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尾龟


且说这日,春泉在公馆里,正和姨太太对坐闲谈,阿根忽奔上楼报说:“孙先生求见老爷。”春泉道:“那个孙先生?我朋友中没有姓孙的人。”阿根道:“老爷怎么说没有姓孙的朋友,这孙先生就是我们号里的管帐先生。老爷到上海第一个就认得他,怎么说不是朋友。”春泉道:“就是他么,他叫甚么名字?我又忘记了,倒又不便再问他,你可晓得?”阿根答:“好像叫达卿呢。”春泉道:“不错是叫达卿,你叫他坐一会子,我就下来。”阿根答应下去,春泉捏着支水烟袋慢腾腾走下楼去。跨进左厢房,达卿听得脚步声,早站起身伺候着。一见春泉,深深地打下拱去,口称东翁。春泉一面招呼他坐下,一面叫阿根冲茶,寒喧几句,就问来意。达卿道:“也没甚事情,一来请请东翁的安,二来就为本号的事。东翁可晓得号里就要支持不下了?此事于东翁身上很有点子关系。晚生吃了东翁的饭,既然晓得,就不得不告诉一声。”春泉道:“号里生意很兴旺,怎地会支持不下?静斋昨天我还碰面,他也没有说起呢。”达卿道:“静斋先生与东翁是至交,照疏不间亲道理讲起来,这件事晚生本未便说的。只是晚生素来有个偏见,以为宾东的交谊,就同君臣差不多;店里的事情,就同国事差不多。吃着这家饭,做着这家事,只要与东家有益,与店里有益,其余就顾不得许多了。不然,晚生与静斋先生多年的老同事,照私谊上讲起来,今天到这里来见东翁,晚生先担了不是。”春泉见他言辞烁闪,心里头不觉动了疑,就问:“店里出了什么乱子?静斋奉职敢是有不称职的地方么?你老哥知道,不可不告诉告诉兄弟。兄弟是素来没有存见的。”达卿道:“东翁可晓得祥记旧东怎么会破产的?”春泉道:“静斋告诉我说是做露水做倒的,是不是?”达卿道:“做露水果然不错,但做的是经手,并不是东家。静斋吃油大受了亏,把店里的钱赔了人家,店里才支持不住。旧东受的亏,真是哑巴见娘,说不出的苦。现在旧东是倒了,静斋却依旧逍遥自在,静斋好在口才来得,倒掉个巴东家,全不在他心上,只消三句话,又拼进了新东,那个经手是稳稳的世袭罔替。”春泉道:“瞧不出此公居心竟这样的不可问,可见交朋友一层很是可怕。兄弟初到上海,又如何知道。”达卿道:“静斋做事,素来心辣手狠惯了的,就靠着才能济奸,无论如何人家总不会瞧破。他做露水生意做顺了手,连连失败,连连不怕。好在失败了不过是东家晦气,他老人家丝毫受不着伤损,只要做着了,却就稳稳的发财。”春泉道:“现在他做什么露水不做?”达卿道:“自东翁接盘了本号,他就借着东翁名誉,通了好几家庄号,手里活动了许多,连做三回露水。上两回做的小,倒还赚几十块钱。这回做火油,做的大了,机会不好,竟折了三万光景。他是个光身子,那里来这许多钱,自然又总是东翁晦气了。晚生怕东翁受他的累,所以特来关照一声。”春泉道:“竟有这许多么?那还了得。我兄弟没有这许多大家私供给他折本。兄弟马上就要去问他,马上就要去问他。”达卿道:“东翁碰见静斋,切不可说是晚生说的。”春泉道:“那我晓得。”达卿又附着春泉耳朵,密密切切,谈了好一会子,方才辞去。春泉送过达卿,饭也不吃就叫套马车,赶到样记春号。静斋不在,只道在艳情阁院中。赶到那里,艳情阁正在梳妆,回说马大少绝早出去的。春泉没法,重又赶回店里,见静斋已回来了。捏着支水烟袋,满间乱转,好似转什么心事似的。春泉道:“静翁回来了?这几天贵忙呀。”静斋一见春泉,顷刻满面堆下笑来,连呼“春翁,今天怎么这样的早,兄弟方才失于迎迓,万望恕罪。”谈笑自如,一点子没有恐惶神气,真不愧老奸巨滑。春泉也暗暗佩服,却淡淡的开言道:“静翁,兄弟今天来此,有点子小事要同你商量。兄弟接着家里一封信,要回去一趟,大约总要一两个月,才得再出来聚首。”静斋听到这里,面孔上顷刻露出快活的样子。春泉又道:“这里的事,种种要费静翁的神,替兄弟照顾照顾。”静斋道:“那都是兄弟分内的事,不用吩咐得,自当竭力。春翁尽管放心是了。”春泉笑道:“那岂有不放心之理。兄弟不放心,也不敢偏劳静翁经手了。只是这爿店,兄弟自接盘下来到现在,一应帐目及庄号往来银钱款项,都没有过目过,这会子既然要回去,少不得总要查一查,查清楚后,兄弟肚里头也有个存数,那往来人家的折子,总也要核对核对。”静斋听了,不免暗暗发急。然而面孔上依旧一点子没有露出来。开言道:“很好很好,幸而兄弟没一点子弊病,不然可就僵了。”春泉见他这样的坦气,倒疑达卿的话不确。随道:“我们吃过饭就查对一查对如何?”静斋道:“很好,我们外边去吃饭罢。”春泉道:“就店里吃了也一样。”静斋知道他真个要查对,心想:“这事倒很难对付,要等他查出了责问,当着阖店许多伙计,自己颜面何在。并且说戗了,一时翻不转起来,弄到个不堪收拾,经官动府,也未可知。我虽然不怕他,究也有所未便。自己在上海滩上,到底还要吃饭的。出了坏名声,没什么好处。”想来想去,还是自行检举的好。主意已定,开言道:“春翁,兄弟有—桩事,一竟要告诉你,一竟没有告诉。今天可巧你来了,就趁空好与你谈谈,”春泉道:“什么事,说得这样的郑重。”静斋道:“兄弟皆为几个朋友谈得起劲,一时难以回绝,答应了合做点子小伙生意。兄弟手头一时没钱,就借着店里往来折子,向庄家调用了几两银子。”春泉道:“做点子生意也不要紧,但不知做的是什么生意?”静斋道:“火油生意。兄弟因为谈得起劲,也买了几箱。”春泉道:“想必总发财的了?”静斋道:“机会不好,略略短了几文。”春泉道:“调用了多少银子,”静斋道:“数目呢不大,通只有三万块洋钱数,横竖到了结帐之期,由兄弟调还是了。兄弟做事情一向是磊磊落落,决不会拖累春翁的,请尽管放心是了。”春泉道:“静斋,你当我是甚么人,拿本号折子,私挪了这许多银子,还说得这样写意的话,你事前又没有知照我一声半语,还说是磊磊落落。笑话的很,笑话的很。像你这种磊落行为,或者是你们贵处地方才行的去,这里上海是不行的。现在你我友好在前,我也不同你说别的话,只限你一个月里头,把三万洋钱归清了,一笔勾消,不提旧话,朋友依旧是朋友。倘然办不到,哼哼,那就怪不得我无情了。”静斋听了,一点子气都不动,依旧笑嘻嘻道:“春翁何必如此动怒。怪呢也怪不得你,这事没有先行知照你,兄弟究有几分的不是。好在兄弟在上海,还有点子手面,二三万洋钱,不至于没处设法,一个月就—个月,照限调还你是了。”

春泉见他答应调还,才不言语。谁料静斋的答应,不过是缓兵之计,到了期限将满,又向春泉讨情,恳求展限。春泉碍于情面,又答应了一个月。孙达卿便暗地怂恿春泉告状,春泉道:“我已经答应了,如何可以翻悔。且再宽他一个月瞧罢。”达卿见春泉业已答应,遂转向静斋道:“静翁先生,春泉要告你了,我看倒不可大意,总要防备防备的好。”那达卿意思,无非要两面怂恿,怂恿得他们走开了,自己好稳稳的接手这掌柜一席。那里知道静斋也是个能手,一得着春泉要控告自己的消息,就与春泉要好得比了平日还要利害。出出进进,总在一块儿。又邀春泉到自已公馆里叉麻雀,出妻见女,毫没点子避忌。静斋夫人年纪已经三十出外,却因善于修饰,粗望去不过二十一二光景。他那位小姐,小名儿叫做招弟,也有十六岁了。体态儿,模样儿,更出挑得鲜花儿相似。静斋夫人、马小姐接待得春泉十分的殷勤。叔叔长,叔叔短,一片娇滴滴声音,叫得他全身荡悠悠起来。弄不到几天,母女两人,早都弄上了手。那二万银子,自然无声无息,一笔勾消了。达卿白费了一番心思,依旧一点子好处得不着。眼看静斋和春泉,共进共出,要好得一个身子似的,不由得不蚩蚩的气,今暂搁过。

且说费春泉,自有了马家这一路,堂子里踪迹倒稀了好些。除了必罢不来几个应酬外,总在马家,谈谈讲讲。马静斋家倒成了春泉的公馆。一日,春泉、静斋、马奶奶、马小姐四个人一桌,正在楼上叉小麻雀。忽地门铃震响,打杂的上来报说有客来拜。静斋起身道:“我去瞧瞧是谁,你们略等一下子。”说毕匆匆卜楼而去。委时,楼下喧闹起来,争论声,嚷骂声,夹着跺脚拍桌声,妇女哭喊声,一片声沸沸盈天。马奶奶、马小姐怔得眼珠子定定的,齐说“什么事什么事?”春泉道:“让我下去瞧瞧。”放下水烟袋,飞步下楼。见客堂里一男一女,正在那里对嚷对骂。静斋插身中间,竭力的解劝。那女的却不认识,蓬着头。一股头发,拖在肩胛上。身上衣服,纽子也没有扣好,翻出着半个大襟。下身裙子也没穿,两个裤脚管,一高一低,高的一只露着雪白也似一段小膀子,一双五寸不到的小脚,一只穿着袜套,一双秃着鞋,后跟上拖出二寸半巴的脚带布,已沾累了好些的泥。满面泪痕,一团狠劲,在那里带哭带诉的讲什么。再瞧男子时,不觉猛吃一惊,这男子不是别人,正是应酬场中一竟同台面的李希贤。希贤见了春泉,面上露出十分的惶恐。春泉问:“为什么事?”静斋道:“两口子反目,是家庭间极寻常的事,这位就是希贤兄夫人呀。”那妇人见有人间询,宛如逢着清官了,就穷源反本,大套长篇告起状来,向着春泉道:“这位伯伯,你听听,天下可有这个道理。我自嫁到他家,八年功夫,不知吃了多少的苦,爬东爬西,每天鸡叫做到鬼叫,堪堪爬得有口苦饭吃,他竟就要享福了,逍遥了,同着三朋四友尽日尽夜到堂子里去快活,全不想初到上海没有生意时光,靠着我收几件衣裳来洗,度苦日子,寒冰水冻,炎天烈日,那一日好不做。现在竟全都忘记了,这种人有良心没良心。劝劝他,倒翻起两眼,狠霸霸人都杀得。我气昏了,索性不去说他,尽他去扰,也总算好的了。那知他越弄越不是,越变越坏透,变到现在,索性把我的衣裳、首饰都弄出去变钱花用,弄的我身上头上,一点子插戴都没有。头不像头,脚不像脚,终日蓬头骚脑,丑的像花子一般,这倒也不必去说他。我好歹都是他的场面,人家说起来总是他的老婆,我要好看来做什么。那知他见我这样,索性连我姊妹淘里的东西,都拿去弄掉了。我有个小姊妹,因为夫妻相骂,把许多首饰寄存在我处。我见一个钻戒,样子好不过,就随便套在指头上,被他瞧见了,硬要借去戴戴。我告诉他不是自己的东西,他说戴一戴就拿回来的,硬在我指头上捋了去。我再三向他说明不是自己之物,万万不可弄掉,他连说晓得。谁料出去后,一连两夜没有回家,第三天回家钻戒已没有了。问他总是不回答,伯伯你想,这戒子是人家的,弄掉了叫我拿什么来还人家,还有什么脸子去见人。我问得急了,他就诳我,说马家伯伯知道的,只要去问马家伯伯。我就逼着他同来,现在马家伯伯说是不晓得,所以我又同他跳呢。”春泉道:“钻戒可是龙爪式的?那粒钻有点子长圆形的,是不是?”希贤夫人跳起来道:“是的,伯伯在那里瞧见过,谢谢伯伯,告诉告诉我。”希贤忙咳了一声嗽,以目暗止春泉。早被他夫人瞧见了,劈面呸了一口道:“你这没良心的懒料,你撩脱我姊妹淘里的东西。人家好意要告诉我,你还要禁止人家。我这条命不要了,和你拼了罢。”春泉恐怕他们闹出事来,忙道:“不要吵了,我告诉你罢。这只戒子,希贤兄不是前天叉麻雀输了钱拿来抵给周介翁的么。”希贤道:“戒子是在周介山处,怎好意思向他要回,那是很难为情的。我在场面上还要走走的呢。”他夫人接口道:“你难为情,我不难为情的么。你要场面,我不要场面的么。快去快去,拿回了戒子,别的事情我都不管你的帐。”希贤站着不肯走,他夫人道:“你不肯去也好,慎记经租帐房,我也认得的,我也会去。”说毕,旋转身就跑。希贤只得跟着走。春泉、静斋赶送不及。

且说希贤夫妇,一口气赶到慎记经租帐房,希贤夫人踏进门就问:“介山先生在么?请他出来,快拿戒子还我,快拿戒子还我。”帐房里人,见了这个样子,大家一呆。接着希贤也到了,一个小帐房不知就里,回说介山在六马路周碧桃院里碰和。希贤夫人更不回话,转身就走,希贤拔步赶去。赶到周碧桃院里,两个外场正在客堂里,跷着腿讲说山海经。见希贤夫人凶神般赶进来,都吃一惊。欲知后事如何?巳听下回分解。


第七回 遇异僧两宗合一 成美眷宾主联姻

话说周碧桃家外场,一见希贤夫人,正欲询问,希贤也恰走进。那希贤,外场是认识的,遂高喊一声,钱四少朋友上来。希贤夫妇一先一后,赶上楼去。闯进房间,见一桌四人,正在碰和。却是周介山、毛惠伯、钱瑟公还和一个不认识的少年。各人身后都坐着个倌人。希贤夫妇走进时,合间里主人客人倌人娘姨大姐都回头瞧看,看了半天,大家都莫名其妙。希贤夫人本来认识介山的,就向介山道:“周家伯伯,我们希贤一只钻石戒子,可是输给了你,可是在你处?”介山道:“什么戒子,你的话我不很明白。”希贤夫人道:“一只龙爪式外国金镶嵌的钻石戒子,希贤说赌钱输给了你,可有没有?”介山道:“不错,戒子是有一只的,现在问起他做什么?”希贤夫人道:“既然戒子在你处,谢谢你,就拿来还了我罢。这只戒子,是我们小姊妹淘里的,寄存在我处。我们希贤没清头,才拿出来赌掉的。周家伯伯,你想叫我怎的对得住小姊妹。”介山道:“你们的事情,我是外人,不便来干预。我也本不要他什么戒子,叫他拿钱来赎去是了。戒子是在我处。”希贤夫人道:“你与希贤是朋友呢,欠了你几个钱你就这样的不相信,定要他押头,你这位伯伯也就太小心了。”周介山道:“这可不能怪我,从来说赌场上没有父子,何况朋友。”希贤夫人见他口齿紧不过,不觉怒道:“用家伯伯,你也是场面上人呀,亏你说得出这样的话。我们希贤原是没用人,一切花钱的经头,他原是不很明白的。多谢你这位伯伯,费心费恩点拨他,教他嫖,教他赌,弄得他好好的生意不肯做,家里不肯登,终日终夜在外边胡闹。闹到这会子,钱也闹光的了,人也不像的了,你这位伯伯也总算想心称意了。戒子也骗着了,但是我替你想想,你做朋友的人,究也何犯着呢。希贤蹩了脚,你也没什么好处。”介山听了这一番话,气得满面通红,向众人道:“你们大家听听,这可成什么道理。希贤又个是三岁小孩子,我可教的他坏么,我有本领教的他坏,也有本领教的他好了。戒子是他麻雀里输了钱,抵给我的,怎么说我是骗他的。好在希贤现在在这里,你问问清楚,到底是我骗他不是?”瑟公劝道:“这些话说他做什么,彼此都是好朋友,说了倒反伤情。我看总可以商量,总有个办法。”希贤夫人道:“钱家伯伯,你不晓得这只戒子,不是我自己的,如果是我自己的呢,弄掉了倒也罢了。我自己的衣服首饰,被他不知弄掉过多少,我也从没有向他讲过一句半句的活。这只戒子是人家的,他绰了烂屙,叫我拿什么去还人家。恁你是谁,都要发急。”钱瑟公问介山道:“怎么一只戒子,现在可在身边?”介山道:“戒子是在家里头,要赎马上就好回去拿来。”钱瑟公道:“赎呢希贤谅也一时不见得凑手,好在彼此都是好朋友。我看这样罢,戒子你先叫人去拿了来,交还了希贤,却叫他立个约,把钱还你如何?”周介山道:“这样办我未免太吃亏点子。”瑟公道:“不是这么说,铜钱银子用得完吃得完,朋友情分是用不尽的。现在希贤也在艰难当口,你就通融一下子,后底补报你的日子长呢。我们做朋友劝劝,也无非是好意,听不听我可不能勉强你的。”周介山见瑟公有点子怒意、就自己转圆道:“我就听瑟翁的劝,马上去拿戒子来交还希贤,只是这笔钱还不还却要看希贤自己良心了。”瑟公道:“这样很好。”介山果然起身回去,拿了戒子来交给瑟公。瑟公转交给希贤,希贤夫妇再三道谢而去。此时娘姨、大姐都在交头接耳,议论这事。周碧桃的娘姨小舅妈笑道:“李大少走出来也是很体面一个人,怎么家里头这位奶奶竟这么一个样子,穷凶极恶,乍见了我们都唬了一跳呢。”因问周介山道:“周大少,你见了唬不唬?”周介山道:“李大少一竟说做生意折本,现在家里有了这么一位奶奶,可就有得财发了,够他一世的受用了。”瑟公道:“不必谈了,我们碰和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