势力,谁敢管闲。
  且说这邰元别了天雄山弟兄,身边有的是银两,到处买酒食肉,耽耽延延,走了二十馀日。这日才走得到天阳,已是下午,便往东门走入艳冶街来。将到自己门首,早抬头见对过系着一匹高头骏马,银镫雕鞍。再看自己门户,双门扃闭。因暗想道:“想是我泰山因我不在家中,便收拾得铺面恁早。”遂走上街头,用手在门敲了两下。忽听得楼上月仙笑声,便又敲两下,里面方问是谁。邰无应声道:“是我归家。”里面静悄了半晌,才一路叫出道:“ 大郎回来了么?”邰元听见是丈人口角,便应道:“ 泰山,正是邰元回来。”遂开门,同进到后一层堂中,放下包锏,又解了跨刀,然后与王志唱喏道:“小婿出门许久,一时不得来家,多蒙泰山照管。怎不见岳母与月仙?” 王志忙向楼上叫道:“ 妈妈同女儿下来,大郎回来也。” 母女答应下楼,同入堂中。邰元向岳母唱了喏,便自坐着,说了几句闲文。因看着月仙,只见桃花红晕,惺眼蒙蒙,低问声道:“ 怎你今日方来?” 邰元道:“我被好友款留,直到今日方得回家。你在楼上与谁吃酒么?” 王妈妈忙接说道:“大郎你还不晓得,今日是我寿日。你丈人连日在黄公子家做活,得些钱来,买几味酒菜,替我上寿。故此在你楼上吃酒,你却来得恰好。” 邰元听了说道:“女婿做亲来,实不知岳母今日是寿日。这晚准备不来,明早补礼吧。” 王妈妈笑说道:“ 小生日,也不值恁地。你同月仙上楼,我收拾了热酒来。” 邰元听了欢喜,便取了包裹同月仙上楼,果见桌上杯盘狼藉,邰元绝不疑心。与月仙说不得几句,王志夫妇拿了酒菜上来,一同坐吃。邰元正走得饥渴,便就吃起,直吃到更深。王志夫妇将碗碟收了下去,邰元与月仙各自上床。
  原来这日黄金正在楼上与月仙低斟慢饮,十分快乐。不期邰元回来,幸喜门是关的,不曾直入,急忙下楼躲在王妈妈房内。王妈妈将寿日哄了邰元上楼,即打发出门,上马而去。这月仙被邰元回来惊散,心中十分不快,即存了害他的念头。恐他动疑,只得强为欢笑,同他完了久别馀事。
  到了天明,邰元起来,即去买了几色荤菜老酒,来家叫月仙整治,替丈母补寿,在家中吃了一日的酒。次日将银两藏在身边,自出门去,寻人吃酒,做他豪爽的事。
  这黄公子出得门来,已有家人扶他上马,急走回来,直到半夜方才惊定。他妻子晓得缘故,劝他绝了往来。怎奈他情沾肺腑,岂肯回心。次日即着人叫了都趣来,细细商量,要摆布邰元,急娶月仙来家。都趣想了半晌,方说道:“如今只须如此这般,娶她回来,才得明公正气,没人谈论。”公子听了大喜,即一面着人通知月仙,一面〔 着〕 都趣等候。
  过不几日,邰元早起,正要下楼,被月仙一手扯住道:“你腰边暗藏银两,日日在外同人吃酒,烂醉回来,只撇我在家清冷。我令将你银两藏起,才放你出门。” 说罢便撒娇撒痴,向邰元腰里解脱下一个包肚来,险些将小衣脱落下地。邰元正要发话,不期丈母走上楼来。邰元慌忙两手捏住了腰裤,只背立着。月仙便将前言告诉母亲。王妈妈便笑说道:“我只道你夫妻顽笑,原来恁地。既是这等,你收了银两,可还他包肚。”月仙便将包肚丢在楼板上。王妈妈连忙拾起,笑嘻嘻递与邰元道:“大郎你不要恼。人家男子在外饮酒,却是妇道家该管的事,但大郎饮的是正经酒,不是撒泼酒,怎么一样拘管起来?我晓得女儿怪你不来家吃,偏了她,有些眼热。就是藏起了银两,日后还是你的,只不过替你收藏,恐你浪用。虽是小见识,也是她做人家的好念。大郎不要恼她。”邰元满肚皮气恼,一时发作不来,便接来拴在腰间,遂下楼出门。
  走了半晌,因想道:“我正没好气,要给她两拳,禁她下次;谁知丈母上楼,只得忍住了手。我这汉子,可是惧怕老婆的!晚间回去,好便好,不好须叫她认了拳头,才晓得棘手。”因心里招了些不快活,只低头在城中乱走。因又想道:“我在气头上,包肚内的吃她藏匿,也该到笼匣中多寡拿些来买些酒吃。如今空手,若向熟识店家赊吃,却是不惯。倒不如去寻个相知,便吃他这遭,也不差什么。今日若不吃个烂醉归家,也吃这婆娘作笑。” 想定了主意,便来寻人。谁知偏不凑巧,寻到这家回说不在,走到那家回说有事出门,心下好不耐烦。
  正低头走间,忽有人走来,拱手道:“大郎,好些时不见,今日我正要到你丈人家来,遇得恰好。向日斜石街黄公子请你丈人到家做了好些生活,如今还有做不完的,叫我送到你丈人家来。我这两日却没工夫,烦大郎千万替我带去,免得我走。”邰元看明,却是小时认得,当年在母舅隔壁住的,惯走人家做帮闲,浑名叫做“ 火老鸦都趣”。邰元本不肯替他带归,因暗想道:“这黄公子前日丈母已对我说过,想必就是他。我今正走得没兴,何不替他带去,到店上权押顿酒,吃了家去,也好灭这婆娘的嘴,使他晓得我没银两在身也有酒吃。”因说道:“你还认得。”遂伸手过来讨取。都趣道:“我同你去取。” 遂引着邰元到斜石街来。走入黄家厅上,叫邰元等着,便入内同了公子出来。公子故意问着都趣道:“这便是王穿珠的阿婿么?” 邰元道:“ 我便是。” 公子遂满脸是笑道:“ 我有包珍珠急要穿点,烦你带去与令岳,穿点好了送来。” 说罢便在袖中取出一个小锦袱打开,当面点明了颗粒,遂递与邰元。邰元接到手中,便要转身。都趣便在邰元手中接过来说:“这是贵重之物,你却要收藏谨慎。你身上可有什么包肚么?” 邰元道:“ 有,有,有。”遂撩起外面长衣,都趣便递与他。邰元并不留心,即塞入包肚。都趣送他出门,邰元遂欣然而走。
  走了半晌,因想道:“我见包内大小一百馀颗。只消取一两颗到酒店权押,便有一醉。我今不好去寻旧店,倒是不熟识的好。”遂高高兴兴走入一家酒店中坐下。即叫火工先打五角酒,切三斤猪首肉来。不一时送到面前,邰元便吃,觉得酒香肉美十分可口。吃了半晌,又叫打两角来。因想道:“若是往日独吃没兴,只此够了;今日却要吃个尽量,回去便不撒酒疯,也使婆娘见我醉了,不敢撩拨近身。” 想定了主意,遂只顾叫酒,大碗价呷,只吃得十分尽量,才立起身走到柜处,对店家说道:“我今少带银钱,有些珍珠权押你处。”那店家见他吃了这些酒菜,又不是现银,但不喜欢,只努着嘴叫拿来。邰元便用手探入包肚内,一只手早在包肚底下穿过,吃了大惊。再向四边一摸,那里还有什么珍珠!忙叫声不好,道:“珍珠失落了。还在他家中,我去寻来与你。”说罢即转身向外要走。店主听了大怒,喝住道:“什么珍珠?!你是骗酒吃的法儿。谁着你骗?趁早脱下衣服作当,莫讨我叫人来剥!” 邰元听见要剥他衣服,便急得怒发,隔着柜,只一拳打去,正中面门,仰后便倒,大叫火工来救。一时赶出十馀个火工,各执火叉、竹篦拦住门口,望邰元身上打来。邰元大怒,一时手起脚踢,打的众人个个头破血流,逃躲走散。邰元大步出门,立在街中,向着门内大骂道:“你这干瞎厮讨打。我邰元可是扯谎骗酒吃的!且去寻了来,和你说话!” 便一直走去。街上人方知他是小太岁,俱各吐舌。见他去远,走入店说知。店家只得叫苦,忍气吞声,叫人闭门,恐他又来打人。
  这邰元一气跑到黄家厅上,掀椅翻桌,大惊小怪,满地找寻,那里有个影响?黄金走出,大喝道:“你这厮来做什么?”邰元只白瞪了眼,掀起包肚与他看,道:“ 珍珠不见了,失落在这里。你拾了,可拿来我带去。” 黄金即发怒道:“你这厮好大胆胡说!我的珍珠是交在你手中,拿出门去了半日,怎推说失落在此?不是$醉失落,便是见财起意,动了贼心,走来混赖。我只叫人捉住,吊打醒了,追赔还我!”便喝了一声,遂自走入。只见两廊赶出五六十人,齐执棍棒打上厅来。邰元着急,大吼一声,举起一张大椅,与众人拚斗。众人如何抵挡得住?却被都趣在内看见,忙使人取出一罐清油,望邰元两脚上直泼过来。邰元打得性发,直打得众人退出厅外,随即赶出,要夺路而走。不期两脚油污,赶打得势猛力重,跨踏出阶前青石,一个脚挫,把立不稳,轰的一声跌倒。急要挣起,又被酒制。一时手脚退慢,早被众人齐上,按头按脚,用麻绳捆缚。公子出来,大声喝骂:“着人送到府去追赔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