劫余灰

  正欲出门,忽然又止住,对婉贞道:“六七天之后,你便可以出去了。我想叫个先生到家里来,先教会你一两支曲子,可以暂时应酬。” 婉贞听了,顿然一呆。连忙正色道:“唱曲么,我不干那个。”阿凤道:“这是做姑娘一定要的。”婉贞道:“ 你懂甚么!不信,你问妈妈。古时候的出色姑娘,那个是靠着唱曲子的?那一个不是琴棋书画,诗词歌赋,样样都来的?你看我出场给你看,若是不懂琴棋书画的村老客人,我还不理他呢。越是上等客人,越是欢喜这些琴棋书画。包你来的都是好客,我学曲子做甚么!” 阿三姐道:“你真是都懂的么?”婉贞道:“我长了十六岁,读了十七年书,怎的不懂?” 阿凤大笑道:“ 你撒谎也不会。十六岁的人,怎么会读了十七年书呢?”婉贞道:“我在娘胎里,先读了一年,才出世的,怎么不是十七年?” 说的阿三姐、阿凤,一齐笑了。阿凤道:“莫说琴棋书画了,姑娘就是这一张嘴,也就够应酬了。叫我们学一辈子,也学不会这种说话。”当下说笑一阵,阿三姐去了。闲话少提。
  光阴易过,转瞬到了初一这天。天未明,婉贞便起来梳洗。阿凤惊醒了道:“ 早啊,起这么早做甚么?” 婉贞道:“烧香要烧头炉香,怎么不要早点。” 阿凤听说,一骨碌爬了起来,忙去梳洗。一面到对房,连拖带拽的,大声叫起阿聋。婉贞道:“叫他做甚么?”阿凤道:“婆婆交代过,叫他陪我们去呢。” 婉贞暗想:“这是防到我逃走呢。你看得我同三岁小孩子一般,这里人生路不熟,叫我逃到那里去?”一面梳洗完了,天色方才平明。阿凤叫起老妈子关门,三个人一行向城隍庙去。
  到了庙内,婉贞先烧了香,随后阿凤也烧香磕头。拜过了正殿,婉贞又要拜后殿,拜了后殿,又要拜这样,拜那样。末后,连两廊下画的十王殿,也要一一拜过,俄延了两个多时辰。婉贞正在心焦,忽听得庙外一声叱喝,镗镗镗几声锣响,外 面 抬 进 一 位 官 来。婉 贞 抬 头 看 时,那 衔 牌 是“特授苍梧县正堂”,因拉阿凤道:“我们走近点看看,我向来还没有看过官是怎样的呢。” 阿凤道:“ 我害怕,不去。”婉贞道:“你害怕,我自己去看。” 说罢便走,阿凤也趔趄着跟在后面。此时那县官已经在神前行礼,婉贞闪闪缩缩,愈走愈近,看着那官行完了礼出来,在丹墀上轿。轿夫正要抬起,婉贞忽然大喊一声:“冤枉啊!” 声才出口,便用力摆脱了阿凤,飞奔到轿前,攀住轿杠跪下,怀中取出一纸呈词呈上。旁边伺候的人连声叱喝,有个便要举马鞭来打。那县官在轿里,看见那呈词只是一张白纸,却写的是红字。留心一看,却又不类银朱,心知有异。接过手来,原来是血淋淋的血书。便喝住差役,把呈词先看个大略。只见写的是:
  具呈词难女朱婉贞,年十六岁,广东南海籍。禀为途遇拐匪,陷身火坑,不甘自污,乞恩超豁事。窃难女于某月日,由南海岗边乡原籍,随同生父朱小翁,雇舟至广州省城探亲。半途被舟子将生父骗至岸上,遽尔解维,直驶至治下。将难女价卖与鸨妇阿三姐,逼令为娼。
  那知县官只看了这几句,便叫婉贞道:“你退下去,再补一个合式的呈子来罢。” 轿夫听见说完,婉贞尚未回答,便要抬起来,那喝导的早哦呵的一叫。婉贞连忙拉住轿杠,道:“禀大老爷,难女被难在此,退下去无家可归,一经离了官府,又被恶鸨等掳去了。” 那知县官沉吟了一会,叫过一名差役道:“你好好带这女子到官媒那里去。”说罢起轿去了。
  阿凤被婉贞挣脱时,见他跑到官轿前,也还不知就里,只吓得软瘫做一团。那阿聋本来有几分呆气,又蠢又戆,看见婉贞到轿前跪下,远远的也对着官轿磕头。及至官去了,只有一个差人同婉贞在那里,夫妻两个不知好歹,便走近前去,问道:“姑娘,怎样了?”婉贞冷笑道:“怎样了?少陪了。”阿凤道:“回去罢。”被那差役一声喝断,把婉贞带到官媒处,暂时安顿。
  却说那苍梧县知县姓李,名琛,表字珉卿,年纪约有五十多岁,是一位名进士出身。当下收了婉贞的呈词,打发开去,就在轿内看他那呈词的下文。是:
  窃难女幼承姆训,粗解女仪。门第虽未媲夫簪缨,家世本相传以清白。骤罹污辱,情岂能甘。若受羁縻,计无所出。况复鞭鸾笞凤,淫施假母之威;叱燕嗔莺,恣发狂且之吠。言难入耳,体乏完肤,逼迫之势难堪,坚贞之志不泯。伏念守身如玉,箴言垂女诫之篇;断臂投梭,奇节仲古人之范。用拼一死,悄投午夜之缳;视此余生,已若朝晨之露。讵料折磨未了,冥府不容;一尺之阶,解救得苏;微躯复入,千层之网。夫救人者,岂淫龟恶鸨之仁哉;盖利我者,在惹蝶招蜂之计耳。是故返魂香!,继以鞭“,切齿恨深,益加荼毒,求死不得,虚生何为。况乎贞白之志操虽坚,强暴之横施可虑,用是权宜划策,笑语为欢。设词缓其淫威,具状诉兹苦楚。托礼神以离虎穴,伏孔道以俟凫旌。沥血陈情,沾仁渎禀。伏乞恩施雨露,拯我余生,威震雷霆,惩兹巨恶。谨禀。
  李珉卿看完了,暗想:“这女子可煞作怪,他情急到刺血作禀,还有心情去弄骈体呢。且等回到衙门问他一堂,便知端的。”正是:
  已凭权术全贞节,犹复推敲运匠心。
  未知李知县问过一堂之后,如何发落,且听下回分解。
  第 八 回 李明府推敲知底蕴 朱婉贞仓猝又沉沦
  且说李知县回到衙门,先不入内署,就在二堂升座,叫传朱婉贞上来。婉贞跟着差役,到得官媒处,尚未坐下,即听说来传问话,官媒便和差役带了上堂。婉贞跪下。李知县道:“朱婉贞,你且把如何随你父亲出门探亲,如何被拐,再面说一遍。”婉贞就不慌不忙,把自己经历过的情形,说了一遍。中间只瞒起叔父朱仲晦一层,都推在船家身上。婉贞说完,李知县又把呈词看了一遍,看了朱小翁的名字,十分相熟,却又一时想不起来。因问道:“这呈上朱小翁是你父亲的名字、是号?”婉贞道:“ 是号。” 李知县道:“ 名字是甚么?”婉贞道: “ 单名一个学字。” 李知县恍然大悟,道:“是他。” 一面出签,叫值日差去提鸨妇阿三姐,立等问话;一面叫官媒仍带婉贞下去,不必走开,即刻还要传问。自己便退堂入内,换了便衣,出到花厅,便叫再带朱婉贞问话。
  婉贞一时之间,被他叫来叫去,心中好不自在,不过在他这里告状,不得不依着他。走到花厅时,待要跪下,李知县忙道:“不必跪,我还有话和你说。你父亲这几年进了学不曾?” 婉贞想道:“ 我好好来告状,他放着我的事不问,却问起这个做甚么?” 又见他吩咐不必跪,“莫非我父亲和他相好,然而我父亲向来不结交官府的。” 正不知是甚么意思,只得答道:“一向不曾进学。”李知县道:“为人过于古板,自然就不合时宜。你尊翁和我并无半面交情,十多年前,我在南海县里,帮着南海县徐大老爷看县考文章,见了你尊翁的卷子。徐大老爷很赏识他,因想先收了他做个门生,所以托人致意他,叫他先拜了门生,包他一名秀才。谁知你尊翁非但不来,并且不知怎样对来人挺( 顶) 撞了几句,徐大老爷一时性起,便把他的卷子捺下了。后来徐大老爷也很后悔,说一个不肯交结官场的人,一定是个方正的。从此逢人便揄扬,所以当日尊翁虽未进得学,那有才有品,是官场都知道的。你这番遇了歹人,我自然当得设法送你回去。至于惩办恶鸨,那更是我分内事。只为你此时无家可归,把你放在官媒那边,我甚不放心。你又是我案下原告,不便住在我衙门里,所以我首先要商量一个安置你的地方。以后我单问那恶鸨,尽法惩办,也不必你出来对审了。” 婉贞闻言,连忙拜谢。李知县便叫家人去请典史管太爷来,家人去了。那李知县一面只管对婉贞问他被拐来的时候,沿路是甚么情形,到了鸨妇家,怎样受磨折。婉贞一一对答,只有被拐在路上的情形,用权词混了过去。
  不多时,典史管仲裘到了。李知县便指着婉贞道:“这是广东一个士族之女,被人拐到此地,此刻来兄弟案下告发。但是他孤身弱女,苦于无家可归,若交与官媒,未免有辱斯文,所以请老兄来商量。” 管典史连忙答应道:“ 不必堂翁费心,卑职那边,尽可以往得。” 李知县道:“ 兄弟正是这个主意。老兄可先叫人来接了去,我们还可以谈谈。”管典史忙叫自己家人,去叫一个仆妇来,备了一乘小轿,把婉贞接到典史衙门里去。这边李知县和管典史寻些闲话谈天。谈了一会,管典史方才起身辞去。李知县送到花厅门口,执着管典史的手道:“ 我们男人,和那女子说话不便。老兄可转托老嫂,试探探他的口气,看他可曾定亲。这个人贞烈可嘉,才智皆备,若是未有人家,兄弟要给他做个媒呢。”管典史唯唯应命而去。李知县退入内衙。
  到得下午晚堂问案,先问原差提到了鸨妇阿三姐不曾。原差回说尚未。李知县大怒,立刻撒了一批签,打了五百板,另换一个差人去提,立等着要问话。差人去后,这李知县又问了几件案,那差人早来回禀,鸨妇阿三姐提到。李知县叫提上来。李知县先问:“你是鸨妇阿三么?” 阿三姐答应是。李知县道:“你买良家子女为娼,你知罪么?” 阿三姐道:“小妇人凭中向他父亲买来,是他父亲情愿,立有笔据。小妇人那管他凉家热家。” 李知县把惊堂一拍道:“ 好利嘴!我且问你,他父亲立的笔据在那里?” 阿三姐在怀中取出,差人接过,送至案上。李知县一看,却是明明写着将亲生女儿一口,名唤婉贞,并使女一口,名唤杏儿,一并卖与阿三姐,任从改名使唤云云。具名却是张阿五。李知县看罢,暗想道:“原来还有一名使女。何以朱婉贞的呈词,却未叙上,大约这张阿五从他处拐来,并在一起贩卖的,也未可知。”因问道:“这张阿五是甚么人?你向来可认得?” 阿三姐道:“ 小妇人向来不认得。他自己说是婉贞的父亲。”李知县又把惊堂一拍道:“ 胡说!此刻那女子来我案下告发,他叫朱婉贞,怎么他父亲姓张?这明明是你这恶鸨串拐串卖。我问你,那一个使女杏儿,现在那里?” 阿三姐道:“现在船上。” 李知县叫先带下去,又叫差人速去把杏儿提来。吩咐已毕,又问过两件案,方才退堂。
  到了晚上,管典史走来,说是已经卑职内人向朱婉贞问过,据说已经许了人家,所以这回是为父母保声名,为丈夫保贞节,格外情急。李知县道:“哦!怪不得。我说他是个处女,那呈词上为甚引了断臂投梭的典 故,以 节 妇 自 喻呢。”管典史道:“呈词上还引用典故么?” 李知县道:“ 还是刺血写的呢。”管典史道:“这点小事,何用血书。未免过于张皇了。” 李知县正色道:“这是那里的话。在我们看见,自然不过一个寻常拐买案件,在他是一个处女,遭了人家禁闭着,勤逼污辱,就是他自己的话,为父母保声名,为丈夫保贞节,是何等情急的事呢。” 管典史唯唯称是。李知县是性急之人,凡遇了案件,都是随到随审,随审随结的,此刻提到了这件事,他又想起来了。便叫家人去问原差,杏儿提到了没有,提到了就带到这里来先问话。管典史看见他又要审事,便辞去了。
  一会儿,原差把杏儿交与家人,带到签押房来。李知县一看,只有七八岁大的孩子。便堆着笑脸问道:“你是叫杏儿么?”杏儿道:“ 是。” 又问道:“ 你为甚么事到这里来的?”杏儿道:“今天一个人,到船上去叫我来的。” 李知县笑道:“我不是问这个。我问你一向在那里?为甚么到了那个船上?”杏儿道:“我向来在乡下,跟着小姐。那天老爷带了小姐和我到船上去,说是到外老太太家去做生日。” 说到这里,便不说了。李知县再问时,他只管拿眼睛看着,更不回话,看那光景,是要哭了。李知县又叫家人去拿些点心来给他吃,又再问他道:“到了船上便怎样?”杏儿道:“到了船上,还有二老爷、二太太在那里。” 李知县纳闷了一会,又问道:“二老爷、二太太,是你老爷甚么人?” 杏儿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 李知县没法,逗着他顽笑了一会。又问道:“此刻你老爷那里去了?” 杏儿道:“ 不见了。” 李知县笑道:“怎的不见了?”杏儿道:“那天二老爷和老爷上岸看打架,后来只有二老爷回船,老爷便不见了。” 李知县道:“后来便怎样?” 杏儿道:“ 后来二老爷睡了。” 李知县道:“我不问你这个。后来二老爷带你到那里去?”杏儿道:“带我到妈妈那里去。”李知县道:“ 那妈妈在那里?” 杏儿道:“在船上。”李知县道:“你小姐呢?” 杏儿道:“ 不见了。”问道:“怎的不见了?”答道:“那天妈妈打他,打过就不见了。”李知县沉吟了半晌,又问道:“你小姐叫二老爷做甚么?”杏儿道:“叫叔叔。” 问道:“此刻你二老爷呢?” 答道:“不知道。也不见了。” 李知县问得半明半昧,只得叫先把杏儿带出去,自己回到上房,对夫人尹氏说知。
  原来李知县有四个儿子。两个大的,一个在京里当部曹,第二的也在江南候补,第三的只有十八岁,在桂林省城公馆里读书,他自己只带了夫人尹氏,及一个姨太太,与六岁大的一个庶出晚子到任。当下李知县对尹氏说知此事,尹氏道:“这有何难,明日传齐了原被,一问便明白了。” 李知县道:“夫人有所不知,这朱婉贞的父亲,是广东一个品学兼优的宿儒,十多年前,我在徐明府南海任上当幕的时候,已经知道他的。这朱婉贞又是一个德才貌兼备的女子,所以我不愿在堂上问他。也是爱他、敬他,要成全他的意思。”尹氏道:“这有何难,明日把他叫到里面,问他便是。并且老爷说得他如此一个完全的人,让我们也瞻仰瞻仰。”李知县一笑道:“正是夫人提醒了我。准定明日就在上房先问他罢。”一宿无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