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水浒传

  邰元告求道:“两位牌头,须知我是釜鱼砧肉,好歹一任安排,若留得我好好去见太师,两位也有些光彩。我夜来叫唤,实是疼痛难忍。若只这般疼痛,不知将来可能得到东京!”说罢只缩做一团,愁眉闭眼,叫疼不止。两人听了,各沉吟半,齐喝问道:“你有什么疼痛,可实说来,有个医治么?”邰元见问,便忍着疼说道:“只因我小时便喜吃酒肉,肚腹中遂生了一个硬块,再医不好。有人说是酒癖,需要酒肉医它。果不然是个酒癖,若几日没得酒肉下肚,疼发了便是个死。故此往日只是酒肉养命。我这些时在狱中,亏得杨幺买酒买肉同吃,故此没事。如今上了船来,一连数日并没酒肉下去,这酒癖昨夜一时发作,只在腹中上下乱绞,气都接转下来,满眼中只是昏花乱舞。早晚总是一死,倘得苟活一时也是好的。此去到了东京,必要一刀一剐,偿人性命,身边银两也只好了别人。不如且救眼前,痴心要求两位牌头,着人与我买些酒肉来,医这酒癖,免得夜间吵闹不安,不致身子狼狈,日后起早时也不消两位费心。只不知两位牌头,可肯慈悲方便么?” 原来酒肉两件,最是动人慈悲、肯行方便的两种妙药。二人听见他说得句句有情有理,又可怜动人,又听见他身边有银子,买了酒肉来,他一个也不敢独吃,大家有得肥嘴。便回过脸来,笑说道:“你既是要酒肉吃,何不早说?却受这些疼痛,可不难为了人。你只拿出银来,到 了 口 岸 处,我 自 叫 人 去 买 来,替 你 医 治 酒癖。”邰元遂探入腰间,摸出一块雪白的银子,约莫二两重,递与二人道:“买完吃个尽量,吃完再买。” 二人接了道:“你且耐烦些,少不得就有道口。” 说罢,依旧盖了船板。
  行了半晌,到了口岸,便叫住船。二人上去,落了一半银子,将一半买了酒肉下船。安排好了,剁切了几大碗,又暗暗商议了几句,便来开锁揭板,说道:“酒肉好了,且放松你透出头来,靠着舱前吃吧。” 邰元只得应声,将一副苦愁脸,探出头来。见摆着一钵热酒、几碗肥肉,便说道:“我一人怎敢独吃?”二人道:“我们已有两碗在此,你自吃你的吧。”邰元遂舀酒吃肉,一似渴龙得水般只低头啖饮,只叫吃得满腹中爽利快活。二人在舱内也吃了半晌,因笑问道:“你这会可疼了?”邰元道:“有了这两件灵丹下去,随他天大事也消了,怎么会疼?” 自此邰元日日取出银子央买酒肉,与二人同吃。二人便不似前番恶擦擦般相待。邰元暗暗欢喜。
  一日吃得热闹间,因问道:“前面江水中远远的这座山是什么地方?” 二人道:“ 这是江州地方。这一座是金山,下向这一座是焦山。” 邰元看去,果见两山皆在水中。因又问道:“我们到东京可从这两山过去?”二人道:“往常只在金山对过,到了广陵,起旱到东京。如今领了相公牌禀,却是要走楚州起旱。只这焦山下去,便到楚州不远。” 邰元听了,暗想道:“ 我今若不动手,到起旱上了囚车,便就费力。”遂将酒劝二人。吃了半晌,此时日已西斜。见两人俱有醉意,又见前后往来的船只离得渐远。因说道:“我实不知趣,一时要大便起来。烦二位同到后艄照管些。” 二人只得开锁,一个在前面牵着铁索,一个在后面跟来。到了艄上,便左右立着。见他蹲了下去,恐是秽气,各背转看着江景。
  邰元却是有心,见他到了忘情之际,又见艄公只看着前面,突立起身,即飞起左右两腿。说时迟那时快,早将两个押差各翻筋斗,“扑通”一声,齐跌入江中。那艄公忽听见水响,忙回过头来。早被邰元赶近,举起手上铁肘,往脑袋上一劈,打得脑浆迸流,又一脚踢落水去。前面那水手看见,忙提木棍打来。邰元一脚踢开抢近,又一脚踢入水去。遂劈开铁肘,要上岸逃奔。忽岸上一人赶来,跳入江中,在水面上掀波踏浪,一如平地般。大喝道:“清平世界,怎容在此杀人,且拿去见官!” 说罢跳上船来。邰元一时惊慌无措。只因这一惊慌,有分教:
  偷得浮生一醉,却逢前世冤家。
  不知果是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  第 十 一 回 小太岁焦山同入伙 杨义勇园内结新仇
  说话邰元正结果了押差并水手,要去逃奔,忽一人在水中跳上船来。邰元陡起凶心,便来拚斗。只见那人满脸堆笑问道:“你莫不是‘楚地小阳春’ 杨道长哥哥么?” 邰元听见,知是好人,忙走来拱手道:“好汉怎么晓得杨幺?我虽不是杨幺,却是蒙杨幺哥哥结识,一同受屈,押解到此。”遂将打贺太尉的事说出。“如今他从陆路解往大同边境,我便由水路解东京。蒙杨幺哥哥临别时嘱我得便脱去,只没空处,今日在此下手,结果这三、四个人,要去逃奔。不知尊姓大名,乞见教明白。” 那人道: “ 我叫做‘ 水底螯鱼柯柄’,是河口人,在彭蠡湖做生意。能识水性,在水中伏得昼夜。见往来客船停泊,到夜间去凿通船底,将船沉溺,取他财宝。地方虽是晓得,却不敢来作对。还结识了一个兄弟,更是 奢 遮。他 是 江 边 青 草 坳 人,叫 做‘ 分 水 犀 牛 童良’。他等江中风起,见船停泊,便入水去裂断锚索,那船无力,旋入江心。他得了财物,只赌钱吃酒,远近闻名。近日有知事的过商晓得他厉害,预先着人暗送财物,方得平安过去。近日同我商议要做些大事业。若只水底中做好汉,终没好名,因此留心结识。闻知杨幺有豪杰器量,仗义扶危,要去拜识,急切再没闲处。数日前有远近相知,着人报说杨幺犯罪,必由长江下来,沿路救他,遂知会我二人保救。等了多日,再不见有甚公差船下来。忽前日夜间,才有人报说公差模样上岸买酒肉上船,就开去了。我便疑心,追赶下来;去约童良,不期他远出,只得独赶来。今见你船上行凶,我便认定是杨幺,要指引他一条去路,不期他走埋去。你既是他的患难弟兄,即是我弟兄一般。哥 哥 姓 名 是 什么?”邰元遂将杀黄金、拜杨幺、起解的事细细说出,道:“我今只得回去上天雄山。”遂又将天雄山始末说出。
  柯柄听了,大喜道:“ 原来便是汉阳有名的‘ 小太岁’邰元哥哥!只是天雄山路远,必被盘诘难走,一时如何去得?我今有一起弟兄,就在前面焦山立寨,手下有三、四百小校,大碗吃酒,论秤分金,十分快活,正在那里招纳豪杰。我引哥哥到那里去存身,可肯去么?” 邵元听了大喜,道:“若有处安身是十分好,怎么不去?” 柯柄即跳上艄去,驾起桨来,顺流而下。到得焦山,已是傍晚,便有人来打探。柯柄遂唿哨一声,那小校知是自家人,忙来迎接。柯柄道:“我引接豪杰上山,快去通报。”那小校如飞而去。
  原来这座焦山,上接长江,下连大海,是江、楚两州交界,峙立在江水之中。山虽不高,地亦不广,却是江水与海水在山下盘旋回合,往来船只常有覆溺之患。山下树木交杂,时藏盗贼,打劫过商。因是两界地方,不甚深究。一日来了山东一人,浑名“ 拦路虎沃泰”,因犯大罪脱逃过江,不期劫掳上山,他只得随众上去。得个空处,迸断绳索,夺了大刀,将堂上几个头目砍倒。一时小校皆拜服,尊他做了寨主,比前十分强横。屡次弓兵缉获,俱被他杀败。因想无助,遂招纳豪杰。遂来一个吴郡清虚观道士贺云龙,绰号“活神仙”。昔年在观中与道众不合,遂只身在外云游;游到卢山顶上筑隐院中,拜了一位真人,传授道法;学了三年,真人打发他下山,遂回到本地,一发看人不在眼内;因闻知沃泰爱结豪杰,遂来相投。二人说得投机,拜了兄弟,坐了第二把交椅。因出令,不许小校乱劫过商以及小民,只打听贪秽刻薄之家,便领众掠取,因此寨中十分兴旺。一向要柯柄、童良上山,二人有事未完,故此不曾上山。
  这日沃泰、贺云龙正在厅上,接到水陆豪杰书信。贺云龙看去,只见上写的是:
  汉阳常况谨告天下俊杰闻知:今有柳壤村道长杨幺,泽被阳春,义过时雨。凡我同类,莫不尊为群领,而愿拜识者也。不意保护村坊,触怒贺省,陷入无辜,起解北地。同难一名邰元,递解诡秘,不及救护。为此,飞递来书,所到地方,俊杰义士,极力救援,以襄大义。倘书到不值,乞即传递前面相知,勿停片刻。
  原来常况那夜别了邰元,只在城内做些勾当,兼探消息。听见官府各处行文缉捕,东京文书雪片下来,十分严紧,因暗暗欢喜道:“又是我有算计,叫他到天雄山去,不然便要做出。”一日五更,因身子困倦,走入城隍庙来,爬上神座,伏在神背后睡觉。睡了多时,忽有一阵人进来,赛神完,各称贺道:“若不是神灵保佑,拿不着邰元,我俩还要受许多追逼屈棒。” 内中又一个说道:“恁地关闭城门,不知他甚手段逃出。直逃到岳阳,同什么杨幺打了贺太尉,才得拿着,打入狱中,不久解京俱是死。” 又一个说道:“ 从来人命关天。他杀了许多人,天理也不容他逃脱。” 说罢,遂一齐出去。
  常况细细听明,连忙爬下座来,不胜跌脚道:“谁知去拜结杨幺哥哥,惹出事来,这怎么处?” 因十分着急,遂连夜赶来,同了丁家弟兄赶到岳阳,要劫他二人出狱。再一打听,已是起解,又不知往那条路去。遂想出了这个主意,写了这两封书帖,叫附近绿林中飞递。自己别了丁家弟兄,往旱地一路追去。
  这书遂传到焦山上来,沃泰、贺云龙看完道:“久闻江湖上称说小阳春杨幺胸存豪侠,济困扶危,邰元又是汉子,如今一同受屈递解。若救护得上山,拜结杨幺做了寨主便好。”贺云龙笑了一笑,遂一面着人将原书传出前面,又一面吩咐小校远近打探。
  正打发完,忽有小校来报柯柄到山下,领了一位好汉入伙。二人听了,即起身迎接。到厅相见坐定,邰元将他二人细看,是什么模样?但见:
  这个是掀唇露齿,恶擦擦俨似星煞临凡;那个是道冠素服,儒雅雅却如神仙下界。这个两臂上力挽千钧,勇过孟贲,浑名“ 拦路虎”;那个满腹中道术万千,法赛天师,绰号“ 活神仙”。异姓结为兄弟,他人结作同胞。若不是前生宿因,何得今生一处。
  邰元看了,暗暗欢喜。沃泰看见邰元身伟貌雄,十分心爱,因说道:“ 俺自从上山,只图山寨兴旺,招结豪杰做些大事,展展心胸,再不能彀。向来闻得湖广杨道长奢遮好人,十分想慕。适才接到一封飞递书帖,说杨道长同个邰元受屈起解,着沿途救护,已打发人去探听。若救护得上山,拜他做了寨主,方才快活。不期柯兄弟相引这位豪杰到此。不知这位豪杰尊姓大名,敢求说出。” 柯柄听了,拍掌大笑道:“二位哥哥还不晓得,他便是汉阳小太岁邰元了。” 遂将邰元前后事情说出,相引到此。二人听了大喜。贺云龙遂念出常况来书,邰元听了,不胜感激。二人遂问及杨幺。邰元说出义气好情,解往旱地。沃泰、柯柄不胜羡慕道:“可惜走了陆路,不曾遇着。” 贺云龙道:“他此去正要扬名,结识豪杰,上山事还早。机缘到来,自有会合。” 遂与邰元结了弟兄,邰元坐了第三把交椅。遂着人去酬谢丁太公,通知常况、丁谦、于德明以及天雄山众弟兄,并取回三棱铁锏。柯柄回去不多时,便同了童良来入伙,一时有了五个头目,十分强盛。一日闻得有个贩卖私盐的黑汉子勇力异常,贺云龙遂使人招纳。这是邰元上焦山,结识五虎,等候杨幺。
  且说那杨幺当日别了爹妈以及众人,同两个押差起身。一个是张龙,一个是赵虎,各执檀木哨棍,紧紧押着而走。杨幺头戴范阳毡笠,身穿青布短袄,脚套多耳麻鞋,腿绷护膝,项挂七斤半重的铁叶颈枷,肩背包裹,出城往大路进发。此时是仲春时候,一路行走。杨幺初离父母,又听了这些缘故,胸中悲喜交横,便无心贪看春光,只低头前走。走了多时,忽将自己身子上下一看,不觉十分恼怒。因定睛看了两个押差一眼,忽转了一念,因想道:“我今生长二十馀年,尚不知生身父母,幸喜今日方知,只得含羞忍辱而去。我今此去,一则打寻根源,二则识访英俊,三则览天下之形势,兼看宋室如何,以图日后事业,才是英雄本色。若与二人计较,是小不忍也。” 一时想定了主意,遂欢然而走。自此晓行夜宿,与张龙、赵虎说得甚是投机。
  一日走到一个地方,见是居民稠密,因对二人说道:“我今日走得饥渴,却要寻些酒吃了再走。”二人道:“这个使得。”遂一径走到村中,见一家门首,高插着一面酒旗,随风飘漾出“ 桃园小饮” 四个字来。三人看了十分欢喜,同走入堂来,却是静悄悄只有几张桌椅,并不见有人吃酒。正要开言,里面走出一个店小二来,笑嘻嘻说道:“二位上司,想是要看花吃酒,可随我来。” 遂引三人,弯弯曲曲引到后面一座园中。果有数百株桃树,深红间浅红,开散的芬芳烂漫,十分有趣。许多人俱设席在花下饮酒。
  杨幺便指着一树碧桃,吩咐店小二在此设席。店小二看了一眼,去搬了酒菜来。张龙、赵虎开了杨幺项枷,并哨棍放在树下,然后来坐,大家同吃。吃了多时,两个押差各带酒意,因问杨幺道:“有人传说你曾骑死了一个大虫,这事果是有的 么?若 是 果 有,你 可 说 来 我 二 人 知 道,休 吃 闷酒。”杨幺道:“怎么没有?这事说来实是骇人。二位既是要散酒,我只得说出。” 遂立起身,走出一步,趁着酒兴,便将当日光景说得惊惊骇骇。一时园中饮酒的人,俱走拢来听看。及听见将大虫压死,醉倒虎旁,一时人人吐舌惊奇,称他有勇有胆。杨幺说完,正要坐下吃酒,不期内中恼了一人,直抢过来,夺了押差哨棍,指着杨幺大骂道:“你这贼配军!死在目前,怎敢在我地方大言夸众,削我威风!若不将你打翻,拜服求生,也不放你前去!” 说罢,照杨幺脑袋上一棍劈来。杨幺见了大怒,急用手虚架,侧身躲过。那人见复一棍打来,杨幺将左肩卸落棍头。那人两棍打他不着,便用死力,举棍往下三停打来,将到腿上叫声“ 着”。谁知杨幺将身急纵,离地飞起丈馀,落在那边立着。那人大怒,喝骂道:“你这贼配军,倒好个腾挪!只看我这一棍来,便了在我手中!”遂望着中三停,拦腰一棍打来。不期杨幺不慌不忙,见棍来得较近,只用左手往外一夹,早将这棍夹在左肋下,趁势一遏挑。那人被夹住棍头,十分着急,忙用力摆脱,不期这一遏挑,那人早已心胸着地,脊背向天。杨幺赶上,一脚踹着脊背,提起铁钵般大的拳头,在脊背后上“扑通”声打落,直打震得满园中花枝乱动,落了一阵花雨。惊得这些看花饮酒的人个个惊呆,便有的叫声“好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