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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戍寒笳记
五儿眼送着他去后,才露出一天喜色来。结儿毕竟是个孩子,没认出那下书人便是当年在孤树村盛雨叩门,红石山登坛设教的杨春华来,只觉他母亲见了他时,眉目间平变了几翻寒暖。后来那下书人竟约阿母去荷叶岭密谈,小心坎上,方始猜着了七八分,要凑上去认个真时,吃他像逃的一般竟自走了。五儿这夜整一夜没有睡稳。天才拂晓,早掠了一掠云鬓,升号开操。
你看她穿着雪一般的长裙,银一般的战袄,缟素鸾巾,白丝凤履,坐在匹银鬃宝马上,鼓吹出营。谁说她不是个三边代帅的吉夫人。正在万骑铁蹄,八门金锁,旗门建纛,羽威分曹的时候,却见护弁笑嘻嘻的走过来说:“小爷来哩。”五儿向马后看时,见结儿欢天喜地背着弓,臂着鹰,牵着狗,一步三跳的走了过来。五儿正色道:“你来做甚么?”结儿衔着指笑着,只是不开口。五儿不去理他。自督着三军,金鼓喧天的列阵上操。正热闹处,忽然一只山鸠从万人顶上直扑下来,接着便是一阵拍掌声,从帅旗后面春雷似的响入天空去。原来结儿见阿母不去理会,觉得没趣,自呆呆的望着天上,忽见一个山鸠,在他顶上盘旋着,但骂道:“你这畜生好呀,你不是笑我没人理会么?”说着使展出家传武艺来,也不将肩膊上弹弓卸下来,那弹子原早装在窝里的,就肩上一翻身,用腕力一崩,一个弹子,早直向山鸠颈根打个正着。山鸠便直扑下来。左右见他有这神技,止不住抚掌喝采。阵前兵士,只道是五儿打下来的,一叠连声的欢呼起来。
五儿心中一乐,便趁势下令罢操。看一队队归营后,自携结儿上鞍,说:“你这算得甚么,一到山高谷低中,便施展不来哩。”结儿笑着只是不言语,心里兀自笑着道:“你看阿母倒也会掇谎。依儿子说,这些牛一般的将士,怕还没那倒运山鸠的聪明哩。”心里盘算着,自伏在鞍上,摘着马鬣一根根向风中吹着顽,摘得那马觉得痛了,长嘶一声,昂头发腿,向前飞一般的驰去,直把个结儿乐得手舞足蹈,险些从马上掼将下来。五儿爱着恨着,又没奈何他着,只得遥指着一带云容翳的山峦道:“你也斯文一刻罢。看这山深谷复中,有杨爷在那里踞石顾盼呢。”说时,那山便慢慢迎上面来了。一带老树丛林,像旌旗一般,深深将兀的坐镇,绰有大将风裁的荷叶岭拥着。你想荒山古树,人迹杳然的地方,教他们母子两人从何处找杨春华去?谁知皇天佑启,自有百灵呵护,早先有一阵鸾铃声,山风微度,郎当断续的送入春华耳际去。
你道春华在那里,知道是五儿来了,也想到峰迥谷转,怕人没法来寻,便一步的从丛林外走去。那知出林一望,见寒鸦归巢,倒有千百个,却没有一匹马来。寻思这是从那里去的?又不是官路有甚么驿骑来往,那铃声却从那里来的?说着,耳际又听得一派铃声,却在丛林后面。想:这真奇了!是从那里进去的”原来杨春华闻铃出林之时,恰好五儿、结儿斜刺里从林下过去,错了路头,便两不相见了。这时五儿、结儿在满山坡绕着,总没见个人影。
五儿倒没甚么,结儿可急上来了,满嘴里喊着:“杨爷在那里?我们母子来了!”五儿忙掩着他的嘴,却那里来得及,早惊起了个在山坡下石上睡着的大汉来。他正睡足了要醒时,忽听得绝脆的声音,喊着“杨爷”二字,心中一动,便一骨碌爬了起来,从林隙里窥探,看见五儿母子缓辔从面前过去,不觉暗暗纳罕道:这不是个绝世佳人?怎又分明穿着女将军裙服,难道咫尺大营,却有女盗不成?但世上也没见过带着孩子,好飞弦鸣镝的啊。横竖现在不便出林子去,且跟踪看她,看她个底细再说。”主意已定,便从林子里暗地跟着。却听得孩子在马上抱怨着道:“杨爷也太作弄人了,偌大个荷叶岭,没指定一树一石,教我们从那里找去?”那人暗暗点着头,想:难道也为那活儿么?一人自沉吟着,忽听得背后一阵脚步声,忙回头看时,却有个人影一闪,早听得马上孩子欢然道:“在这儿了。”接着便如飞燕一般跃下马,那女子也跨下马来,早有个顾盼伟然差官模样的杨春华立在面前,执着孩子的手笑道:“我听得铃声,迎出林子去,不道你们倒先进来了。”说着,替那女人解下马鞍,铺在块石上,教他坐了,自己倚在棵树上面,背着林子,先向四面略望了望,才低低的说起话来道:“你看八王还有几天才来?”五儿道:“最多也不过十天。”春华道:“十天里边你预备怎样?”五儿道:“凭着杨爷吩咐,奴婢赴汤蹈火,所不敢违。”春华道:“既这样时,请你明天把我藏在左右。”五儿沉吟着,还没言语。春华早笑起来道:“你难道不知魏文帝用筐载吴季重入府的故事么?”五儿恍然大悟,一回头却见春华背后人影一晃,忙立起身来,指着林子里道:“杨爷你看!”说没有完,结儿早像小猎犬见了兔子一般,倏的飞进林子去,一声“在这里也”,早被他老鼠衔猫一般,衔出一个大汉来。
春华定睛一看,失声道:“你不是古凝神那里的屈济深么?”那人只狠狠地瞅着结儿,将没理会春华的说话。结儿早将他向地上一掷道:“杨父问你哩。”那人才看着春华,扑翻身便拜道:“原说是杨先生的背影,如今可给小人找着了。”春华忙扶起他来,问他来做甚么。不由那人不说出几句惊天动地的话来。
真是:雄师关外援进,百二河山应响来。
第三十五回 衙官卫霍拈须一笑 云霓幽燕弹指重关
却说古凝神到了陇上,他原是个雍容大儒,以春华比凝神,还觉多了一二分火气。他每天兀自在那里缥缃满室,丹铅堆案的编订宇内疆域险塞志,立他的千秋不朽之业。偶有馀闲,也择那些屯户壮丁,击剑盘马,纵今横古,相为笑乐。不上一个月,一百里内,四十以下的男子,都说古先生一代大儒,恰雅好武术,可知那矛戟干戈里边有不少奇趣哩。我们便学不到个文武兼全,也须学他一个字,才不愧与贤者杂居。从此无形熏陶,早造就了数万个能征惯战的屯户。只有一件事,那些屯户的造诣虽没甚么上下,也没有出类拔萃的勇将,好得凝神却并不算是遗憾。他尝说道:“王者之师,不贵匹夫之勇,只须得二三智足料事严足统众的,便当令敌无措其手足哩。”所以他很留心着屯户子弟,有聪俊的纳几个在左右,令他执捧砚伸纸之役,出其馀绪,约略指点,便拈须微笑道:“我这几个僮儿,便合摩孙吴之垒,夺卫霍之帜哩。”
那天接到春华密报,说:“东北局势已成,只许江南一军据其腹,我这里便当长驱入关,拊幽燕之背。只关中形势,冠领全国,社稷宗庙之基,非此不固。这却非仆等所能为力,还须主吾凝神先生主持全局哩。”凝神看完了,不觉抚掌大笑道:“杨春华居然来指挥老夫哩。可儿可儿,我古凝神原为这件事,所以跋涉万里,潜形销声,到这儿来结交豪俊,只把那社稷宗庙托我,却嫌太早哩。”说完,详详细细的写了一封信,交给来人,自己便顾着左右两个僮儿道:“老夫今天要考你们一考了。”那两个僮儿听说要考他们,便欢天喜地的站在两旁,候凝神发问。凝神斜倚在椅上,望着天际道:“譬这一阵归雁,明知缴在下,还当如何?”一个僮儿唤做奇采的道:“疏其行列,乱其方向,使引弦人莫知所指。但令后羿复生,恐被薛万彻所笑哩。”一个唤做宝光的道:“不然,归雁自归雁,引弦人自引弦人,天空地阔,吾行吾素。便有不幸,所失尚小,若乱其行伍,离其部曲,方寸一乱,全局尽靡,又焉知引弦人以外,不尚有张罗以待者?患难之间,端赖定力,要便未至,骚然自扰,还算得是足乱青云的健翮么?”凝神听了,不觉点首微笑。又问道:“做引弦人的,又将怎样呢?”宝光道:“凝神静气,认定一个,手挥目送,矢出如电。凭他有凌霄之翼,我自调梅和醯以待哩。”奇采慨然道:“此非王者之师也。那个雁儿,上不饮柏梁之露,下不夺庶民之食,与人无争,跋涉假途,正当纵之归去,广我胞与之恩,……”说没有完,凝神推坐起立道:“不必说了。”
一时间,苍髯白发中,平现出一段活色来,手书一条道:“秋谷既登,礼仪宜备,准冬至日,在刘上将庙行三十六屯大傩礼,酹酒谢天。那天却早是冬至前五日哩。”宝光、奇采见了一呆,想:限期太促,教人从那里预备得及?凝神见他们这样,微笑道:“你们不是疑心时期太促么?这也看平日的威信罢了。”说着盖了个小小钤章,唤进个人来,吩咐送各屯传唤去,限明天还来。宝光、奇采说这是件很重要事,还该派僮儿去。凝神道:“老夫自有用你们的去处。”说着,那人已领了传谕出去了。
果然到第四日傍晚,刘上将庙左右,早已金鼓彻天,人声压地。三十六屯的父老丁壮,不缺一个的来了。凝神原先已预备着地方,一处指点着有门有户、有准有则的驻扎地点,万人野宿,戈戟如林。要不是各屯各立着迎神灵幡,谁说他不是关中诸侯会师起义呢!
一到天明,刘上将庙影壁上,早揭出一张大傩典礼来。迎神奏乐,献爵燔燎,应有尽有。末了,却缀着一节,是立盟。各屯依着门户方向,鼓吹出队。那三十六屯,原分作四军十二区三十六队,每队五百人,队旗黄色白幡,区旗青色白幡,军旗红色白幡。四军十二区三十六队,有红旗四竿,青旗十二竿,黄旗三十六竿,临风飘荡。掩映一万八千的屯户壮丁,分三面鼓吹出营。
傩礼已毕,只见庙门上簇拥出一面大旗来,旗影里边,古凝神缓带轻裘而出,向着一万八千屯户道:“辛苦了!要快乐啊!应该各自还里去,只我们的乡里,不是淮左右,便是江南北,重关隔绝,难道便老死关中不成?”屯户齐声道:“祖宗坟墓,妻子家室,都在关中,怎便肯不还关东去!”凝神道:“我也想到关东去哩,只清室大臣说关中屯户有古凝神指挥着,都是明朝遗民,不许出关,要见一个杀一个哩。”一万八千人磨拳擦掌道:“他不要我们出关么?我们却要驱逐他出境哩!”凝神见人心可用,便道:“这不是我们应说的话,还来看机会再定罢。”说完,自进去了。
看官,凝神这几句话,觉得不太无聊么?其实他正有很大的作用在里边呢。不信你看那三十六屯,就这一夜里,聚集了各屯首领,开了个会议,说:“我们祖宗坟墓,都在关东,若真个不许我们出关去时,我们难道死了做客鬼么?不管那异种朝廷,有这件事没有?古先生不是撒谎的人,明天大家哀求他去,怕他不替我们打出个主意来!”计议已定,明日便一哄进了刘上将庙,齐声说:“我们三十六屯的生命财产,今天全盘的交给古先生了。”凝神早料到他们有这一来,慨然道:“你们便是出关了,难道关东数万里,还是我们所有的么?总是一个寄人庑下,便省些事也好。”众人听了,哄然道:“古先生既不肯同我们作主时,我们只好自己作主哩。”凝神道:“那也好,只你们的主意,便怎样呢?”众人道:“有怎么主意,不过锄耒耜,打出关外去,向虏廷讲理罢了。”凝神正色道:“这不是自寻死路?”众人道:“死了也好上坟墓,见祖宗,免得被人家脔割剥烹。”凝神长叹道:“你们既预备得一死,我难道便不是个中国人么?”罢了,你们且各自退还营去,我明天便给你们个下落。”众人欢呼舞蹈道:“古先生答允哩。”说着一哄散去。中间有一个第十队的队长,独落在后边咕哝着道:“怕明天又要变卦哩。”凝神听了这句话,猛然喊:“将这厮拿下了!”宝光、奇采两人早飞一般跃出,将那队长一面一个扳转手拿下。众人回头看时,凝神的第二句话,已从天半落下,说:“斩了!”众人愕然相顾,要问究竟时,早被奇采从腰间掣出把利刃来,将那队长的头一刀割下,登时将竹竿挑将起来道:“所不惟古先生之命是从者,有如此首!”众人齐声道:“该杀!该杀!”中间有两个同该队长有关系,原想来说情,见人头已落,便也丢了私情,服从公义,道:“苟古先生肯下这严厉手段,便不怕虏廷猖獗了。”
凝神见众心已一,便把平生经济,抒展出四五分来道:“潼关以内,我老夫已预备了。你们只须整整齐齐的进去,自有人来欢迎你们。只过了潼关,载瞬便有人来同你们打仗,那时敌人的主将,逆料是直隶督抚金庭亮,他是个江南人,老夫也曾教过他忠孝来,便不全军降伏,倒也决不与你们为难。只你们来自各屯,资望相敌,要不举定两个统率人物,将来各自为谋起来,汉族义师,便销沉在你们身上哩。”众人听了这句话,面面相觑,出不得一声。
凝神厉声道:“老夫替你们分发了罢。”说着,庙中彻天般举起军乐,捧出两位少年将军来。众人看时,见一对雪一般抟,玉一般琢的宝光、奇采来,擐甲倚剑,金碧灿烂的站在凝神左右。凝神左右顾道:“老夫前一年,早已替你们预备着两个将军哩。”说着,众人一齐欢呼着。这欢呼声,便把军乐镇压得悠悠扬扬的。
就这时候,凝神已悠然下去。宝乐、奇采,各据一座。你看他调着轻脆的喉咙道:“明天正午,各军区队长齐来听候命令。昔日弟兄,今朝僚属,军法是太祖高皇帝定的,非我们两人所私有,大家仔细这个。”说着,两对俊目,威风凛凛的,直注到众人面上来。众人被他那口风眼光一逼,一个个垂着头,抬不起来。宝光、奇采道:“各还队伍罢,明天不要误了约期。有一个误了,我们便将他替这才斩下来的头颅祭旗。”众人中那一个敢不听他,整整齐齐的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