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水浒传

  众家人将邰元推扯出门,不一时到府。已先有人与相公说知,即坐出堂来,审问道:“公子告你白昼行凶,打入相府内室,劫卷财宝,擒获到府。怎敢无法至此!” 邰元酒已半醒,只得分说道:“他托我带归,就失落在他厅上,怎么赖人打抢?”遂将破包肚呈看。相公道:“ 打抢是虚,交付是实。你将公子这些珍珠藏匿,推说包肚破碎,希图混赖。不打如何肯招!”遂喝打四十,打得邰元大声叫屈。不一时打完,相公又喝招认藏匿在何处。邰元如何肯认,遂又一夹不了,又是一夹。见抵死不认,便叫推入狱中,明日再审,遂自退堂。
  原来这些缘故,俱是黄金、都趣定的计策:通知月仙解他包肚时,即将底处挑开钱头,有五寸长短;邰元不曾看明,即取来系在腰间出门;月仙即叫父亲报知黄金,黄金遂着都趣来寻,邀到厅上,付他的珍珠是真;都趣见他拿在手中,故意问他,邰元即便塞入。要送他出门,使人悄悄尾他拾取。不期出门时,已落在槛内,邰元全不知觉,自到店中吃酒。晓得他要来找寻,叫家人埋伏两廊,泼油滑倒,送入府中,将邰元严刑打拷。下在狱中痛苦了一夜,也只认是醉后失落,自己不小心。因想起月仙截过银两,不使他吃酒,果是好意,遂告烦禁卒,寄信家去。这禁卒已受了重托,即要谋死他。却是相公念前官之子,不容伤命,只使他赔认。禁卒与他些饮食。却被公子着人到府催问,相公违拗不得,只得与他三日一追,五日一逼,身无完肤。
  邰元到此,自谓无偿,只好丧命。不期一日,忽见都趣拿了些酒菜,走来看他。因说道:“谁知大郎恁不小心,惹出这场祸事。我在公子面前再三告求,说你失落是真,公子只不肯信。明日又着人来与相公说,未免又要一番痛苦,使我实过意不去。当日千不合万不合是我烦托,惹出祸来。”邰元道:“ 自来寄有不寄无,这不与你相干。是我不小心处,怎怨得你?”都趣道:“ 我想这件事,授受遗失,便追到尽头,只问得个不小心,也要各认一半。公子告说盗珠一百二十颗,价值三百多金。你何不认个赔偿一半,大事完了,何苦捱这极刑?倘熬炼不起,可不枉送了性命!” 邰元道:“你是晓得我有什么,只随他罢了。”都趣道:“我也是热心肠,怜你是条汉子,在此处肮脏受屈,着甚来由?只是事情也要看个轻重缓急,也要向死中求活。我也晓你实是无辩。”说罢便一面劝酒,一面假作沉吟。忽说道:“ 我倒替你想了一个两全的算计,只是不好对 你 说。” 邰 元 问 道:“你有什么好算计,可说我晓得。” 都趣道:“ 你且再吃些酒,我好慢说。”遂筛了一碗酒,夹了两块肉送来。邰元接来,连吃了四、五碗酒,便叫说出。都趣又筛了一碗送来,方说道:“你今一日不赔,一日不得出,日受苦楚。倘有长短,谁来照管你的事?你尊嫂一个少年,又无生育,怎能为你守志甘贫?闻得你尊嫂虽人物平常,若肯将她弃去,与人作妾,将这屈情告诉,大约这项银两只要在他身上抵偿。你得个干净身子出去,日后另娶个成家。这是两全之策。我是热心肠,一张直嘴,也只凭你主裁。” 邰元一时听见叫他弃卖月仙,不觉毛发俱竖。都趣见他颜色俱变,忙笑说道:“我且出去,迟早再来看你。” 邰元见他去远,只咄咄叹气,如死人般坐着。到了夜间,禁卒将他上了刑具。
  次是提出,又是一番毒打,要他赔偿。邰元死不肯认。一日坐着,细将都趣的这些说话暗暗踟蹰道:“我是一条汉子,怎白地在此送命!若除了他这算计,实是不能脱生。只是月仙嫁我一场,并无颜赤过犯条例,一时如何提得起?她也怎肯便去?” 遂踟蹰到晚道:“ 罢,罢,罢!事到其间,只得要她屈从救我。等都趣来时,只合与他商量。” 谁知等了两日不见来。到第三日,方见都趣走来,满脸赔笑道:“前日这些说话,实是我一时唐突了你。今日又买一壶来请罪。”邰元此时见了都趣,一似亲人。见他赔罪,便十分感激道:“ 你休恁般说。我两日将你言语细细较量,实是不差。我今只得与你计较。” 都趣道:“ 我前日失言,已是得罪,实不便叫你做。你须自作主张。” 邰元道:“你休推调。只是我要弃月仙,也要与丈人丈母说明。又不知一时可有主儿?”都趣听了,只筛酒他吃。吃了半晌方说道:“ 你今即是情愿,何必要通知丈人丈母?今日又是追逼日期,你只消当堂认个不小心,失去公子珍珠若干,情愿卖妻王月仙赔偿,相公便不好再将你受刑,自然去寻官媒,去寻主儿。就是一时寻不着主儿,也不好十分追逼。若寻了主儿,他自当官交纳银两领人,一面将你释放,岂不天大事俱完了?”
  说未完,堂上已发了三梆,禁役即来带着邰元上堂。正要动刑,邰元只得说道:“黄公子交付珍珠,失落是实。如今受不过枉刑,只得卖妻王月仙赔还。” 相公道:“ 既是卖妻赔偿,理之所该,非为枉法。只是公子珠价甚多,你妻子如何值得这些?” 邰元道:“值与不值也不晓得。若是肯念冤枉,量情减少,也不差什么。” 相公即着人拘唤官媒,吩咐而去。又着禁役将邰元依旧入狱,等候发落。
  过了两日,禁卒又来带他上堂。只见相公说道:“今日官媒已将你卖妻银两交纳在此,今日将你释放。论理还该薄责,只是受责过多,又卖妻赔偿,不责准放。” 因唤近案,看视交纳银子。邰元果见案上许多银两,便咬牙不忍再看,叩谢走出。只因这一走出,有分教:
  地下新添色鬼,人间合遇妖魔。
  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  第 九 回 鬼算计冷笑似无情 小太岁杀人如切菜
  话说邰元释放出了府门,因暗想道:“我为这场冤屈官司,直弄得卖妻,无家可归,有甚颜面见人?不如离这城中,冷些时再来。”因又想道:“我月仙虽去,她父母在家,也须见他一面,说个事出无奈,空负他二人向日好情;并讨了刀锏,才好远去。我今在此,等到夜静去吧。” 遂在府门僻处坐到黑,方举步走出街来,道:“我邰元又不曾杀人作歹事,打得我两条腿恁般难走,好生可恨!” 便一步步乘黑捱到自己门首。
  在门上敲了几下,并不见有人答应,遂自心疑。忙用手门上一摸,却是紧锁着。便暗暗叹口气道:“ 必是月仙出嫁,他两人俱送去了。” 早有对门左右邻人听见王家门上响动,俱开出门照看,却见邰元立在门首。只说声:“ 恭喜,大郎回来了!”便关门自去。邰元正不耐烦有人来看,得他去了,倒也自在。因想道:“他虽不在家,只得要卸下门扇进去,免得又向别家出丑。” 因用手将锁钮往上一撬,早撬落了一扇,遂闪身入内。却没灯火,幸喜路径是熟,遂走上楼来。房门也是锁的,只得用手裂断走入。忙推开了窗扇,就有亮影照入。却见房中动用以及床帐箱笼俱在,不胜惊异道:“她既去嫁人,怎一些也不带去?”因叹口气道:“早是那日不曾破口,果有好心待我。” 遂又向床头摸着了佩刀并锏,不胜欢喜。取刀在手,抽出鞘来,在黑中摇晃得几缕光芒射出。因放下想道:“我今日还没顿口下肚,不知灶下可有甚充饥,且寻些来。” 遂下楼走入灶下,并不见有甚下口的,只得复走出来,立在堂中,暗暗气苦。不觉有阵酒香,忙将两鼻东西乱闻,便闻到香处。用手一摸,见壁下有个酒坛,不曾盖好,透出香味。忙掀开坛口,一手探入,却有半坛老酒在内,不胜快活。忙提起,嘴对着坛口,骨都都咽落下肚,不时吃完,觉得十分快活。才上楼倒在床上,一觉睡着。喜得事在心头,见窗外有了亮光,知是五更,慌忙起来。打开箱笼,并叠了一个包裹。摸到箱底,忽摸出一包银两来,还是当日月仙在他包肚内取来藏入。一时摸着,真是绝处逢生,不胜大喜,遂裂块旧布揣在腰间。将刀紧好,背上包裹,提着三棱锏慢慢下楼,将大门依旧掇好。
  走到东门,不期天早未开,遂立下暗道:“我今若去寻天雄山弟兄,自然相留。他当日苦劝我在山,同做事业,我只不肯,别了回来。如今这个模样,怎好走去见他?若要到母舅家去,近日母舅已死,表弟又与我不合,岂不被他耻笑?”因想了半晌道:“我记得当日母亲有个妹子,嫁在永城,多年没个信息,不如到那里住些时回来。” 遂沿城走到北门,又立了多时,方才随众走出。寻店买些酒食吃饱,遂慢慢捱走。因是腿上糊疼,一日不敢多走,一连走了两日。
  这日走到下午,觉得十分难走,见前面有个市镇,忙忙走到,寻店安歇。走入房中,放下包裹刀锏,忙向主人家讨了一盆热水。脱去衣裤一看,两腿上血脓流淌,烂肉块块下落。一向没心去看,今日见了,不觉又恼又恨。只得在热水中浸洗,一时疼痛入骨。便叫主人家进来,问他买几张棒疮膏药敷治。主人道:“我这高草镇上虽有膏药,只好贴些疮疖脓窠,并没有棒疮膏药。只有丁太公家,他大儿子在县中作吏,家中自己配合得上好棒疮药。我镇上常有人拖欠钱谷受责来家,央情到他家买,每张要纹银一两,贴上便好。除非是他家才有。你若出得这块银子,我便与你买来。” 邰元道:“ 只要见效,那惜银钱。” 遂在怀中取出一幅白布包,放在桌上打开,内中约莫有十五、六两白银,森森耀人。遂称了二两,递与主人道:“烦去买来,我这里立等。”
  主人接了,去不半晌,买了两张来,说道:“ 丁太公说:‘任它毒疮,贴上便就止疼,三日收口,半月痊愈。只是切忌气恼。’若三日不收口,可走去看,另敷别药。” 邰元听了,满心欢喜,接来贴上。过不一会,果是止疼。到了晚间,吃个醉饱自睡。不期店中有个小二,看见邰元身边有这些银子,十分动火;到了夜间,料理了店中,推说有事出门去寻人;恰好这人来家,细细说知,那人应允,他自回来店中歇宿。这人到了二更将尽,便走到店外,放出飞檐走脊的手段,纵身上屋,在檐前轻轻溜下,撬开门扇,走入邰元房内。见他沉睡,遂取出身边火种向空中一照,轻轻走进床前,在枕边取了白布小包,依旧上屋而去。
  那邰元一觉睡醒,忽见窗中射入亮来,不胜惊疑,忙向枕边一摸,喊叫:“有贼!” 一时惊动主人,叫起火工前后赶捉,并无贼人。邰元只叫得气苦。乱到天明,腿上棒疮尽皆迸裂,点立不着地,只睡在床上呻吟叫痛。店主人见店内失他银两,担着一把干系,只小心来服事。
  一连睡了三日,这邰元只得扎挣起来,对主人说道:“前日讨药时,原说着不得气恼,谁知恰恰为事,两腿上比前日更是疼痛。这丁太公家住在那里?” 我只得走去烦他一看。”店主说明住处,遂自走来。
  到了丁家,只见一个老者,两鬓如霜,面色红嫩,在堂前领着个四、五岁的孩子在那里嘻笑得意。邰元不便径入,只虚问声:“有人么?” 丁太公听见外面有人。连忙走出问道:“ 足下何来”?邰元道:“ 小子是过路人,只因受了屈棒,前日央人在府上告求了两张膏药,即今疼未止,只得走来求看。不知老丈可便是丁太公?” 丁太公连忙答应,请到堂中,施礼逊坐毕,即叫启疮看视了,说道:“我老汉的膏药,贴上再无不效。如今这般凶势,却是为了气恼所致,急切难愈。只是足下既是路途,这气恼何来?” 邰元见他眼力果高,只得将失去银两述知。丁太公又问道:“我观足下相貌人物,想是与人争斗,被官司受责了。” 邰元道:“ 若为争斗倒也没怨。我是受屈无伸,几致丧命,幸得卖妻完结,才得出来,去奔亲戚。” 丁太公听见卖妻完结,不胜惨容,问道:“莫非足下侵匿钱粮,暗消国课,致使卖妻完纳?不知足下尊姓何名,今投甚人?” 邰元见他殷殷相问,只得说出始末缘由,并通姓名。丁太公听了,不胜叹息道:“误失人物,官府也该谅情。怎恁般毒刑,折人妻子?但天下冤枉事也甚多,足下既已脱身,还宜自解。就是失去银两,也不必十分气恼,使疮难愈。” 说罢,遂走入内去了半晌,拿着一包细药,与邰元轻轻渗在烂肉上;又换了两张膏药,才觉得一时爽快。因谢说道:“ 太公药本贵重,怎奈邰元被偷,不能献纳。此去挣得好时,决不敢忘大德。” 丁太公笑道:“足下暂时受屈,老汉亦非求利之人。今知这些缘故,前途必少路资。前赐药本,可带去使用。” 说罢,遂在袖中取出。邰元再三推辞,当不得丁太公决要他受。邰元见他慨然仗义,遂不敢推辞,忙施礼作谢。丁太公因又问道:“足下此姓,我汉阳甚少。只有当年一位都尉在此镇守,甚是爱民。他是北方人,才有此姓。足下正与他相同。” 邰元不便隐瞒,只得说道:“邰都尉就是先人。” 遂将寄养以及阵亡之事说了一遍。丁太公听了,忙起身重礼道:“不期就是都尉世胄,老汉有眼不识,失敬失敬!”
  正未说完,忽走进二人。丁太公喝道:“你两人终日在外闲荡!今有尊客在此,可过来相见。” 二人问道:“ 他是什么人,阿爹叫见?” 丁太公道:“他是暂时受屈,棒疮疼发,又在本地被偷,我今替他医治。他的先尊曾在我处镇守,前官之子,安敢不敬?快过来相见。” 二人道:“ 如今却管不着,问他叫什么。”丁太公道:“他在汉阳城内居住,姓邰名元。” 二人听了大惊,道:“莫不是东门艳冶街住的‘小太岁’么?”邰元惊应道:“ 二位那处知我贱名?” 二人急忙上前道:“我二人一向仰慕大名,要来结识。谁知今日来家,拜识面颜。”说罢一齐拜倒。邰元连忙回拜,搀扶坐定。邰元将他二人细看,只见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