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劫余灰
婉贞睡到榻上,觉得一阵一阵的昏迷,便自矇眬睡去。合着眼,便见鸨妇阿三姐来威逼接客,略不肯从时,他便拿皮鞭来打。正待哭喊时,那阿三姐不见了,拿皮鞭的却是式锺,提起鞭,狠命的打来,不觉叫一声“ 嗳呀!” 一惊而醒。却是身上打伤之处,在那里切痛。又觉得耳鸣眼花,十分沉重,自己抚摩身上,觉烧得和火炭一般。念到身世凄凉,不觉凄然泪下。才闭了眼睛,又是梦魂颠倒,不是吓醒,便是哭醒。如此醒了又睡,睡了又醒,也不知醒了几次,睡了几次。翠姑从外面进来道:“ 小姐,请起来用膳罢。我们老师傅是吃长素的,没有甚么菜,待慢得很呢。”婉贞道:“那里话,惊扰得很。我此刻觉得十分头痛,吃不下去,请你老师傅自便罢。” 翠姑伸手向婉贞头上摸了一下,道:“嗳呀!怎么烫得这般利害。” 说着三步两步跑了出去。一会儿,妙悟进来,看了道:“阿弥陀佛!这是昨夜受了感冒了。翠姑,你赶快拿我的午时茶煎一碗来。” 翠姑答应去了。妙悟到自己禅榻上,取了一床夹被,代婉贞盖了,掖好了四面。婉贞道:“ 老师傅,可怜我落难在此累你,我也说不出多谢的话了。” 妙悟道:“ 女菩萨,安心睡罢。等一会吃了午时茶便好的。” 说罢,又盘桓了一会,方才出去。一会儿,翠姑端了午时茶来,给婉贞吃了,便到城里去,代婉贞寄信。婉贞自吃了药茶之后,依旧迷迷蒙蒙,不觉睡到掌灯时候,方才觉得烧热略退,只是依然头重,不能起床。翠姑端了一碗薄粥来请用,便告诉:“信已交信局寄去了,小姐只管安心,我们老师傅是个慈悲老佛,你不必烦心搅扰不安这一层,快快将息好了,等府上接了信,打发人来接你时,只怕我们还舍不得你去呢。” 正说话时,妙悟也来了,一般的用好言抚慰,倒闹得婉贞十分不安,满望早点好了,虽在这里暂住,却还不至于以病体累人。
谁知他的病,偏不肯就好。在贞德庵一病,就是半个月。病既不愈,那寄去的信,也竟绝无回音。看官们想还记得,那聚珍店,久已关闭了,陈六皆已经将货底运到别处贩卖去了,这封信如何还送得到。可怜婉贞那里得知,心中又是思念父亲,又是记挂耕伯,看着妙悟、翠姑,天天都为自己的病忙的不得了,心中又是不安,加以寄信去后,父亲非但自己不来,也并不打发一个人来,更且回信也没有一封,不知家中出了甚么事故,他那一寸芳心之内,时时刻刻拿这几件事来辘轳般转。大凡病人最忌的是心事,他的心事更不止一端,如何能够骤愈呢?所以闹的一天轻,一天重起来。翠姑着实耽点心事,只有妙悟,行所无事,道:“这是他灾难未满之故,灾难满了,自会痊愈的。你看他的相貌清而不癯,秀而有骨,是个有福之人,断不至于死在这里的。” 翠姑道:“ 话虽如此,也要早点医好了他,彼此放心省事。”妙悟道:“他此刻心事烦得很,万难痊愈的,只要解了他的心事,他就可以十愈八九了。” 翠姑道:“ 这就难了,他的心事,他自己才知道,谁能解得。” 正说话时,外面有人叩门。翠姑出去开了,外面踱进一个男子。妙悟一看,道:“好了,女菩萨的救星到了。”
原来此人是肇庆城里的一个名医,姓黄,字学农,年纪约有五十多岁。与妙悟夫族本是世交,妙悟出家那年,学农的父亲还撰了一篇碑记,至今尚嵌在庵中墙上。这黄学农虽是学成医道,十分精明,却并不悬壶问世,所以轻易请他不动,他也轻易不肯代人看病的。平日极敬重妙悟的节义,所以时常到贞德庵来望望。
当下妙悟见了学农,便合十道:“ 居士,违教久了。”学农道:“正是,许久未来瞻仰老佛。昨日被鹤山的一个舍亲,硬拉去看病,直到今日方才回来,路过这里,特来问讯。”妙悟道:“非但令亲要硬请看病,便是老佛也要重烦居士。”学农道:“老佛有甚不适?” 妙悟道:“ 非老衲病,是老衲病,老衲不病,老衲病病。” 学农道:“ 老佛又要谈禅了。”妙悟一笑,方说出婉贞病来。正是:
天际送来灵扁鹊,禅床顿起病雏莺。
未知婉贞之病,能医得愈否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 十 二 回 三折肱名医愈烈女 一帆风侠士送娇娃
且说妙悟,当下把婉贞夤夜投奔,感冒得病半月不愈的话,说了一遍。学农道:“老佛忒煞胆大,倘使他是个人家逃出来的婢妾,你也收留下来,不怕累了自己么?” 妙悟道:“四大皆空,何处是累?”学农道:“慈悲心动,怕不能空。”妙悟道:“此女虽无来处,却有去处,也不必累我。”遂把婉贞所述之遭际,及寄信回家,嘱人来接的话,一一述知。学农道:“原来是一位奇节女子,可敬,可敬!我便医他。”妙悟便叫翠姑,先到禅室里去,知照了婉贞,然后亲引学农到里面去。婉贞已是勉强坐起,用夹被围住了下身。翠姑端过一张矮脚几,放在榻上。学农诊过了脉,定了方子,便和妙悟同出佛堂外面,好让婉贞方便睡下。学农道:“他这个症,有伏暑在里面。起先只管吃些午时茶,所受风寒都祛去了,只是不能清那点暑热。我这方子,吃两剂下去便好的。”妙悟道:“居士名手,自然能祛除百病。只是他的心病难除。” 学农道:“ 说到心病,便是神仙也难医治,莫说是我。” 妙悟道:“我料他此时心病只有两条,若能先治好了一条,他的病也就易好了。居士住在城里,相识人多,或者可以同他设法。”学农道:“奇了。这女子的心病,怎么叫我到城里去医起来。” 妙悟道:“ 他此刻两条心病,一是思夫,一是思父。思夫这条,我们是难设法的,至于他思父一条,似还可以尽点力。”学农道:“怎么尽力呢?” 妙悟道:“ 他曾经写了一封信回去,已经半个多月,没有回信。他自写了这封信之后,便病倒了,不能执笔。老衲是仅识得经卷几个字,写是写不来的。居士若能代他写一封信,写得上紧点,叫他家里赶快打发人来接他,等他家人到了,我包管他的病就好了八九。” 学农道:“这个容易。老佛去问了他家的住址,我便代他写封信。” 妙悟道:“他写信时,那收信地方,我看见过的。一时忘了,待我再问他来。” 说罢走到里面,问明白了,出来对学农道:“ 写省城、大新街、聚珍珠宝店、陈六皆、转交朱小翁便是。” 学农听了大惊,顿然省悟,道:“他莫非是陈耕伯的聘宝么?” 妙悟道:“居士何由得知?”学农道:“ 这个陈六皆,是我的老朋友,他所开的聚珍珠宝店,早已闭歇了,此刻带了货底到梧州去卖。前一向路过这里,还在我家耽搁了几天,动身还不多时。他告诉我,一个侄儿,别字耕伯,才定了亲,便不知去向,后来那所定的侄媳,也被人拐去了,听说卖在梧州,是这个女子自己告了官司,亏苍梧县李大老爷,交代同乡人带他回去,到了肇庆峡,沉了船,捞救不着,生死未知,还托我打听呢。”妙悟道:“ 善哉,善哉。这是佛法因缘,得遇居士。他虽未曾对我说出陈耕伯名字,然而所有情节,一一符合,准定是他,居士便行个方便如何?” 学农道:“ 请老佛去问明白了他,倘然是这个人,我便亲自走一遭,送他回去。”妙悟合掌道:“善哉,善哉。待老衲问去。”
说罢走到禅室,看见婉贞躺着,因问道:“ 请问女菩萨,那聚珍店的陈六皆,是女菩萨甚么人?” 婉贞道:“ 是表叔。”妙悟道:“ 是老亲,不是新亲?” 婉贞道:“ 是老亲。”妙悟道:“那陈六皆有一位令侄陈耕伯,女菩萨可与他认得。”婉贞听说,不觉一骨碌爬起来坐着,一面说道:“敢是来了。” 既而回心一想,不禁涨的两颊绯红,慢腾腾的说道:“老师傅问他怎的?” 妙悟见此情形心中已了然明白,因说道:“方才来看病的黄居士,是陈六皆的朋友,老衲和他说起女菩萨前次寄信的事,他说聚珍已经闭歇了,六皆前一向路过此地,还在黄居士家住了几天,此时往梧州去了,须知这半个多月,没有回信的原故,是那封信无处可投了。”婉贞道:“不知我六皆表叔,到梧州有甚么事?” 妙悟道:“听说是贩卖底货。此刻黄居士叫我传言与女菩萨,安心调理,病好了,他亲自送你回去呢。” 婉贞大喜道:“ 这真是我的重生父母,令人感激不尽的了。” 妙悟便出来对学农说知,又述了婉贞感激的话。学农道:“ 这等奇节女子,我便把他作菩萨供养,朝夕礼拜,还不能表我钦佩之意,何必他说感激呢。老佛劝他安心调养罢。得他好了,他要几时走,我就几时送他去。这个药方,我带了进城,撮了药,叫人送来罢。虽说不甚远,也有四五里路,省得老翠姑又拄了拐杖,走一次了。”妙悟道:“如此一发成全了他了。”
学农便起身辞去,妙悟仍到禅室里看婉贞。婉贞还坐在榻上,问道:“方才那位黄先生,可是此间施主?老师傅可是向来相识的?” 妙悟道:“ 非但是施主,非但向来相识,还是老衲的世交。我这庵中一篇贞德庵记,还是他尊大人作的。女菩萨这一问,老衲又知道了。可是因为他答应送你回去得太易了,你是个惊弓之鸟,又妨出了意外?这个老衲敢保的。”婉贞道:“不为这个。我倒为的是萍水相逢,便荷此大德,怕无以为报罢了。” 妙悟道:“ 这个何必说报。黄居士才说,像女菩萨这等奇节,他还要焚香顶礼,以表他的钦佩呢!”婉贞道:“这是黄先生的过奖,守身保节,是我等女子分内之事,算得甚么。加以奇节二字,不要惭愧死人么。”妙悟道:“ 这是佛家之所谓魔障,被这魔障障住了,便自不知世界中一切恶人做尽罪过,有人劝他,一并不知自己所做即是罪过,亦犹之世界中一切善男子、善女人,做尽功德,他却自己不知是功德,内中无非是魔障为之。然而必要有了这一层魔障,方是真恶人、真善人。若做了罪过,自己知是恶事,这个还不算恶人;做了功德,自己信是善事,这个也不算真善人。若女菩萨做下这等节烈的事,还自以为是分内之事,这便真节烈。” 婉贞道:“ 老师傅,这等说我越发惭愧了。”妙悟道:“阿弥陀佛,这魔障更深了。女菩萨且歇 息 歇 息 罢,等 一 会 煎 好 了 药,再 叫 你。” 婉 贞 道:“我此刻清爽了许多,想那黄先生是个神医,诊了脉,还没有吃药,就 好 了 许 多 了。不 敢 劳 动 老 师 傅,和 我 谈 谈 倒好。”妙悟道:“阿弥陀佛,女菩萨从此消除灾晦了。” 婉贞道:“恐怕未必。近日以来,总是魂梦颠倒。”妙悟道:“梦由心生,梦由心灭,心中有梦,处处是梦,心中无梦,处处非梦,梦魂颠倒,与灾晦是不涉的。” 婉贞道:“ 弟子受了老师傅大恩,犹如见自己人一般,弟子也不敢自外。有个怀疑之处,要求老师傅参解,释我疑惑。” 妙悟道:“ 甚么怀疑?老衲见得到的,无有不说。” 婉贞便把在棺材里面,似梦非梦那一段事,告诉了妙悟。妙悟道:“魂离躯壳,往游他境,也是理所或有之事,即作为恶梦观,可也。” 婉贞道:“弟子所疑者,在后半路,恐防有甚凶恶之事。” 妙悟道:“梦境虽幻,有时不幻,魂魄虽真,有时不真。而况阴阳合而和,则躯壳生;阴阳散而叛,则躯壳死。女菩萨当日被人毒打,痛极而厥,阴阳于此之时必失调和,及至将苏,阴阳由不和而复归于和,当其阴阳二气复遇合时,相击相摩,易生种种怪像。凡人入梦境时,阴阳亦必少有不和,及其醒时,复由不和而归于和。尔时亦生怪像,如惊醒、吓醒、跌扑醒等类,乃自然之理,何关休咎。总而言之,我心无有休咎,则非但梦境非我之休咎,即当前所见亦非我之休咎。女菩萨聪明人,何以见不及此。” 婉贞恍然道:“ 老师傅舌粲莲花,弟子顿开愚昧矣。”
说话时,学农已打发人送了药来。翠姑便忙去生火,煎了,给婉贞吃。这一剂药下去,婉贞居然好了大半,是夜酣然睡着,连梦也不曾做一个。直到五鼓时,妙悟早课诵经,敲得木鱼响,方才惊醒。坐起来,觉得神清气爽,自己觉得自从在花埭与父亲失散之后,不曾有一日如此安泰,便就在榻上默坐养神。翠姑到禅室里取东西,看见了,道:“ 嗳呀!天还没亮呢。小姐好早啊!可好点了?” 婉贞道:“ 多谢翠姑,我好了。”翠姑取了东西自去。一会儿,又进来问道:“小姐可再睡一会儿罢,天还早得很呢。”婉贞道:“这半个多月,我也睡的怕了,巴不能够起来,如何还要睡?”翠姑道:“如此我去取洗脸水来。” 说罢去了。一会儿,送进洗脸水。婉贞下床,盥洗已毕,翠姑又送上粥来。婉贞道:“你老人家不要为我忙,等和老师傅一起吃罢。” 翠姑道:“老师傅昨夜先行交代过,知道小姐今日要好的,叫我预备着伺候。你先用罢,不必等了,早课还有一会呢。” 婉贞此时果然觉得有点饿了,也就不再推辞,吃了一碗粥。翠姑又把自己用的梳篦等送进来,婉贞草草梳了头。妙悟早课已完,进来说道:“ 阿弥陀佛。女菩萨大安了。” 婉贞道:“多谢老师傅,好得多了。”于是对坐闲谈。
慢慢的天色大亮,太阳出来了。黄学农早已亲身来到,并带了书僮,捧了一个攒盒来。妙悟到佛堂里相见,寒暄已毕,学农道:“我素知老佛厨下,锅灶都不许动荤腥的。朱小姐久病初痊,胃口不好,必要有点精致肉食,方可吃得粥饭,所以特备了一个攒盒送来,顺便看看他的病,改个药方。”妙悟道:“一发都烦居士费心了。”说着便叫翠姑端了进去,告诉婉贞。婉贞看时,是一个海南红木攒盒。揭开一看,里面七个精致瓷碟,盛着一样是腊鸭肫,切成薄片;一样是去了皮撕细的腊鸭腿;一样是火腿;一样是肉松;还有那虾米、鱿鱼丝、卤肫肝等,共是七样。说道:“ 怎么好,多谢黄先生的。” 说时妙悟已引了学农进来。婉贞道:“ 蒙先生赐药,顿起沉疴,已感谢不尽,怎么又蒙赐馔,实不敢当。”学农道:“小姐久病初痊,必要有点可口之物,方能下饭,偶备几式粗肴,何足言谢。” 妙悟接着道:“ 难得居士想得到。知道老衲厨下不进荤腥,所以特备了这个攒盒来,给女菩萨下饭。” 婉贞道:“这个我一发不敢受了。老师傅宝刹,向来戒断荤品,怎好为我破了这例。” 妙悟道:“不妨,不妨。这攒盒是黄居士送来之物,女菩萨又是客,与我小庵无碍的。” 学农道:“还是先诊小姐的脉罢。早好一天,好早走一天,省得在这里思亲念切。但不知服药之后,觉得怎样?”婉贞道:“多谢赐方赐药,服后顿愈八九。先生真是神医。” 说话时,翠姑已摆好了两本书,作为手枕。婉贞移步到桌边,伸手诊脉。学农诊过之后,又定了个方,仍旧带在身边,说进城去撮了送来。婉贞道:“承先生如此厚赐,愧无以为报。” 学农未及回答,妙悟道:“ 这是居士与人方便,何必言谢。” 学农道:“ 老佛说的是佛法,我行的是儒素。圣人秉笔作春秋,是教后人以彰善罚恶。我敬佩朱小姐的奇节,不过借此聊表敬 意 罢 了。” 婉 贞 道:“先生这等说,越要令人惭愧了。这是时运不济,偶遭磨难,何足算节。”学农道:“小姐不必过谦,好好的将息几天,我再送小姐回去罢。”说罢起身辞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