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戍寒笳记

女子叹息道:“国民不武,一至于此。北地素称劲悍,尚多向裙带下讨生活人,况大江以南,靡丽成习。这汾湖、嘉定诸局,恐终难成功哩。”说完唏嘘不已,独自将两个解差教训了一回,便将罗裳一紧,指着解差道:“你们那刑部官儿,我自会去知照他。好生寻别个生活去,不然教你像这差役一样,还是造化哩。”说完,如飞燕般一样,丢下这一场残局,竟自不知去向了。
看官,你道这女子是谁?大家总说自然就是那上回说的中宵向春华枕前低慰的那个女子了,那知偏又不是,却是另外一个。他出了孤树村,如飞的走了一程。天才正午,已到了个华屋里边。华屋里原早有个人在那里,一见女子笑道:“事完了么?”女子道:“对付这辈蠢如鹿豕的纤奴,那里还有不完的事!只这一条罗襦,两挂玉珮,真把我累乏了。”说完将云鬟锦袜,一阵乱拉乱扯下来,向桌上一掷笑道:“这也算是生平第一次游戏哩。”说着,自向镜中一照,笑个不住,
  正是:苦无红线神行术,惊遍人间渴睡儿。
  第十回 乍现双尸失魂落魄  不禁一吓命将出师
  却说那女子将云鬟绣襦一阵乱拉乱扯,自向镜中一照,不觉拍桌大笑道:“你原来显形了。”你道那镜里形容是甚么模样?只见他长眉入鬓,秀眼流波,双颊绯然,竟是个孤树村推窗看雪的少年。易弁以钗的变相,幸没春华在这儿,不然见了他时,早就要扭住问个谁是将郎,将郎是谁哩。将郎原受了个党魁的密令,怎样怎样,他就依着怎样怎样的依法炮制,果然全功而返。只那同将郎说话的人,见将郎回来,忙把衣服换了,说一声:“你自上去罢,我那个差使,至少也得丑寅时分才得缴令哩。”说完便匆匆去了。将郎见他去后,细细的把钗儿环儿襦儿裳儿收拾好了,才含笑出房。几个拐儿,便到了个碧玻璃窗、双红烛映的庭中,坦然开窗进去,正见春华在那里强扶神智的入坐饮酒哩。
不多一刻,与将郎一室的那人,早负着革囊进来,把两个骨碌碌的人头送与春华。这两个人头,在别人或有些模糊,在春华,则厮守过几个月的,那里认不出来!真是血花灿烂,子章之髑髅模糊;绛烛光芒,南八之神情慷爽。
如今缓着一头,再说那天早上孤树村村南,忽然躺着了两个没头尸儿,那地正乔狗儿,正披着衣开出门来,却好不偏不倚,一左一右的在门外躺着。腥红新血,把残雪染了一堆儿,不觉“哎哟”一声,忙把门“碰”的关上,自拍额尖儿说:“天灵灵,天惺惺,我狗儿前生没作恶,今生没杀人,怎清天白日的遇见鬼了。”说完,惊倒在个破杉木椅上,抖个不住。直到门外有了行人,见着两个没头尸,都喊道:“了不得了,这是公差打扮的啊。好个狗儿,自己当了个地正,命案闹到了门口儿,还装着没事的挺尸哩。”说完,一阵拳儿掌儿,险些儿把狗儿的狗窦都打碎了。狗儿忙掩着耳出来,在门缝里张着道:“各位敢是见了那门外的一对人物么?”门外大声道:“他原早见着的,在那里赏鉴呢。”一时门上的拳声掌声更重了许多。阿狗忙着道:“且慢,门儿要紧,我还在这儿打主意哩。”说完把门慢慢的开了。他正开着门,只见大路上一骑马飞也似的从北赶来。马上胡儿,穿着乌羔韦陀坎肩儿,白羊皮箭袖儿,戴着个关外元绒毡笠儿,蹬着拉虎皮油靴儿,一见众人,便把缰绳一扣,一拨马跑过来,瞪着眼嚷道:“今天八王爷北巡回京,传令过路警跸。你们有几个脑袋,敢在这儿喧哗么?”说完一阵马鞭,向人丛里直掠过来。众人一哄逃走,连乔狗儿也将头一缩,藏在门背后抖个不住。那马上胡儿打散众人,才见有两个没头尸躺着,不觉笑道:“这有甚么好的,前儿跟着王爷在长江一带,整万的没头尸,也禁不起俺马蹄一踏哩。”说完就马上俯着身,提起一个来,向江心一掼,接着又是一个。水花飞起,尸身荡漾,胡儿不觉拍手笑道:“倒是新鲜顽意儿,只人数太少呢。”掼时将马鞭向狗儿门上敲着道:“还有么?也撵出来,给你老爷顽个畅罢。”说完竟将马一磕,呜呜的唱着胡歌走了。
你道那八王爷是谁?那时大明崇祯皇帝,救民殉国,忠臣义士,铭感旧恩,力谋恢复。秣陵王气,既大桁;会稽新猷,又随群丑。大江以南,盘根错节,都有孤臣孽子的踪迹。传言遗民群走关外,要向辽沈故都,揭竿举义,清帝得了这个消息,忙开阁议。那时便有个明室督师,新朝阁老,秉笏垂绅,肃然献策道:“威德懋著,恩信并孚的,莫过八皇叔。辽沈龙潜之乡,汉高大风之歌,明祖布衣之感,皆在乡里间周旅备至,故都子弟,忠义天生,得皇叔秉三尺御书,宣皇上恩德,其心必固,民心既固,必得当以报皇上。一旦狐鸣篝火之变起,且生缚以致阙下,更何畏从逆哉!”清帝听了这番言语,不觉大喜,抚了那人的背道:“汉有子房,唐有房杜,以卿比之,诚无愧色哩。”那人得了这几句嘉奖,欢喜得无可无不可的,忙赶着回去召了个安徽名漆工,把十六字龙蟠螭绕的篆了个匾儿,悬在厅事前头,遍召海内门生子弟,开了个天锡大祝会。
清帝听了他话,便命八王北巡。师徒既集,浩荡出京。清帝推毂排筵,极尽了命将专征的隆礼,手携着八王道:“明室虽亡,忠义尚在。辽沈是朕旧乡,且东北要塞,势成建瓴,群丑此举,其志不小。阿叔此去,好自珍重。万一不胜归来就朕,朕当备十万师为叔后援哩。”八王爷笑道:“仰邀爷的圣德,幸已成军。昔日转战大江南北,扫群丑如蝼蚁,区区散亡馀孽,值得甚么!假奴才十日,当铙吹歌凯,来听朝上武功圣乐呢。”清帝听了大喜。八王爷走上一步,低声叮咛道:“辽沈一带,患仅肢体,独有畿辅贰臣,读得一二句诗书,心志未定。万一貌顺心违,结连外寇,造祸肘腋,则大业危矣。”说完,目视着两侧。那位贰臣阁老,同几个汉族元勋,雁行着排在那里,庄容静气的看着八王爷一行跨上马背。一行伏首鞍上道:“阃以外事,有奴才在。阃以内事,要爷的圣衷明察哩。”说完前军鼓作旗动,八王便捧着御赐宝剑,威武煊赫的走了。
那知一到关外,鸡犬也没惊一惊,一路上要捉几个狗偷鼠窃的小贼倒也不少,只没个倡义举旗正大光明的明军。八王爷一头高兴,满想此去,快刀切菜般总得几千颗首级来,凯唱入都,那知一个也没捞着,只得没精打采的走了趟,闷昏昏的卷旗息鼓回来。他自闷昏昏的回来,只可怜一路上这一班绿豆官儿,却忙个不了。
那位孤树村司老爷一听这个消息,捧着头走进太太室里来嚷道:“这官也不必做了,才走了个钦犯,又来了个王爷,简直是钻进了苦圈儿里呢。”太太忙问他做甚。老爷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。太太听了一回,“噗哧”一声的笑着道:“这是你的运气到了,还愁甚么呢?”
  真是:翻将恶果成新庆,自是夫人有别才。

第十一回 一士谔谔屈居坐末 有客翩翩来自江南
却说八王爷无功而归,那天过了孤树村,将到蓟州地方,猛想着了一件事,心里着实的踌躇,便在行营里召集了许多幕客,商议入都报命的事情。一班幕客也有说汉室功臣以首计功及今还没入塞,应借良贱头颅作斩馘成绩的;也有说即无首级,把关外民心归功先帝,也是件盛事的。八王爷微笑不答,只觊着末坐一个少年。那少年含笑不语,只作没听见众人的议论一般。八王爷不觉叹道:“平日应对趋跄,到今日策无一中,我也着实自愧。只此去京师,复命而后,要问一问今世郭隗,谁是黄金台下的人物哩。”一面说,一面眼觊着那少年。
只见那少年听着话,把头渐渐的低将下去,等听完了话,忽然离座起立道:“殿下差役,殿下以仁勇之功,托亲亲之谊,圣上何事不可托,而忍驱皇叔于绝域之表,责首俘之功哉?塞外向风知殿下之必能安之耳。一日诬良贱以邀功塞外,孰不蹙额以诉殿下于天哉!此不可者一也。归德先帝,诚然诚然,然今岂其时哉?殿下佩天子玺以授诸圣上,功已无两。举廷之臣,所不听策于殿下者,皆震忌之矣。汉臣多能文辞,诡谲百出,倘托辞先帝,实自启媒孽耳!此不可者二也。两俱不可,则殿下之事君,其道可知矣。”
八王听了这篇言语,不觉肃然起立曰:“愿先生教之。”那少年将眼四面一瞩。八王早知这个意思,托辞大笑道:“先生醉矣。”说完,辞退众幕客,独留着那少年,抚其肩背而笑曰:“今敢问道于先生矣。”少年笑道:“殿下明圣,何事识不得而问及馀虏?”八王曰:“仆知罪矣,愿有以教之。”少年曰:“殿下不闻京谣耶?”八王曰:“仆实惶恐,未之闻也。”少年曰:“京谣云:千里草,何青青。江山易得,难得佳人。”八王抚掌笑曰:“是则仆尝闻之矣,是非指苏重儿者乎?”少年曰:“然。”八王急问道:“先生亦识苏重儿乎?”少年笑道:“臣自南方来,焉有不识苏重儿!”八王道:“先生诚识苏重儿,然于今日何与而忆及个娘?”少年大笑道:“谁知亲重如王爷,而不识皇帝所急者?今皇帝所急者,欲得苏重儿耳。殿下倘能遣一介使,致重儿宫中,重儿必重感殿下。重儿姿态无两,必得圣上欢,宠冠六宫。殿下即不得功,圣上顾念美人,焉有不亲殿下哉?不特此也,文种佐越而不免于属镂;太公缚楚而屡危于杯羹。今圣上无会稽之耻,而殿下无太公之亲,则功成之后,不为韩彭之续几希。故塞外一行,天特令殿下不终厥功,以免于菹耳。倘得一重儿者,助殿下于枕席,其效岂仅如姬阏氏哉!”八王听了这番言语,不觉目瞪口呆,慌忙揖着道:“仆之功名性命,惟赖先生成全之矣,愿举身以相从。”少年道:“殿下倘以诚付臣,一月以内,当为王致重儿于阙下如何?”八王大喜,当夜便私宴了少年一席。一到明晨,少年便翩然走了。
不说少年南去,且说八王归朝,先有了摺本。清帝接了表章,心里奇怪道:“怎扶毂出师,大举特举的送了他去,却一功没成的归来?”那时就有太监唤做福张的,见了圣容,早知道了一半,进言道:“万岁爷可是筹办着八王爷献俘归来的盛典么?”清帝原很把福张当做心腹的,掷摺叹道:“那里还要登门就俘,他早已一人不杀的索然归来了。”福张不觉碰头道:“圣清万岁,这是列祖列宗的圣泽无疆,所以教八王爷无功归来呢。”清帝愕然道:“你说的甚么?福张听了,故作大惊失色的伏着道:“奴才万死,愿万岁即刻将奴才付内务总管,枭首示宫,以正诱言惑圣之罪罢。”说完碰头不住。清帝听了,默然无语,一回便挥手起来,叱着道:“还不快侍候太后去!”说完踌躇满腹的入寝宫去了。
福张整把个三分头皮磕成了蒲桃般的块垒,直待清帝退去,才摸着头起来,窃笑道:“娘娘你芳心稳着罢,万岁爷听了奴才这一场苦肉计,包管积疑成真,把娘娘的眼中钉儿早晚拔去也。”说完,欢欢喜喜的飞也似跑到东宫去了。
原来那福张是清后宫中第一个得意太监,滑稽多智,清后没一件事不同他商量。有时到夜深时候,还在后娘娘寝宫里侍候着。宫中人的眼睛何等锐利,那一件事能瞒过他们,只碍着一件。那时入关时,太后娘娘曾下过一道懿旨,谕令宫中无论何人,不许把眼见着的宫闱秘事,随口乱说,丧了典型万邦的圣德。并且在太后慈圣宫前悬了支朱红木棍,凡宫女宫监有泄漏秘事者,扑杀无赦。所以一班宫女宫监明见了甚么新鲜顽意儿,声也不敢声一声。皇后娘娘自然是规行矩步着太后的,别个不怕,却不知甚么缘故,一见了王爷,总有些儿不欢,却又不敢奈何他。这夜福张一席话是否是受意于娘娘虽不可知,只这一篇神明仁圣的秘密账儿,却一万世也算不清了。
不多几日,八王还来,两边都没兴没采的敷衍了回。几个汉大臣自然少不了忙着上表称贺哩、设席接风哩,八王理也不一理,颓然归府的叹道:“倘不识江南陈生,韩彭以后,真非无偶哩。”从此竟称表不朝。清帝听八王病了,也忙着遣御医颁内药的恩意优渥。八王却只坚卧不起,一面却暗令挥金南去,去寻那中夜设策的少年。
有一日,门上传进了帖子来,说是江南医生闻殿下病深,特来自效的。八王拿了那帖子,翻覆谛视了一回,呻吟道:“姑且唤他进来罢。”太监们听了,传将出去,不多一刻引进个医生。只见他鹤形修髯,玉冠羽帔,是个道士的装束。八王见了,心早冷了一半,理也不去理他。那道士问讯道:“死生有命,富贵在人。殿下病有心腹,迟且不治,奈何拒见医生?”八王愕然向道士端详了一回,半疑不信道:“子姑言之。”道士微笑道:“塞外长征,既负疚于扶毂;宫中积怨,又寄命乎微言。江南之春信不来,外援绝矣。朝左之盛名难再,残局如何,命且不可知,言又庸足听耶?”八王听了这几句,向道士睁眼看了几看,忽的向床头抽出把剑来,拦头掷下,叱道:“你是哪里来的奸细?敢在这里乱说!”八王爷的剑原是百飞百中的,那知这一剑飞去,却被那道士羽衣一拂,剑便锵然落地,一面笑道:“殿下乃不识故人耶?”说完将修髯一拉,兀然不动。八王愕然道:“子非江南陈左车乎?”道士微笑曰:“近矣。”八王不觉跃然起立道:“仆何尝病,重儿何在?”道士冷然道:“今尚在江南,非殿下亲去,不敢致也。”八王不觉大惊。
  真是:藏弓烹狗翻新局,赖以功名托美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