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劫余灰
看官,你道婉贞是当真嫌脏,不怕痛,不肯擦么?原来他心中此时已定了一个主意,姑且假意顺从,暂作缓兵之计,慢慢再作设施,缓得一时是一时。所以,生怕擦了药油,伤痕好的快,等伤痕好了,那鸨妇少不免要逼着出去应客。因此,只推说怕脏不怕痛罢了。
阿凤听说,果然也不来勉强,再三劝他躺下,又在床前伴着,说了一番闲话,方才出去。一会儿,又捧进一碗粥来,劝婉贞吃。婉贞此时胸中早有了主意,便乐得借来充饥。到了午饭过后,便有许多隔壁邻居的三姑六婆,走过和阿凤大说大笑,又都走到房里和婉贞搭讪。好个婉贞,识得时势,也便拿些不相干闲话,和那一班婆娘去混。过了一会,他们又在外间调开桌椅抹牌,阿凤便来拉婉贞去观局。婉贞也乐得见见天光,舒舒闷气,于是勉强支持着,到外面来坐了一会。
忽然阿三姐走了回来,一眼瞥见婉贞,便嚷道:“怎么就放了这贱人出来?” 阿凤笑着道:“ 他已经千依百顺了,婆婆难道还关着他么?” 婉贞便站起来,说道:“ 昨天前天的事,都是我的不是,妈妈休要怪我。” 说此话时,心中想道,我是何等样人,要和这鸨妇说这服低的话,还要叫他妈妈,未免委屈,只是出于无奈,无可如何的,不觉流下泪来。那鸨妇阿三姐也真会变化,听了婉贞此言,登时放出笑
脸来,执着婉贞的手,道:“姑娘,辛苦你了。你跟我来。”说着,拉了婉贞走到一个房里,自己坐在床上,叫婉贞在床前椅子上坐下。先说道:“我昨日手重了,姑娘你可还痛?”说着,拉起婉贞手腕来看,只见纵横错乱的红紫青黑皮鞭痕,便道:“ 嗳呀!阿凤,你为甚么不和姑娘擦点伤药?”婉贞未及开言,阿凤早抢了进来,道:“ 我原拿出来要擦的,是姑娘自己说,怕脏不肯擦。” 阿三姐道:“ 姑娘们总是喜欢干净,你去拿来,我亲自给他擦。” 婉贞连忙止住道:“妈妈,千万不要,我委实怕他脏,不要擦。况且,昨日妈妈疼我,打得轻,并不怎么痛,过一两日,就好了。”阿凤笑道:“还嫌轻呢,婆婆再打他几下。”阿三姐道:“他依从了我,莫说是打,别人碰他一碰,我还不答应呢。” 婉贞道:“本来妈妈是打得轻,若是打得重时,便有十个我,也打死 了。” 说 得 阿 三 姐、阿 凤 一 齐 笑 了。阿 三 姐 又 道:“你既害怕脏,我另外给一个定痛丸你吃。我这定痛丸,是一个跌打名医的家传秘方制成的,无论 那 里 痛,吃 了 便好。”说着,亲自取了钥匙,开了一个小皮箱,取出一个纸匣来,翻了又翻,道:“ 是几时把各种丸药都混在一处了?阿凤,你去找那一个识字的,来认一认。” 婉贞道:“ 认甚么,只怕我还看得出。” 阿三姐道:“ 认这蜡壳上的字。我们那里认得。”婉贞道:“我识字,如何认不得?” 说时已站起来,走到阿三姐身边,顺手取起一个一看,道:“这是追风苏合丸。”阿三姐道:“ 好,好,你既然认得,索性给我分开了罢。”
婉贞就接过纸匣,拿那些“跌打丸”,“活络丸”,一种种都分开来。找出了两颗定痛丸,说道:“定痛丸只剩了两颗了。”又看那匣里时,却还有两颗“ 绝孕丹”,不觉心中暗暗吃惊,原来这些地方,就有这种东西,此等人真是无恶不作的了。忽又转念一想,我是个处女,如何管到这些闲事。想到这里,脸上不觉一红。阿三姐早已觉得,因接过手来道:“ 这是预备那些倔强丫头们用的,若是我心爱的女儿,我自然要望他多子多孙啊。” 说时,用纸一种一种的包开。婉贞再看那匣里时,还有拳头大的一个玻璃瓶,瓶上贴着红纸,写着“ 打胎散” 三个字,心中又是吃惊,却不便说出,只有暗骂龟鸨丧心罢了。阿三姐包好之后,仍旧放在皮箱里面,锁好,单留下一颗定痛丸,交与阿凤道:“你去拿点酒来开了,给姑娘吃。”婉贞接在手里道:“不烦嫂嫂,我自己开了吃罢。”阿凤便到外面取酒去了。
婉贞再看那蜡壳时,果然是定痛丸。捻破蜡壳,拿那颗丸药一闻,多是“乳香”、“没药” 的气味,方才放心。阿三姐又说了好些做姑娘的如何快活,遇了个好客人如何开心的话,婉贞只是赔着笑,唯唯诺诺,并不答嘴。一会儿,阿凤取了半杯热酒进来,婉贞把丸药慢慢调开了,一口咽下。阿三姐道:“你好好的将息罢,明天我再来看你。” 说着去了。阿凤仍旧引着到外面看抹牌。
光阴易过,又是一天。吃过晚饭,一众三姑六婆方才散去。阿凤却拿了一叠书来,说道:“姑娘,你是识字的,可肯教教我。可怜我拿了这些书,识一个不识一个的,无从唱起。”婉贞接来一看,却是些不相干的小曲唱本,心中猛然一想道:“这老鸨,今天骂了我几句,却触动我打主意的机关,此刻因为知道我识字,是我第二个机会到了,只怕可以借此逃出樊笼,也未可定。” 因笑着说道:“嫂嫂既然备了这些书,自然是识字的了,怎么又和我客气起来。” 阿凤道:“我委实是识一个不识一个的,才求姑娘教我啊。” 婉贞道:“既如此,嫂嫂先自己念起来,有不认得的,我来告诉你。”阿凤果然移近灯下,断断续续的曼声唱起来,每句之中又唱了大半别字,还要想过一会才说得出来。婉贞听了,又是可笑,又是可恼。便随意把他唱错的字,说了几个。阿凤越发欢喜,唱至更深方才住口,便和婉贞同榻睡下。这还是防备他寻死的意思。婉贞明知其意,也不做理会,故意在枕上和他谈些读书识字的话。阿凤问道:“姑娘读过几年书,就识了这许多字?”婉贞道:“我何尝读过书,不过跟着人家学写了两个月字罢了。” 阿凤道:“原来姑娘还会写字,不知可肯教我?” 婉贞道:“ 这有甚不肯,嫂嫂如果肯学,我包你不到几天,便会了。”阿凤大喜。
到了明天,果然到隔壁人家去借了一方砚台,一枝破笔来。婉贞看那笔时,已是秃的不成样子的了,因笑道:“砚台还可以将就,这枝笔如何用得,须要去买一枝好的来。还有写字的竹纸,也要买几张来,才好写啊。” 阿凤果然去买了几张纸,两枝笔来,道:“ 这两枝笔,一枝姑娘写给我看,一枝我自己写,可好?” 婉贞听了,正中下怀,因随意写了一张,叫他蒙上仿纸,自己去写,他写不成时,婉贞还去把他的手。幸得服定痛丸之后,过了一夜,果然诸痛大减,便乐得借此消遣,一面自己默运绮思,打自己的主意。阿三姐每日来家一转,看见如此,以为婉贞果然顺从了,自是欢喜。不知婉贞是:
要离虎穴龙潭险,费尽三毛七孔心。
不知婉贞打甚主意,有甚妙法,可以出得樊笼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 七 回 机警芳心百般运计 淋漓箴血一纸呈词
且说婉贞自此日之后,天天教阿凤写字。阿凤仍是天天晚上伴着同睡,婉贞明知他是防范自己,也故作不知。阿三姐每日回来,婉贞总是笑语承迎,故意自家怨恨伤痕不愈,不能早到船上应客,骗得阿三姐信以为真,十分欢喜,交代阿凤,小心调护,他要吃甚么,家里没有的,你便告诉我。婉贞听说,便殷勤致谢道:“妈妈这等疼我,我过几天伤痕好了,应起客来,每天至少要弄他十个大元宝,孝敬妈妈呢。”说得阿三姐眉开眼笑,说道:“ 看不出这个小丫头,倔强起来天也不怕,地也不怕,讨好起来,却比那些贱人高出千倍万倍。等你做过三五年生意,我亲自替你拣一个好老公嫁你。” 好婉贞,居然能敛住羞惭,笑语拜谢。这些鸨妇,本来喜怒无常,有时婉贞误触其怒,一般的贱人长、贱人短的乱骂。婉贞也只默默低头承受,有时还赔笑认罪。所以阿三姐越是放心他,只当他是多年的买女,并不当他是个新来的了。
一日复一日,光阴易过。婉贞看看身上伤痕,将近全愈,有几处已经结了厚疤,只等疤盖脱了,便好了,心中暗暗着急,想道:“不趁这几天行事,等果然伤痕痊愈了,他要我到船上去,却拿甚么推托。” 正在想着,恰好阿三姐回来,面带喜色,问婉贞道:“ 姑娘,你的伤都好了没有?”婉贞道:“ 差不多了。” 阿三姐道:“ 阿弥陀佛,好了也罢了。我告诉你,昨天晚上府里的文案王老爷,到我们船上来说,广东的甚么台,升到此地桂林做抚台,这里桂林的抚台,又升到福建去做制台,大约下月十五左右,新抚台要到桂林去,经过这里,总有几天耽搁。下个月底,旧抚台要到福建,也走这里。过这两帮大过客,都是些大人、大老爷。阿弥陀佛,你快点好了,到船上去,好歹趁这个锋头,发一个大利市。或者那一位抚台大人,看中了你,阿弥陀佛,那赏钱下来,不定一千两、八百两呢。” 婉贞笑道:“ 只怕我没有这种福气。正是,我有一句要紧话,要告诉妈妈,一向放在心上,不曾说得。此刻我的伤也要快好了,将近要做生意了,所以也不能不说了。” 阿三姐笑道:“ 你了了了,说了许多,到底要说甚么。” 婉贞道:“ 我今年正月,在家的时候,曾经叫一个算命的,算算今年的流年。他算我今年五月里一定要死的,那时我吓怕了,问他可有甚么解救。他说,若要有救,除非到城隍庙里,许下个愿,便可以逢灾变福,遇难成祥。我便依他,去许了愿。如果遇死不死,便香花、灯烛酬神。妈妈,这个是几月了,今日是几时了?” 阿三姐道:“今日五月二十六了。”婉贞拍手道:“妈妈,我前回不合自寻短见,是几时,数到今天,还不满二十天呢。遇了哥哥、嫂嫂,救活了我,你说这算命的灵不灵。” 阿三姐道:“阿弥陀佛。不但算命的灵,菩萨也真灵。” 阿凤在旁插嘴道:“可惜那算命的不到这里,若是到了这里,我也要算一算。”婉贞道:“我就为了这事,要告诉妈妈一声。此刻事情都灵了,我打算要到城隍庙里去酬神。” 阿三姐道:“这个容易,我明天代你去烧一炉好香。” 婉贞道:“ 妈妈,这个不行。这也是那算命先生说的,许愿要亲自去许,酬神也要亲自去酬,不然菩萨恼了,要加倍罚呢。况且我做了妈妈的女儿,也应该代妈妈烧一炉香,保佑你长生不老,怎好要你去呢。” 阿三姐道:“你自己去也使得,只是要拣个日子。”婉贞道:“不必拣甚么日子,初一十五,菩萨总来鉴香火的。我禀告过妈妈,不是初一去,便是十五去便了。”阿三姐道:“既然如此,你就等六月初一去罢,十五怕你全好了,要去做生意了。”婉贞道:“那么就是初一去。” 阿三姐道:“到了那天,叫两顶轿子,叫阿凤也陪你去。” 婉贞道:“我们都是一双大脚,怕走不动么?我身边又没有钱,就是香烛钱,也要和妈妈借,不知几时才有得还,还坐轿子呢。”阿三姐道:“你要走路去,也使得,好在这里到城隍庙也不甚远。”说罢又说了些家常,及那不三不四的话,便自去了。
从此日之后,婉贞便不吃荤菜说是斋戒烧香。阿凤见他如此,也跟着要斋戒起来。婉贞笑道:“我为的是还愿,才斋戒,你好端端的斋戒甚么?” 阿凤道:“ 你还愿,我要许愿呢。”婉贞道:“你又许甚么愿?” 阿凤道:“ 我既然陪你去烧香,总没有空到庙里走一次的道理,自然也要烧香拜神,乐得顺便许一个愿。至于要许甚么愿,我此刻还打不定主意呢。”婉贞听说,不觉暗暗好笑。阿凤又道:“ 姑娘,我们明天再吃斋也罢。” 婉贞道:“ 这又为甚么?” 阿凤道:“今天才二十六,明日吃斋起,一直到初一,有五天不得荤腥到口呢。我们今天晚上杀一个鸡,买些鱼肉来吃了封斋,到初二那天,做&开斋,岂不好么?” 婉贞吃素一层,不过是坚阿三姐等之信,何尝是要斋戒。听得阿凤说,便顺口答应了。阿凤便去叫所用的老妈子,去买起鱼肉来。自己家里有现成养着的鸡,便亲自动手杀起来。
到了晚饭时,又炖了一壶酒来让婉贞,婉贞生性不饮酒的,他没法相强,便自独酌,不觉醉了。一个人大笑大说的,乱到二更天,方才睡下。等得靠着了枕头,却就鼾声大作,睡了一个更次。酒醒过了,翻了个身,不见婉贞在床,吃了一惊。翻身坐起,却见婉贞伏在桌上写字,因说道:“姑娘,甚时候了,你还写字呢。”婉贞道:“早呢,不过二更罢了。” 正 说 话 时,听 见 更 楼 上 冬、冬、冬、当、当、当,报了三更三点。阿凤道:“姑娘当面撒谎呢。” 婉贞笑道:“是我写字写’了。你睡罢,我也不写了,也要睡了。”阿凤果然觉得酒醉困倦,便又睡下。
直至天明起来,见婉贞正在睡得甜浓,便不去惊动。直到辰牌时分,婉贞方才起来梳洗。对镜理鬓时,阿凤在旁边失惊道:“嗳呀!姑娘,你的手上为甚伤了一块?” 婉贞自己看时,左手膀上绽了一条缝,有一寸多长,还有些血水淌出来。因说道:“你还问呢,昨天晚上,你吃醉了酒,拿了一把果刀,乱跳乱舞,我怕你伤了自己,忙过去抢,却被你割了一刀。”阿凤吃了一惊,顿然呆了半晌,道:“ 我记得没有动手,不过多说点话罢了。”婉贞道:“你自己吃了酒,乱了性子,伤了人,还抵赖呢。难道我自己割了一刀,赖你不成?我回来告诉妈妈,说你吃醉酒要杀我。” 阿凤慌忙道:“好姑娘,你饶了我罢,告诉不得的。”婉贞道:“这为甚么?”阿凤道:“你自己不知道,你此刻是他心上的肉了。经我眼看着买来的人,有七八个了,他待得总没有你好,背后头总说你是梧州阖埠的第一个人材,他将来发财养老,却靠在你身上的了。你若告诉了说我杀你,他怕不先杀了我呢。”婉贞扑嗤的笑了,道:“那么,你还赖不?你再赖了,我一定告诉。”阿凤道:“阿弥陀佛!好姑娘,我不敢赖了,是我醉后失手,得罪了你。你饶了我罢。” 正说话时,阿三姐走了回来,一面进门,一面问道:“姑娘,今天好点么?”婉贞忙垂手掩过伤痕,道:“多谢妈妈!好点了。再过六七天,包管可以跟你到船上去了。” 阿凤看见如此,方才放心。阿三姐又说了些闲话,指点了些家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