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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戍寒笳记
众人纷纷议论着,里边独有一人含笑不语,眼看众人一哄而散,不觉发作起侠肠热心来,气愤愤地还到一处。那地方紧靠着分湖,有一带杨柳长堤,一弯春水,堤边一字儿泊着二十只猎船,他们是浮家泛宅惯的。那些船妇,都在堤上坐着,也有劈柴的,也有做针指的,也有赤着双趺在堤边洗濯的,也有扶着篙同邻船上闲话的。大家见这人气冲冲的还来,都笑道:“朱三哥,怎没喝酒去,却气腾腾的还来了?又同谁闹起来哩?”朱三道:“他们都还没来么?”说时一个般舱中钻出个人道:“还来了。”朱三道:“快岸上来,我有话商量呢。”那些人便一齐上了岸,约莫也有二三十人。朱三道:“我有一个亲戚,现在被人家无缘无故的抢了去。这抢人的说:‘不管理,只管凶。湖边上好汉是死绝了,不要说抢人,便是杀人又怕了谁?’这句话是我亲耳听见的。你想凶也不凶?”众人听了,都撩手捋臂的,有些不快起来。朱三接着道:“那时有人劝他道:‘这是朱三的亲戚呢,朱三是猎船上的人,你抢了他亲戚时,怕不易干休啊!’那人将眼一睁道:‘朱三么是个甚么人!不要说他一个,便是湖边上的猎船户者来,我也给他一个个死得爽快呢!”这句话没说完,只听众人一声:“好呀!”一窝蜂还到船上,提了鸟枪跳上岸来,拉着朱三道:“走走!”
真是:一池春水风吹绉,底事干卿着恼来。
第十八回 开狗府湖山蒙不洁 全鸳侣侠士结同盟
却说那赵辣子,原是个破落酸户。清师入境,他背了黄缎表章,自称顺民,因是得了个守备的头衔,便在湖边独霸着。因他迎师入境时,曾向八王爷马前跪着,说“顺民赵某,谨奉具分湖半个,奉申迎犒之敬”这几句话,却因咫尺威严,战战兢兢的抖着说着,一个字也没说清楚。八王笑着举鞭一指道:“王八狗养的,跪前些,好说话。”辣子听了,觉得荣幸非常,后来特地在湖上起了个房子,唤漆匠来把“跪前些”三字,金漆了一个蟠龙横额,门前又竖了个坊,刻七个在字道:“敕赐狗养王八府”。一时声势煊赫,登时成了个湖边名地。有些经过那里的,都指点着说着笑着。赵辣子得意非凡,想皇皇守备,总得有些威风,便招了几十个打手,算是他的亲兵。每天没事,也要向湖上走几遭,把湖上那些没知识的吓瘪了。那位守备老爷却有一位少爷,一位小姐。那少爷活了二十岁,平生别无他好,只好打驾讹人。那位小姐十八岁,却生得轻盈袅娜,风骚无两,满府的上下男人,没一个不说她的好话。辣子没做守备时,曾许给邻村钱姓做媳妇。既做了守备,觉得钱家低微多了,赵小姐自视甚高,立逼着老子去退婚。钱家那里敢不答允。那知怀老婆子向张家要女儿的上一日,赵小姐居然一出未归。赵辣子别的不打紧,这女儿是抱着毕生希望的,他平日说:“我这女儿是经吴铁口算过命的,二十岁上交天鸾运,二十一岁准定被选入宫,二十三岁封贵妃,念五岁生王子,封东宫娘娘,四十六岁王子登基,敕封国丈为一字并肩王,那时外甥皇帝,便将分湖赏给我国丈,我便造了数十里的围墙,将全湖做了个大鱼池,那时鳗哩鳝哩虾哩蟹哩菱哩芡哩,要吃甚么便是甚么,吃不完时摇个船贩卖出去,圆兜兜的钱,整膊的送进来。又有吃的,又有用的,真是造化不晓得那一世修来的,落下这神仙女儿到我家来,快活呀快活呀!”他那一种话每天总要讲上两三次,算是个寻常功课似的。
那知这一天,这位将来的“太后娘娘”忽然走了个不知去向。这位“国丈”这一急真可不小,慌忙唤齐了打手并叮嘱他的儿子道:“儿呀,你父亲好容易生出你姊姊来,替你挣得了个国舅的身分,如今若给他跑了,我这国丈不打紧,只你这国舅却可惜啊!”那小辣子一听这句话,横跳一尺竖跳一丈的大喊道:“快走快走!”便引了一班打手飞也似的出来。听见路上人说抢亲的事,心里想定是钱家知道姊姊是将来要做太后,特地抢了去,想做皇帝家靴兄的,便不管青红皂白,一见张家母子,抢了就走。到抢还来问时,才知不是姓钱。小辣子倒想放张妈母子出去。老辣子道:“管他张呀钱呀,面皮上又没烫了字的,横竖是个抢女人的罢了,关他起来,饿他三天,包管就要说是姓钱哩。”可怜张妈母子无缘无故竟被一班打手拥进个黑房里去了。
辣子失了女儿,四处找寻不着,闷得一个人独自喝着酒。一回酒冷了,唤人烫去,只见一个极清俊的小厮,含笑着换上壶热酒来。辣子觉得眼前一亮,骨节里有些睃睃的起来,嘻着嘴道:“你叫甚么啊?怎我没见过你?”那小厮嫣然一笑,骚声怪气的道:“小人叫阿福,是伏侍少爷的,怪不得老爷没见过呢。”说时,举起酒壶,走近身来替辣子斟了杯酒。辣子原有些近视,恍惚觉得福儿这一双手,又白又香,情不自禁向他腕上捏了一下道:“你搁着,我自己来斟罢。”福儿别转着头只是笑。辣子醉眼迷离道:“笑甚么啊?可是笑我老了么?”福儿摇头道:“不。”辣子听了这句,不觉连咽了几口吐涎,低声道:“你再来斟上一杯罢。”福儿道:“才说不要我斟呢。”说完,笑嘻嘻的走近来。辣子那里还忍得住,一把将他搂住,只是发喘。福儿笑道:“看少爷进来哩。”辣子喘嘘嘘道:“你便是少爷,还有谁是少爷?”福儿不语,只摸着辣子腕上的玉镯。辣子也算聪明,忙退了下来道:“你要听我一句话时,我便给你这个。”福儿低笑道:“你要给我,我便听你。”辣子忙替他带上了。那知道镯才带上,只见福儿霍然立起身来道:“爹好呀!”辣子急睁眼看时,那里是甚么福儿,竟是自己亲生女儿改扮着的!这一羞,真是平生第一回,凭他两张牛皮般的老脸,到此也止不住冒出紫棠色来,将两手捧着想走。却给他女儿一把拉住道:“爹,你要女儿听你什么话?快说呀!女儿听定你的,你说呀!”辣子羞得没头没地,连作了几个揖道:“姑奶奶姑太太,你饶了做爹的一次罢。做爹的黄汤灌昏了,天雷打瞎了眼睛,做出这不成人的事来。好姑太太,高抬贵手的姑太太,你饶了我这次罢。”他女儿那里肯听,死拉住了他,哭着跳着道:“女儿是再做不成人的了,你快拿刀子来,送我到母亲那里去,省得被千人指万人骂呀!”说完,号天唤地哭起过世的母亲来。辣子急得没奈何,直挺挺的跪了下来道:“是我老糊涂了,姑太太,你是算命说将来要做太后娘娘的,福大量大,饶我这老糊涂,譬如买了乌龟放生。”他女儿还是哭着不放手。辣子哀哀求告道:“姑太太饶了我这次,你要甚么便甚么。外面是你做女儿我做爷,里面是我做儿子你做娘。娘说的话,儿子没有不听的,这可没有不允了。”他女儿拭了眼泪道:“女儿可不上你当啊。”辣子指天发誓道:“我以后仍充着老子管教姑太太,不听姑太太说话,便立刻变成老乌龟。”他女儿听了这话,不觉“噗哧”一笑道:“起来罢,尽跪着在地下,给人家笑话呢。”说时,指着玉镯笑道:“好便好,不好,丢出这个来,做一辈子的把柄呢。”
原来那位将来的太后娘娘,自他老子将钱家婚事耽搁下来,二八过后的人了,又天生一副千人恋万人爱的皮脸,那里能轻轻辜负,自然除却老小两辣以外,上上下下,有些不干不净起来。王八府里人才不少,要换一个人时,却再也支应不来,亏得他女儿才善应变,居然应酬得四平八稳。只关不紧的风声,渐渐传到小辣子耳朵里去,这事关系非小,若传将开去,这“国舅”二字可保不住了。皇宫里边虽未必真个干净,只这一顶现成绿罗帽,是轻易不肯带的。便向老辣子前进计,说要改组太仆寺,免得玷污了王八府清白。这个信传到全府男仆耳朵里去,慌忙举了个代表,入见候补“太皇娘娘”。“娘娘”也吃了一惊。亏那代表倒有些计较的,献了个封事,说老辣子是一府之主,他最爱男色,前年连更夫阿三都留幸过的,小姐倘改装男子,赚得他老人家上火,拿住他一个把柄,不怕再来干涉我们。娘娘便如法炮制,果然得了老辣子玉镯。只他改装的时候,合府里不见了娘娘,便疑心被钱家抢去了。
这时小辣子正打算着处置张氏母子,忽听得门外一阵脚声,接着一阵拳脚,把大门打开,喊:“王八出来!今天我们结着盟来替分湖报仇哩。”小辣子知不是路,连呼打手。门内早已打成一片。那些打手,左右不过会多吃几碗饭罢了,哪经得一班猎户开着猎枪,把钮子、锅片、钉头雨一般飞过来。躲得快的,只在墙角水缸里发抖。小辣子急着要走,早被众人一哄进来,将两手反接了。辣子听得外边闹着,忙捧了头颅,向狗洞内下一钻。猎户打进暗间,救出张妈母子,将小辣子丢在毛厕里边,然后一哄走了。
那位“候补太后”心里想:此时不自己打点,更待何时?便进老辣子房中,将几年来刻剥下来的金银一卷,跟着个清俊小厮,一舸他去,真个不知去向了。
隔了半日,辣子听四面静悄悄的,才从洞里钻将出来,向四面一望,见黑地一个人也没有,叹了口气,蹑手蹑脚的摸将出来。天井中微微有些月色,一阵阵微风吹在竹梢中,刮刮的叫得怪响。辣子不觉打了个寒噤,有些瑟瑟的抖起来。正想摸火石打火时,忽见墙角边一件黑毛茸茸的东西,渐渐滚近身来,辣子不觉一声:“啊呀!”转身便跑。那怪物也应了声“啊呀”,直冲上来,将辣子一把拉住道:“不要吓,是我呢。”辣子听了是教师的声音,才回过口气来,两人摸着了火石,打着了火,点了枝蜡烛,第一要紧是房里,将火去看时,见女儿不知去向,平生攒聚下来的一份家私,不留一点,这一痛真是辣子平生未有之奇痛,止不住号啕大哭起来。这一哭,那些躲着的听得主人哭声,渐渐从门角墙脚边,一个个伸伸缩缩的出现出来,却只不见了小辣子。众人忙寻时,只听毛厕内有人哼着道:“臭得很呢!”又道:“粪蛆钻入鼻孔里去了。”说着喷涕个不止。众人知是小辣子,急去看时,见一团糟的卧在厕上。好容易拖了出来松了缚,洗刷干净了。老辣子将上下人等一查,除张妈母子劫去以外,只缺了一位女儿,一个小厮,便大骂:“强盗劫人抢物,预备明天上省告发去!”
真是:龌龊半生经劫后,犹留臭史在人间。
第十九回 美停云指掌太仓州 莽乞儿大闹断头港
却说灵芝老人决策练兵以后,自坐了只小船,从分湖而南,到李吴兴,折东浮松江而东,由东江以归三泖,又西出太湖,逾莫厘登洞庭,遍览江水脉络,河道通塞。而后回到灵芝村,画了个三江指掌图,悬在壁上,依着形势规划了几日,总觉西邻具区,局势散漫,守之则兵力未足;置之则敌兵由苏由浙浮湖而至。正背着手向图踌躇间,忽女郎停云含笑出来道:“阿爷,你这图画差了。”灵芝老人是最爱这爱女的,一手揽过停云来,替他理着额上垂发笑道:“你管你去种花读诗吧。”停云虽然倚在怀内,似没听见老人说话似的,将手指着图上松江道:“这是田叔叔住的地方。”又指着太仓道:“这是曾年伯住的地方。”又指着娄江道:“阿爷要入运河泊舟金陵城下,登钟鼓楼谒孝陵,是从这路去的。”又指着东江道:“阿爷要出吴淞,浮海南下,近接甬越,远通闽海,是从这路去的。”
灵芝老人听他咭咭呱呱指着说着,没一句不似从自己心坎里挖出来的一般,不觉愕然。忽听停云道:“呀!这不是倪伯伯住的宜兴么?怎阿爷没画上去?这可不是差了么?”灵芝老人恍然大悟,不觉推开停云叹息道:“六十老妪倒绷儿,今日翻给你捉住了。”嘴里虽这样说,心里却非常欢喜,捧着停云一双小手笑道:“谢家咏絮,仅属丽辞;班氏识文,亦嫌纤弱。老夫今日要睥睨向人了。”停云又笑道:“女儿还有一个妙策,要佐着阿爷讨贼哩。”灵芝老人问:“是甚么?”停云道:“女儿昨天伏在水阁栏杆上,见滩下那些小鱼成群游泳着,最可爱的是一种白条儿,细鳞纤尾,翻水如银,绝似缟衣仙子,游戏云间。”灵芝老人听到这儿,止不住“噗哧”一笑道:“算了算了,你这个妙策,说给你姊姊听去,好敲针作钩,钓几条来搁在面盆里斗着顽。”停云将两个粉团珠琢有香腮一鼓,别着头低着颈不言语了。灵芝老人见她这娇憨可爱的薄怒,笑抚着她的肩道:“说呀,怎不开口了?”停云撅着嘴道:“人家规规矩矩说着话,爷横来抢白着,郦生曰:‘必聚徒合义后诛无道秦,不宜倨见长者。’”说时嘤宁一笑,倒在灵芝老人怀里,将巾帕掩着嘴笑道:“阿爷到底要听也不听?”灵芝老人道:“要听要听。”停云道:“别的鱼也有比着白条大的,只丢下食物时,总没白条般快捷,都被白条抢去了。”灵芝老人听到这儿,觉得颇有些意味。停云接着道:“女儿细细看了一回,恍然大悟,那白条的身子,细狭而长,鱼首尖削,破水自易,不像那别种身阔且扁,自然运动不灵。再那白条的四翅,比别种纤长,纤则运动较易,长则激水愈利,所以能比他鱼游泳迅捷。女儿想,船原像鱼而作,现在的船式,多半是方头短棹,这是依着最笨拙的鱼造的,倘依着白条式样,四桨飞发轻捷便快。吴中水区有这样的船百艘,便可纵横自如了。阿爷这还不值奖赏女儿几句么?”说完,只望着灵芝老人笑。灵芝老人向停云看了许久,不觉欢然道:“偏你这孩子,有这奇僻想法,却也言之成理。莫尽着挨在我身上,我还要过湖去看你家舅舅去呢。”停云听这老人这几句奖辞,欢欢喜喜跳着笑着进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