升仙传

  且说魏东泉把银子留下三百,只用七百两银子把官司打点妥当,问成个秋后绞罪,张明、胡旺得了此信,往监中去看仲举,仲举说:“我这官司已经问成死罪,你们快回南京报信,好作区处。”张明说:“姑爷店中的银子,昨日出了骡夫的脚价不能退回,如今剩了几两银子,除了店帐也不剩么了,俺二人没有盘费怎样走法?”仲举听说这话正犯艰难,旁边转过一人姓苏号是九宫,乃是一个丹青画客,生平仗义疏财广行善事,也在草帽胡同居住,和仲举虽是没有交往,却也认识,今因给狱宮送喜容,来在门口等候笔资。听见仲举和仆人说话,其情甚苦,他便动了恻隐之心,隔着牢门拱手言道:“高兄请了,方才听说要叫盛价回去没有盘费,不知待往哪去?”仲举闻言抬头一看,还认的是九宫,遂拱手言道:“苏兄有所不知,武昌府还有个家小,今叫二人回去报信好来给我打点官司。”二人正然说话,出来一个狱官的家人说:“苏先生,这是薄礼三两,老爷多多拜上,有劳大笔。”九宮接过礼来说:“承费心了。”复向仲举言道:“若愁盛价没有盘费,我还带着二两银子,连这共是五两,也够他们路上用的,你在监中耐心等侯,自有出头的日子。”言罢递与仲举扬长而去。
  仲举心中甚是感念,遂向仆人言道:“你们回去还了店钱,把你大奶奶请来我有话说。”仆人领命回店算还房钱,到了仲举家中把高仲举的罪名对于氏说了,于氏泪流满面放声大哭,两个仆人一齐劝道:“奶奶且莫伤悲,姑爷在监中等着和大奶奶说话哩。”贤人听说止住泪痕,叫张明雇了一乘小轿,上轿到了刑部监门口。张明给了管监的一个小礼,才开监门放他主仆进去。夫妻见而不用说是彼此伤感,高仲举说:“贤妻这番官司还是被害,幸亏遇着好人仗义疏财,与我打点了官司,方得问一个秋后发罪,若要遇着大赦,还可以有命。我叫贤妻前来不为别事,今日要叫二人起身回去报信,家中还有几两银子,时常与我送些饭来。没有也就罢了。”于氏听说两眼垂泪说:“夫主只管放心,我就是讨一碗饭也与你送来半碗。”
  仲举点头,遂将写下的书信和那五两银子递与张明说:“你二人急速回去,快打点救我要紧。”正然说话,老爷前来查监。张明、胡旺领出于氏上轿回家而去,两个仆人把仲举的衣服行李送到高家,天色已晚,二人回店闲谈,胡旺说:“张哥你看苏九宮真是好人,平白里就肯给咱五两银子,若要不然,咱还不知怎样回去法哩。”张明说:“可不是么,此人定有好处。”二人在房中说话,苗仙从窗前经过,把话尽皆听见,回到房中对韩生言道:“咱们教长常说北京有个苏九宫,也有神仙果位,今日听说果然是个好人,待我明日访他一访,看是如何?”言罢就寝。
  到了次早,张明、胡旺起身去了。苗、韩二仙出店问到苏九宫的住处,苗仙叫韩生化现了个财主,用石头点成两个元宝,叫韩生拿着,又嘱咐了韩生几句,韩生点头,上前叫门。九宫出来见是个财主,让到书房中坐下,说:“尊兄贵姓,下顾有何见教?”韩生说:“在下姓韩。要求画个形像,画一个男子与我的形容一样,添上几根胡子,把他赤身绑在柱子之上,对面画个恶鬼开弓放箭。”九宫说:“这画异样,不知是什么故事?”韩生说:“实不相瞒,我祖上有万贯家私,生我弟兄二人,我要用这镇压法治死家兄,我好独得家业。”言罢取出两个元宝试探九宫。九宫听了这话心中大怒说:“好一个无义之人,快忙去罢,这画我是画不来的。”把韩生推出街门翻身进去。
  韩生一见苗仙,把九宫的话说了,苗仙说:“此人虽不爱财,未必不好生气,我再试他一试,看是何如?”言罢化了个叫花,推门进去,说:“爷爷、奶奶有饭讨碗吃哩。”苏九宫有十七八岁的儿子端出一碗饭来。苗仙一看倒动起怒来,说:“要舍上碗好饭,这饭是打发叫花的吗?”言罢泼在地下。小孩子说:“好个可恶的花子,好意给你饭吃,你倒泼了,快些给我去吧。”苗仙说:“好个大胆的孩子!”手拿打狗棍子就要去打,九宫从院内出来问知所以,却是并不动气,从腰内取出两文钱来递与苗仙说:“朋友,想必饭是冷了,这也不值的动火,另过一家去吧。”苗仙故意动怒把钱往地下一摔,大声言道:“这是打发花子爷的吗!”九宫满口陪不是,苗仙只是不依,街坊们气不过齐来要打苗仙,九宫再三拦挡。
  苗仙得空溜出,把方才的事告诉了韩生说:“这个人虽然免了财气,还不知酒色上何如,待我再试他一试。”言罢同韩生走到一个僻静地方,点了一所房子,和高仲举的住宅一样,又用三个纸人变成仲举、于氏和丫鬟,房內的物件一概俱全,苗仙又化现了个仆人到了苏家门口,叫出九宫说:“高相公昨在监中多承厚情,幸是官府清廉,释放回家,今日特差小人来请大爷过去叙谈叙谈。”九宫听说满心欢喜,说:“既然如此,倒要过去看看。”言罢出门,同苗仙往前行走,不多时到了现化的门前。仲举迎接进去,让在书房以内,干恩万谢,说了些承情的言语,立时叫仆人摆上肴酒,二人对坐同饮。苗仙原是搬运来的皇封御酒,美味香甜。三人吃了一会,九宫有了八分酒意。只见有一个仆人进来言道:“我家爷请高大爷说话,在家立等。”仲举起来把手一拱说:“对门来请说话,小弟暂且失陪。”言罢出门扬长而去。
  九宫自己坐了会子,忽见有个丫鬟领着一位佳人走进房来,九宫一见连忙倒退,说:“梅香大姐,此位是什么人呢?”梅香说:“这是我家主母,趁爷不在家中特意出来敬酒。”言罢往外一溜将门反扣,那佳人过去轻启朱唇说:“我丈夫今晚必不回家,待我奉陪一杯有何妨碍。”言罢端酒就往前递,九宫头也不抬直往后退,还未及开口,忽然撞见一块石头,一脚绊倒,及至起来一看,原是一块空地。正在发呆之际,苗、韩二仙拱手言道:“居士在此莫非有心事么?”九宫说:“二位不知,青天白日在此见鬼,所以发呆。”苗、韩二位拍手大笑说:“京城之中哪有鬼怪,想必你有善根,是仙人度脱与你,你今日的闻见我却知道。”遂把求画的讨饭的和方才的所见说了一遍。
  九宫心中暗想,这事奇怪,今日的事情二人如何知的这等清白。正在烦想之际,苗仙说:“居士不必心疑,这分明是你有善根,用酒色财气试你,你若能以跳出圈外,就可以去作仙了。”九宫听罢猛然醒悟说:“我看二位大有来历,就求度脱度脱我吧。”言罢双膝跪倒再不起来。苗仙说:“我二人修行尚浅,怎敢取个徒弟,你若真心出家,咱们做个道友,同往四川去见教长方可。”九宫问及教长姓名,苗仙说了,又说了韩生与自己的姓名。九宫心中大喜,说:“既然如此,我也不回家去,咱们就此走吧。”苗仙说:“好,苏兄倒有决断,你同韩兄先到芦沟桥去等我,我到店中就来。”言罢各自分手,苗仙回到店中还了店钱,到了芦沟桥上,三人会面直扑四川大道,这且不表。
  且说解子王英奉小塘之命往四川采药,及至到了四川,盘费已尽,偶然遇着个过路的巡检要往夔州上任,此人姓周名鼎,他原是宛平县的书办。三考已满选了个异路前程,从巴州经过,瞧见王英说:“王二哥你怎么流落在这里来了呢?”王英一看说:“那不是周先生么,看光景恭了喜了,不知选在何处?”周鼎说:“是夔州永丰镇的巡检,王二哥你为什么出了家呢?”王英把改恶从善的始末说与周鼎,周鼎说:“行善不过心正就是了,何必出了家呢,你不如和我到任里受用几年去吧。”王英一来没有盘费,且是受苦不过,一时把心变了,遂和周鼎到任。
  这一日周鼎的家眷前来赴任,离任所还有五六日的程途,周鼎听了此信,拨了八个弓兵,叫王英领着去接家眷。这王英当过差,本来也会些武艺,接出去了三百多里,方才迎着,保着轿马往前行走。路上隔着一条山岭叫做齐云岭,岭南有个猕猴洞,洞内有个多年的猴精,领着几千小猴在此作怪,时常差猿猴四外打探,男子任其行走,如有妇女抢入洞中即成夫妇。这一日几个猿猴正然探望,看见周鼎的家眷,满心欢喜,一齐跑到跟前围起来了。要知周鼎的家眷怎样,下回分解。


第四十四回 王解公猴洞受难 济小塘四川降妖


  话说王英只因马肚带松了下来,被马闪在后边,看见一些猿猴把轿围住,连忙催马前来开弓放箭射散一群猴,他心中一怒追赶下去,赶过山头,见有竹木树枝结成的一座寨门,众猴俱跑进去,到了里边说:“洞主不好了,我们在山下看见个官人娘子,还有个丫鬢,堪堪抢上山来,忽有一个恶人把我们同伴射死两个,夺回妇女,他如今赶了来了。”老猴听说大怒,于拿大棍帅众出来,一见王英齐往上拥。王英抽出腰刀左右乱砍,老猴着急,将身一纵跳在王英的马上搂住后腰,把王英摔下马来。众猴上前用葛条捆上,抬到洞中。老猴升堂口吐人言说:“与我把恶人先打一顿,然后吃他。”众猴听说,手拿棍棒,把王英的浑身打个个皮开肉绽。王英受刑不过说:“快些杀了我吧。”老猴微微笑道:“你要速死我却偏不杀你。”遂吩咐住刑,把王英送入水牢不提。
  且说小塘正在山中游逛,忽然心血来潮,掐指一算,早知其意,向徼仙言道:“王英不守本分,今被猴精捉去,我与你灵符一道紧紧收藏,到夔州东北七里滩外等候韩、苗二人,还有一个姓苏的道友,你们见面同到齐云岭南猕猴寨,仗此灵符打进去,在后寨水牢中把王英救出,我自在外接应。”徼仙领命到了七里滩前,果然遇着三人,彼此说了来意,各人取了一条树枝到了岭南寨前,一齐闯到里边。众猴只当是些天神,四散奔逃。四人到了后边救出王英说道:“你快着走吧,教长差俺救你来了。”王英说:“众位师兄,我这两腿带伤,不能行走了。”苗仙说:“既然如此,我们扶你走吧。”言罢把王英扶出洞门,回头一看并没山寨,还是一个花花世界。小塘一见拍手大笑,众人方知是小塘的幻术,从此锁住心猿。师徒六人,就在伯劳山洞中养性,这且不提。
  再说张明、胡旺回到家中,把书信送与张氏,张氏拆开看了一遍,暗暗的叫苦,遂叫丫鬟吩咐两个仆人不许把实话告诉二位公子,自己袖起书信到了婆婆房中,把书信与胡老爷看了,胡老爷两眼落泪,把张明、胡旺叫到跟前,把仲举遭官司始末问了一遍。向张氏言道:“幸你丈夫问的是秋后死罪。今年朝觐该河南道恤刑掌道御史刘可然,是我的年侄,待我写一封书,收拾些银子差人上京,叫刘御史在三法司说个分上,等到恤刑之时就可把你丈夫罪名开出来了。”张氏说:“既是老爷发这慈心,早些打点方好。”胡尚书立时叫张、胡二人去雇牲口,明早还要上京。二人答应出去将牲口雇妥,各回家去。次日早晨张明进来从书房间经过,丁郎迎头撞见说:“张明,我那父母来了没有?”张明顺口答道:“还在路上,未来到哩。”丁郎满心欢喜,信步走到门前,又见胡旺,说:“胡旺,我那父母几时到呢?”胡旺未和张明计议停当,说不对节,说:“只因路费不足,还未起身哩。”丁郎见二人话不相同,心中犯疑。走到院中见了张氏说:“母亲,张明、胡旺回来,我那父母怎么还不来呢?”张氏说:“我儿不知,你父因在京纳监不得回来,故使二人回来报信。”丁郎听见这话又是一样,有心再问,又怕太烦,遂回书房留心打听。
  且说胡老爷打点一千银子连书信交与张明、胡旺,二人到外边装上行李,又到后边叩见张氏。丁郎悄悄的跟在后边暗听消息,只见张氏走到堂前交与张明两个包儿说:“这是赏你们的二两银子,这二百银子到京交于于氏姐蛆,叫他随便使用,你大爷监中的饭食千万不可缺少。”丁郎听见这话,两眼含泪跑进房中说:“母亲,我父是又遭的什么官司?将实话与孩儿说吧。”张氏见事不能隐瞒,以实相告。丁郎说:“既然如此,孩儿也要进京。”张氏素知丁郎性气,不好待说,不叫他去又怕哭坏了,他遂叫丫鬟把胡尚书请来,把丁郎要上京的话说了,胡尚书说:“孙孙你要上京倒也罢了,倘或要叫仇人知道,只旧你的小命难保。我今日已叫张、胡二人带着一千银子,去找刘御史开免你父之罪。不过一年半载你父母就都来了。你此时不必挂心,姑且用心念书,将来好报冤仇。”
  丁郎听的差人去救,心中少安,说:“爷爷吩咐,小孙孙谨尊。”遂哭回书房写了一封书信,交与张明。张、胡二人这才出去,骑上牲口往北京而去。走了几天,那一晚上在店中遇着窃盗把行李银子尽皆偷去,二人不敢回家,逃往他方而去。
  这也是仲举灾星未满,所以北京湖广不能通信。堪堪待了五年,丁郎长到一十六岁,和张氏生的儿子一年进学,同场中举。胡尚书收拾行李,差了四个家人,送两个孙孙上京会试。丁郎和兄弟到了京中,在报国寺找了下处,将他兄弟安住,自己带着仆人进顺城门到了草帽胡同,指望得见母亲,谁知门户改变,问了问街坊,才知是于氏度日艰难,将房子卖与别人,同丫鬟不知流落何处。丁郎打听了比信,心如刀搅。无奈仍回下处,胡世兴说:“哥哥可曾见了母亲没有?”丁郎两眼含泪,把打听来的话说了遍,胡世兴说:“母亲虽无下落,到监中看看父亲,自然连母亲俱知道了。”丁郎说:“我也想到这里,但恐仇人知道又生祸端,咱且等到场后,倘若中了进士,有了三百六十同年。就出头也不怕了。”胡世兴说:“哥哥之言有理。”弟兄二人从此静心念书,胡世兴虽然思父,尚不十分啾唧。丁郎终日牵挂父母,茶饭渐减,想出了一场大病,这且不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