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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水浒传
杨幺又要打落第二拳,不期店主人连忙赶来,讨饶道:“乞看主人情面,饶放他去。” 杨幺见是主人来讨饶,遂不打落,道:“我杨幺打硬不打软,看主人面饶他。” 遂将脚一松,那人一骨碌爬起,抹去口中鲜血,走到活路上,指定骂道:“你这贼配军,少不得死在我手里,不怕你飞了去!”说罢,奔走出园。
杨幺便要赶去,主人扯住道:“我同你吃三杯,有话对你说。”遂同坐下,筛酒敬送。杨幺道:“ 叵耐这厮好没道理,须知我不是惹事。主人为何计饶,有甚话说?” 主人道:“我先前实不知你有恁好本事,将他打倒。你是过路,怎晓得他是我们地方上一个恶人,叫做‘扑灯蛾王豹’,住在谢公墩,离我这村十馀里远近。他自小不守本分,同着一班闲汉,延请教头学习枪棍。他便恃刀,有了本事,十分强横,遂欺压远近乡村。一应婚媾、嫁娶、死丧、田产交易俱要通知他,不是请酒便是送纸包,才保得没事。你若瞒了他,不是明来做对,便去两边挑唆。他又公门情熟,串同一手,不诈骗得两家弃田卖产,决不肯住。若说嫁娶,一发可恨,若请他吃得不快活,礼物送的不遂意,便暗暗使人埋伏在总路口,不是劫去新郎,定是劫去新妇,使你吉日良时不得配合,再三央人送礼求恳,方才放归。如今乡村人做成规矩,行动大小事情,必将他料理妥了,才敢放心。谁知他又不肯得这安分钱,必要吵吵闹闹,他才喜欢。如今在谢公墩领着闲汉,终日抡枪舞棒,说是保守村坊,这家要酒,那家讨肉以及钱米,供养这些闲汉。不晓得今日独自撞入我园内来看花吃酒,我就晓得祸事临门,不敢怠慢,叫人搬取好酒好菜,白给他吃,讨个没事出门。谁知被你打了,使他说嘴不响。虽是好事,但我想你们是起解差人犯,若在我们地方上为事,干系不小。方才见你拳头厉害,只得极力劝住。你今去走谢公墩,却是要留心,恐他暗算,截住吵打。” 杨幺听了,跌脚道:“你恁不早说?方才若再一拳便结果了他,除了你们乡村大害也好。他若寻我报仇,怕他什么!” 说罢便自吃酒。这两个押差却听得明白,不胜着急,忙问道:“这谢公墩必由之路,只不知可还有别路转过去么?” 主人道:“ 有是有条小路,只是远些。” 押差道:“ 远些也说不得,这小路往从那里去?”主人道:“你如今出村不走大路,只从西北上有条小溪河,过了一根独木小桥,只随路转弯绕过岗岭,有二十四、五里,方走上大路,已离谢公墩十四、五里了。”杨幺听了只是暗笑,一面吃酒,又见他们十分畏怕,只得说道:“ 你们怎这般胆小?有杨幺在此,怕些什么!”张龙、赵虎齐声道:“ 不是这般说。你是朝廷军犯,我是押差,俱有公务在身,终不然在此与他比并高低。倘弄出事来,是我二人干系,只走小路去吧。” 因见日色渐低,遂催促起身。杨幺见他说得近理,也怕耽了路程,因说道:“既是怕前面有事,等我再吃些酒好走。” 二人见事情到此,又见他本事,便不敢强他,只得叫酒,又自暗暗商议了一番。
杨幺只放量吃了半晌,立起身来,叫上刑具。二人笑说道:“你是个汉子,谅也决不肯带累我们,我们何苦一路将你拘束。倘前面有事,还要仗你用力照顾三分,大家赶到地头才好。” 杨幺道:“ 两牌头有恁般好情相待,杨幺前去,决有好处到你。”遂背了包裹,提着刑具同出园来,算还了酒钱,与主人拱手出门。果见西北上有条溪河,遂依着小路而走。走了数里,已是日落云生。两押差见赶不着宿处,不胜心慌。对杨幺说道:“天色已晚,路径荒僻,若不趱行快走,恐有人追赶不便。” 杨幺道:“今日正在二十上下,不久就有月色上来。” 三人又走了半晌,不期这夜,月被云遮,昏昏惨惨,忽暗忽明。才过岗岭,忽听见岗下吆吆喝喝,一片刀棒声。杨幺不胜动疑,对押差悄悄说道:“你们只闪立在此,等我去看个动静。” 遂交包裹、刑具卸落在地,向二人手中拣了一条哨棍,轻轻走到岗侧探看。只见树影下有两个人,一对朴刀在那里拚力死斗。杨幺遂又闪近几步,只恨昏黑树下,看不明白。忽见一个渐渐怯斗,要败走的光景,那个只恃强逼住不放。杨幺看明,勃然大怒,挺棍上前大喝道:“ 我从来喜打不平,欺强扶弱,排难解纷。”说罢,遂将棍在那恃强的面前只虚晃了一晃。那恃强的突见棍起,急用刀砍劈过来,早被杨幺一棍打落。正要问明解释,不期那一个疾忙赶上,只一朴刀砍做两截。杨幺见了,不胜大怒道:“我要来解释你们,怎么便轻易杀人?” 遂举棍打来,那人忙将朴刀架住厮杀。只因这一杀,有分教:
放走入囹圄,奔回明认罪。
不知果是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 十 二 回 小阳春甘认罪不攀人 常好汉自伏辜出好友
话说杨幺忽见这人杀人,不胜大怒喝骂,举棍便打。这人疾忙架住道:“留不得的。你这声音甚是厮熟,莫不是小阳春道长哥哥么?” 杨幺听了,大惊道:“你敢是汉阳其邻堡常况?”这人忙撇刀,上前抱住道:“哥哥,我正是常况。一路跟寻来救哥哥,怎哥哥独自在此?想是杀了押差,快同走吧。”杨幺见是常况,不胜欢喜道:“ 兄弟,我怎么便得脱身,那边立着的不是押差?” 常况道:“ 我去杀了,同哥哥走吧。”遂拾起朴刀要去砍杀。杨幺一手拖住道:“兄弟,这个使 不 得,我 有 话 对 你 说。” 遂 悄 悄 将 心 事 说 出,道:“你为何在此与这人拚死斗,就下毒手?”常况道:“我得了哥哥与邰元犯罪的信,便同了丁谦、于德明赶到岳阳来劫救。不期起解,只急得没法,因算计了一个主意,写了二纸,着水陆飞递,通知众山林豪杰沿路劫取。” 遂念出书来。“因放心不下,又连夜赶来,谁知哥哥还在这里。前面俱有书去通知。在此寻些盘缠回去,却遇这个一盏灯薛亮恃强不容,与我拚死活,急忙里脱不得身,却得哥哥一棍摇晃了他眼,我便砍杀了他,才出恶气。只不知哥哥为甚不走大路,却又夜间行走?” 杨幺遂将王豹事说了,道:“ 因押差胆小,走这小路。不期月黑难走,又赶不着宿处,因听见朴刀响,却遇了你。”常况道:“既是这般,我有个结义的弟兄,就住在前面骆庄。他姓骆,叫做锦毛犬骆敬德,是个猎户出身,有一身武艺,好义结人。我前日在他家住了一夜,说出哥哥事情,十分想慕,正在那里打听劫救。我今送哥哥到他家去。”杨幺道:“同去固好,我想你今在此杀了这人,若不远去,便有是非。岂可为我受累?” 遂声唤两个押差。二人看了地下,不胜惊骇,疑是杨幺杀人,忙问缘故。杨幺只含糊答应,遂在包裹中摸出一包银两,递与常况道:“些少银两,可作使用,不可在此停留。” 又附耳说了几句。常况连忙拜别,临行又说道:“ 骆庄此去不远,只有六、七里,其中有一带竹篱,门前有株大树,便是他家。” 说罢自去。
两押差见杨幺杀了人,只暗暗叫苦。见这人去了,问杨幺是什么人,杨幺只含糊不说,往前急走道:“他叫我们去投宿,快去宿来。”遂一齐急走。直走到云散月明,才到一个庄来。
此时已是二更时分,果见前面右首一家竹篱、大树,各是欢喜。到了门首,杨幺用手敲门。敲不两声,便有人开出门来道:“怎大郎此时才得回来?” 杨幺见他错认,便说道:“我是岳阳府杨幺,递解到此。只因贪走路程,失了宿头,没处存身,来投你家骆官人的。烦你进去说知。” 这人听了,说道:“ 我家大郎,这早晚还在赌局中没回,既是投宿,必与大郎有识,请入堂中坐下,我去报知。” 遂引三人到堂中,自去点出灯火放下,叫声宽坐,急走出门去。
原来这骆敬德父母俱无,家中只有妻子同这丈人在家。他酷好的是几块骨头与人较胜负。若是县里相公问他要野物,他只得去寻些孝敬,其馀换钱使用又作赌本,到晚便入局中,不到五更不归。这夜在局中,正同着前后村中一起好赌的人,赌得高高兴兴。忽见丈人走到身后说道:“有个远客特来投奔借宿,大郎势必回去。” 骆敬德便一时焦躁,说道:“你在家中只料理他罢了,怎又来缠扰,打断了我们的赌兴!可知不是死亡、失火、盗贼勾当,也要大惊小怪的懊恼人!”说罢,只同一班人呼红叫绿的赌掷。他丈人一时不便回去,只立住不走。不期骆敬德一连几掷,将面前筹片赌输了一半,见色不顺,便让下家去掷。忽回头见丈人还立在身后,便不胜埋怨道:“ 俱是你走来,害我输了许多钱钞。且问你来的是什么人,定要我回去?” 那丈人说道:“ 我也认他不得。他进门时,说是岳阳军犯杨幺,同着两个公差,共是三人。”骆敬德听了,大惊大喜道:“ 你何不早说,险些错过!”说罢,忙将面前筹片一顿并叠,交与头家。即立起身往外飞走。
到家见了杨幺,不胜下拜,谢罪道:“请也请不得哥哥到家,来迟勿罪!”杨幺连忙答拜扶起。骆敬德道:“ 哥哥的事,常况说知。兄弟在路口守候了好几日,只不见哥哥到来。为何却走夜路?”遂附耳说:“今夜杀他二人。” 杨幺忙扯侧去说了心事,又说出走小路遇常况杀人的缘故,指引到此。骆敬德听得惊惊喜喜道:“哥哥只在这里住些时,他怎敢到我这里来!”遂叫里面收拾酒饭,两人又说了一番。不一时酒饭齐来,大家吃完,骆敬德就在堂中打了一个睡铺,道:“ 只胡乱这夜,明早腾出房间与哥哥安歇。” 杨幺道:“夜深了,兄弟进去吧。”遂同两个押差和衣睡下。
骆敬德正要移灯转身入内,不期门前忽发起一片声嚷乱,门缝里穿入火光。只听得门外有人叫道:“ 怎清平世界,押差纵容军犯,日间打人,夜里又合谋杀伤人命,脱逃在此。快绑缚送出这贼配军,与我先打他百十棍棒,等天明送官!若不送出,我们众人打进门来,将几间房屋顷刻踹做白地!”只在门前叫来骂去。原来这王豹在园中被打,不说自己惹祸吃亏,只怒恨走回,纠合了一班棍棒酒肉弟兄赶来报仇。到了桃园已是傍晚,赶入店中要人。主人道:“我这酒店中吃酒的来多去多,吃完便去。你又不曾交付,怎问我要人?”王豹听了大怒,喝骂道:“你这该死的贼馄饨!他是过路的贼配军,你可知我的名儿,自然要来报复仇恨。你全不放我眼内,竟公然大胆放走了他!可知道与他打闹时,你只袖手闲看,散你心儿。若不与他同伙,定是暗中挑拨,叫这配军下毒手打我,还亏我见机走出。你今敢道三个不知,就连这块地也翻过来,还着落在你身上要人!” 说罢便打打吵吵,逼着要人。主人气恼不过,只得回声道:“怎这等脏埋人?若不是我留住他第二拳,敢怕此时也不能够恁地鬼跳了!”王豹见揭出他丑来,不胜大怒。便赶上前,揸开五指,兜嘴一连三、四个耳刮子,抓过头发来,在脊上又是两拳,只打得主人滚倒在地。王豹又喝众人将店中物件一时打得雪片,将一条麻绳拴了,打逼着要人。店小二见主人受亏,只得上前招架道:“不要恁地打坏了人。若要寻他,我还晓得些头脑,谅去不远。你只放了我主人,我领你去追赶。”众人听了,便做好做歹放手,扯了店小二,一哄出门。大家蜂拥般赶来,赶到土岗,见地下杀死一人。王豹不胜欢喜,说道:“我们就拿了这贼配军,只好吵打他一顿出气,没个罪由弄他不倒。如今将死人赖他杀死,先打他一顿棍棒,然后禀官。使他一个罪上加罪,料想难活。” 众人听了,俱说有理,遂又一齐追赶。忽见前面有个人走来,王豹便问道:“你在前面来,可见个军犯同两个押差,投宿在那里?”那人道:“你问别人,怎么晓得?我在赌局中来,方才听见骆敬德的丈人叫他回去,款留什么岳阳军犯,敢就是他?”王豹道:“ 这骆敬德可便是阳城中的猎户么?” 那人道:“正是,正是。”说罢去了。
王豹问明,满心欢喜,便一径赶到骆家门前这等叫骂。杨幺同押差听明,一齐俱起。骆敬德忙入内去,拿出一把钢叉,对杨幺说道:“我出去杀开众人,哥哥便走。” 杨幺忙拦住道:“兄弟使不得,黑夜间动手便要伤人。他今知我在此,便是走脱,也要与你费口。他将人命赖我,便到官去,没甚大事,我出去见他。”骆敬德拦住道:“哥哥出去不得。门外有百 十 多 人,若 与 他 好 讲,怎 么 讲 得 明 白,便 要 吵打。”杨幺道: “ 不妨,不妨。我一个在官人犯,怎敢乱打?”骆敬德 一 时 没 个 计 较,只 不 放 杨 幺 出 去。杨 幺 道:“既是这般,你只开了大门,叫他天明同去见官,分个理直。”骆敬德只得开门,举着钢叉,横身拦住,喝道:“ 若有那个敢进我门来,我只一叉一个!” 王豹赶到首发话道:“你在衙门中吃了一分粮的人,怎么不知些利害,容留杀人军犯在家?趁早同我缚去见官,免得吵打。” 骆敬德喝道:“你这泼皮!一个军犯投宿,地方常事。你怎敢带了多人,半夜三更打上门来欺负?可认得这叉尖上大虫也不知断送了多少,希罕你这伙毛人!” 杨幺向外说道:“ 你今恃众,要报今日一拳仇恨。谁敢打我官犯,又图赖我在路杀人?没个凭据。若要见官,我又不走,天明便同你去。” 此时已吵得满村人俱起,因对王豹说道:“这军犯说话果是不差。只消看守,天明同去见官,何必混闹。” 王豹见骆敬德拦住大门,晓得他手段;又听见杨幺肯去见官,遂满心欢喜,只在外面乱到天明。一面使人去认明尸首,去报知薛家亲人,到县中来,一面催杨幺出来入城。骆敬德叫丈人搬出酒饭,杨幺同押差吃饱,上刑具,一齐出门。骆敬德只紧紧护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