升仙传

  且说承光诸日讹诈,抱打不平,得了钱来,不是救苦,就是济贫,从来不知肥己,渐渐的家道消疏,有些难以支持。打听着东四牌楼有两三个徽州朝奉开了一座当铺,每两定要五分行利,专当大宗货物,从三两千本钱增到万金有余,承光想着要去讹他,到了珠宝市找着两个朋友,罢成颗的珠子三百个,每颗要值十两开外的银子。这珠宝市里谁不惧他三分,行中商议商议凑了三百颗珠子,作价两千七百两银,交与承光,言明一个月交账。承光得了珠子,盛在金漆匣内,到家骑上骡子,来在当铺门口,下了牲口,进去言道:“朝奉,这宗珠子要当三千银子,快着,拿去看看。”朝奉接过,打开匣子看了看成色,点了点数目,说:“老爷,论这珠子值二千余银,但小铺本钱短少,只当一千两罢!”承光不依,朝奉又加二百,写了当票收了珠子,将银子与票交与承光,承光收了银子,出门乘骡回到家中,请了一位会写字的,把当票照样写了,叫刻字的刻成印版,印了一张当票,年月日及珠子若干写的俱与真的一样。待了二十多日,把原当的本银又添了六十两利银,连假当票托付一个心腹朋友前去回当。当铺里认票不认人,不辨真假,将珠子交出。那人得了珠子,拿回承光家中,交付明白。承光把这珠子又托一个朋友折变二百,卖了二千五百银子,等到一个月上,本利又兑了一千二百六十两,驮在骡子上,拿着真当票,请了两个朋友同往当铺里去。到在当铺,把手一伸,将票子递与朝奉,朝奉把当票一看,说:“老爷这宗东西昨日赎了去了。”承光满脸陪笑说:“朝奉想必是错看了。”朝奉说:“我看的不错,这是三百颗珠子,当银一千二百两,五六日前有人赎去,怎么会不记的。”
  承光要过当票说:“朝奉,现有我的当票在此,如何有人赎去?到底是你记的错了。”朝奉说:“不错,现有回当的原票可凭。”说完找出假票,说:“列位请看。”同承光来的二人接过当票看了一看,说:“票子虽然相同,只怕那日当了两宗也是有的,你须查查底账。”朝奉说:“只当这一大宗,何用查账。”承光说:“我且问你,我这票子是假的么?”朝奉说:“你的真假我不知道,我这当票乃是千真万真。”承光说:“不必如此,把你的新旧当票多多拿出几张与这张对对便明白了。”朝奉依言,取过几张票子,连假当票递与承光,承光接来,张张对看,又对着日影照了一遍,说:“列位请看,他家的当票和我的当票俱是竖纸,惟有这张是横纸的。”众人听说,一齐看了说:“朝奉先赎的票子分明是张假的,如何赖的过去。这是你自不小心被人哄了。这是徼家坑的承光徼爷。认个晦气赔了他罢!”
  朝奉那里肯服,要过票子去自己照看了照看,只是发愣。走过两个伙计,低声言道:“这人是有名的光棍,他的票子又真,少不的暫且赔他,日后再报仇罢!”朝奉无奈,把承光与承光的两个朋友请到里边,再三恳求共赔三千两银子。承光说了多少光棍言语,这才做了人情,把当票交与朝奉,和两个朋友拿出银子驮在骡子上边,扬长而去。当铺之中气岔不过,找了一个门路,乃是严阁老的管家名叫年七,送了他二十个元宝,托付南城察院访拿光棍徼承光,这且不提。
  且说承光得了银子,先到珠宝市还清账,且送了两个朋友二百,各自回家。过了几天,是承光的生日,众家亲友俱来送礼,正在闹热之际,忽听的喊声震耳,进来七八个公差把承光锁住,众亲友们一齐发愣,承光说:“众位,我并未从犯法,为何这样行事?”公差说:“若不犯法谁敢拿你,现有牌票,看看自然明白。”说着将票递与承光。承光接来一看,上边写着:“巡示南城察院,立拿讹棍徼承光赴院听审。”承光看了说:“列位请坐,略吃几杯再走不迟。”公差说:“老爷立等回话,谁敢迟滞。”不由分说,推拥而去。众位亲友也有回家去的,也有跟去打听信的,公差把承光带进衙门,朝上跪倒,察院一见,微微冷笑,说:“徼承光我把你这该死的奴才,遍处讹诈,无法无天,今日恶贯已满,休想活命。”言罢,吩咐皂隶先打四十大板,然后问罪。徼承光乃是富家出身,没受过刑,这四十板打的死去活来,几至废命,打罢收监。这且不提。
  且说承光相厚的朋友和他那贴已的仆人扒了一个太监的门子,送察院一千两白银,免其重罪,只问了一个扬州府的配徒。承光罪名已定,提出监来,差两名解子,押解起身。承光回到家中,打点行李盘费,别了妻子老小,出彰仪门,竟奔大道。那日到了扬州,解子把公文下到江都县,要了回批回京而去,知县把承光发到驿地早晚当差。承光来到驿地住了些时,盘费用尽,只得跟着众徒挨门打粮,如乞丐一般。那日承光在街乞讨,正遇着小塘在街上卖药,承光走到跟前伸手讨钱,小塘掏了七八个钱递将过去,上下打量了一会,说:“朋友,你是北京人么?”承光说:“先生好眼力,我正是北京人氏。”小塘又瞧了瞧说:“朋友,你莫非是徼家坑的徼承光么?”承光说:“正是,先生怎么认的?”小塘说:“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去处,随我来罢。”二人到了当年琼花观中,小塘说:“承兄可记的,那一年在后宰门外,与人打不平么?”承光低头想了一会,说:“是了,那年有几个内相家的猫食,欺负一个关东的济相公,硬要夺他的骡子,小弟路见不平,把那些猫食打散,这件事先生如何晓的?”小塘说:“实不相瞒,我就是关东的济某。”承光听说,仔细瞧了一瞧说:“不是,不是。当日虽是一面之交,那秀才不是这个模样。”小塘说:“有个缘故,且不必说,不知尊驾因何问罪?”承光把那平素讹诈,周济贫穷,因有名头在外,被察院访拿,究配扬州的话,说了一遍。小塘也把弃家修行,云游在外,诓哄王府,图影画形拿他,用法术改变形容的话,说了一遍,说:“徼兄,你我俱在不足之间,意欲与你拜个朋友,不知意下如何?”承光说:“先生既不弃嫌,就是这样。”二人叙了年庚,小塘为兄,承光为弟,就在琼花观中拜了生死兄弟。要知后事,下回分解。


第十回 偷库银承光被擒 济小塘结识苗庆


  话说小塘和承光拜了朋友,承光虽在驿地,多亏小塘时常周济,免了乞丐营生。这一年,高邮邵伯遭了水灾,田地冲坏,百姓饥荒,地方官不行赈济,小塘一见又起了慈悲的念头,但是手中没钱,有心要盗扬州府的库银,又怕出家人犯了偷盗之戒。想了一会,到了驿内,把承光叫入琼花观中,说:“贤弟,有件事情与你商议,不知可肯去否?”承光说:“兄长,无论什么事情,小弟无不从命。”小塘就把要盗库银周济穷民的话,说了一遍。承光说:“兄长,小弟在家虽时常讹诈,却是不会做贼。这事小弟不敢。”小塘说:“无妨,我自有妙术与你。”遂打锦囊之中取出一块石灰递与承光说:“贤弟,你把这石灰好好收藏,带到馆驿,等到更深夜静,在墙上画一门户,还有一个咒语,当时念上三遍,钻进门去,须要紧闭二目,万万不可睁开,若是摸着元宝只许拿他十个,要是正封的银子,也只拿他十封,出来睁眼,拭去石灰。再用再画。”说完把咒语教与承光,各自散去。
  承光回到驿中,等到三更时分,取出石灰,在墙上画了一个门户,紧闭二目,往里一钻,不知不觉钻进去了。到了里边,摸着几口铁柜,虽有封锁,却是应手而落,摸了摸柜内也有元宝,也有成封的银子。连忙数了六封四个元宝装在搭包之内,摸着旧路,还从门里出来,睁眼一看,仍旧是在驿中。映着月色,把灰门拭去,等到天明走到琼花观中,一见小塘说:“兄长,真正好妙,昨晚小弟得了来了。”言罢,解下搭包,倒与小塘。小塘满心欢喜,说:“贤弟,如今有了这宗银子,我要上高邮州赈济穷民,往返不过十天。把这银子给你三两,一日只可使用三钱,若是多用必有灾难。”言罢称了三两银子,递与承光,将搭包束在腰中,出了琼花观,一路买粮雇船,往高邮而去,到了高邮,六七天的光景,将粮散尽,十停饥民不过救了一停。复又回到扬州,找着承光,叫他又去取运。
  话不可重叙,小塘一连济了六次饥民,承光就盗了六回库银。到了第七次上,进了灰门,他那心内言道:我可不叫多贪,只管来往来取,今日何不多拿几封,免的费事。想罢,装了十封整的,又摸了十几个元宝揣在怀内,想要出来,总是摸不着门户。摸了会子,心内着急,把眼睁开,赶着月色一看,只见重重封锁无路可出。仔细找那灰门并无踪影。把个承光急的抓耳挠腮,无法可处,不多一时天色大明,偏有一个库官一早下库。承光无处躲藏,被库官一眼瞧见,上前抓住,搜出赃来。查了查库银,少了三千两,立时把徼承光解上府堂问成斩罪,解赴南京刑部处决。
  且说小塘打听了这个信息,连忙跑到府前,正遇着承光脚镣手铐出来起解,抬头一见小塘,说:“大哥你可坑杀我了!”小塘说:“贤弟不必多言,且吃愚兄三杯饯行酒罢。”遂叫铺内送出一壶酒来,小塘接过斟上一杯,看了看路旁一个木头,说:“贤弟请坐,吃这三杯再行。”承光依言,坐在上面。小塘口内含酒,照承光脸上一喷,那木头驮着承光腾空而去。解子一见拉住小塘,不肯放手,推推拥拥要去见官。小塘故意将鞋摔掉一只,说:“列位,等我提上鞋可再走。”稳住众人,弯腰把土堆了一撮,用鼻子一闻,踪影不见。公解一见,只急的捶胸跺足,无可奈何,回了官府,官府重责解役,行文天下严拿犯人。这且不提。
  且说小塘从土遁飞去,赶上那根木头,只见承光两手抱定木头说:“仁兄快着救命!可吓杀我了。”小塘说:“贤弟休要害怕,把眼闭着要紧。”说着说着也跨在那大木之上,约有三个时辰,叨念真言,那根木头轻轻落地。小塘说:“贤弟睁开眼罢。”承光闻言,把眼一睁,仔细瞧了一瞧说:“仁兄,这不是北京城外海子北红门么?”小塘说:“正是此处。”承光说:“仁兄,我这一向想家的心胜,待我前去看看。”小塘说:“去不的。你乃充配的犯人,年限未满私自回家,罪上加罪,况且又有盗库银的罪名,如何进的京城?”承光听了,心下为难,说:“既然如此,城外可以住几日么?”小塘说:“若不露像,住几日却也无妨。”承光说:“我有个朋友住在永定门外狮子口菜园后边,姓苗名庆外号赛时迁,人俱称他神偷一枝梅。”
  小塘说:“既会做贼,称为赛时迁,罢了!这一枝梅不又像个友人名字么?”承光言道:“仁兄不知,此人做贼他有五件不偷:若遇婚嫁死丧鳏寡孤独不防备他俱不偷。专偷的是赃官、土豪、财主、客商,偷了临走必用石灰在墙上画一枝梅花,使人知道是他,故此叫就神偷一枝梅。虽是偷盗为生,却是不肯多偷,偷了去孝敬母亲与自己使用,下剩的周济贫苦。有时不偷,没了又偷。倒是个义气男子。小弟与他最好。今日且到他家住几日何如?”
  小塘听说,满心欢喜。当下与承光到了菜园后边苗家门首,用手叩门,里边一枝梅的母亲将门开放,一见承光说:“原是徼大爷么,快着里边请坐。”承光与小塘同到里边草堂中坐下。承光问道:“奶奶,苗兄弟那里去了?”奶奶说:“实不相瞒,今乃老身生辰,他自昨日出去制办素果,至今尚未回来。”正然说着,只听的外面叩门,奶奶出去开了门,一枝梅走进草堂,一见承光,说:“徼大爷,小弟正然想你。今日怎得回来?”承光把扬州遇着小塘,传授法术,盗库银济贫苦,后来事犯,遁法脱身的话,说了一遍。一枝梅听罢大喜,从新施礼让坐,自搭包中倒出十个苹果放在桌上。承光说:“贤弟,今乃三春之时,那里得这新鲜东西?”一枝梅说:“实不相瞒,老母素日好吃这件果品,今逢他老人家寿辰,无物可敬,故昨日出去,夜进皇城御果房里,我遍找没有,打听着德胜门外冰窖里藏着三坛。小弟略施个手段,取了它十个,故此今日才来。”小塘听了满口夸奖。
  承光言道:“今是奶奶的寿日,何不请出来大家上寿。”小塘说:“正当如此。”一枝梅把桌椅摆设停当,又把来果品盅箸等物,俱各摆上,把他母亲请进草堂,让在上坐,三个人行礼已毕,落坐饮酒。小塘说:“徼贤弟,今日苗朋友制的果品很全,但少一件要紧的东西。”承光说:“仁兄,可是那一件呢?”小塘说:“寿筵席上桃为首品。”一枝梅说:“济先生,这件果品连春也不能放的过,今已立夏,那里还有。”小塘说:“这也易得。苗朋友把你那画梅花的石灰借我一用。”一枝梅从袋内掏出石灰递与小塘。小塘接来,在墙上画了一株桃树,口中念动真言,立时开花放叶,结了碗大一个鲜桃。小塘亲自摘下递与一枝梅,一枝梅满心欢喜,双手献与母亲。奶奶说:“多承伯长所赐。”言罢吃在口内,只觉着香美异常。一枝梅看着他母亲吃完说:“济先生再赐一个,我也尝尝。”小塘说:“你自己去摘吧。”一枝梅回头一看,见那墙上,果然又有个鲜桃,伸手一摘,叭的声掉在地下,变成个癞蛤蟆,在屋中乱跳。大家笑了一回,饮酒尽兴。一枝梅就留二人住下,在草堂安歇。到了夜间,承光与小塘商议,要与一技梅结拜。
  小塘说:“如今尚早,等明日我先进城,一来打听你家中信息,二来到我家中探望。贤弟千万不可出门。”言罢安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