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劫余灰
猛然想起,自家被式锺那厮一顿恶打,打完之后,难道他竟把我活葬了?自己想来,真是命苦,他索性打死我,倒也罢了,为甚活葬了我,叫我受这等罪。不觉又悲悲切切,哭将起来。身上伤痕又痛闷的,又喘不出气,又睡在水里,浸的那伤痕更是痛的不堪言状,不觉转悲为怒,腾起一脚踢去。谁知那棺盖划然顿开。看官须知,他那薄棺并不到半寸厚,草草用几个钉,钉起来的。婉贞又是一双天足,被他恨极一踢,如何不开。婉贞看见棺盖开了,便伸手推过一边,咬着牙,忍着痛,挣扎坐起来。抬头一望,只见满天星斗,四面并无房舍,风吹得树上呜呜作响,加以虫声唧唧,方才自悟,果然身在旷野之中。原来夏秋之间,疾风暴雨,易起易散,此时已将近五鼓,久已云收雨散了。婉贞坐在棺内,细想方才之事,似梦非梦。
若说他是活葬了我呢,他纳我入棺时,总不能一无所觉,一定是打死了我,草草纳入棺内,抬至此处的;若说我已经死了半夜,此时复苏,那方才所见的,便不是梦境,或者我的魂魄已经回家一转,也未可知,只苦于现在不知是甚么时候。自顾浑身湿透,更向何处投奔。唉!苍天啊,你为甚不放我死了,却还要我活在世上做甚么呢?一个人坐在那里,怨一回,恨一回,悲昔一回。好可怜啊!你想,一个十六岁的闺女,向来是娇生贵养的,凭空叫他受了多少苦楚。想看官们早已巴望他快点团圆的了。谁知临了时,却叫他身带重伤,孤苦零丁的一个人,坐在荒郊之外,泥水之中,造物弄人,未免大不仁了。闲话少提。
且说婉贞凄惶过一会,独自宁神,要想一个投奔去处。终不成到了天明,真个去讨饭叫化么?然而当此之时,莫说是个女子,便是个男子,有了通天手段,也是没处施展的。也是天不绝人,无意中被他看见远远有一星灯火。婉贞暗想:“且莫管他,既有灯火,总有人家,我且到了那人家的去处再说。”想罢,便挣扎起来,一步一捱的,向着那露出灯火之处,摸索行去。可怜他身上既是受伤痛苦,又被雨水透入棺中,衣服尽湿,全都沾裹在身上,越加痛楚,越加难行。况且大雨之后,野外之地,泥泞不堪,仅有些微星光,如何看得见,所以又是一步一滑,幸得一双天足,还不至十分蹉跌。捱了一里多路,看看那灯光之处渐近,隐隐听得木鱼之声,此时更顾不得甚么,只管向前行去。看看走近,抬头看时,却是一座小小茅庵,门额上一块横匾,却看不出是甚么字,那木鱼之声,就从那庵中而出。便轻轻叩了两下门,里面木鱼之声,顿时停住了。婉贞又叩了两下,里面问:“是甚么人?”婉贞道:“我是一个落难女子,来求宝刹片地,略歇一宵。” 里面寂然无声,半晌,又听得一人说道:“这是个女子声音,你便开门与他方便罢。” 说罢,便有人掌了一枝蜡烛出来。开了门,婉贞看时,却是一个老婆子。正 要 举 步 进 去,那 老 婆 子 把 婉 贞 看 了 一 眼,吓 得“呀!”的一声,把蜡烛摔在地下,连爬带跌的,往里便跑。婉贞见吓了人,便站住了,不敢孟浪。只见佛堂里面,踱出一个老尼来,南无着左手,右手拿了一串念珠,口中不住的念“阿弥陀佛”。又问:“甚么事?”那老婆子爬在地下,用手向外乱指,道:“鬼,鬼!”那老尼道:“阿弥陀佛!老衲今年八十岁了,平生没做坏事,那有鬼上我门?” 婉贞在外听得,便道:“师傅啊!奴是个落难女子,被人害得这般狼狈,并不是鬼,休得害怕。” 老尼道:“ 既是一位女菩萨,请进、请进。”婉贞方才举步进去,回手和他关上了门,方才走上佛堂。那老尼把婉贞一看,也自吃了一惊,道:“阿弥陀佛!善哉,善哉。女菩萨,可是遇了歹人,弄得这般模样?”婉贞道:“一言难尽。” 老尼道:“ 女菩萨,此非说话之时,待我取两件衣服出来,你去洗个澡,换了衣服,再说罢。”回头叫那老婆子道:“翠姑,你快去烧起水来,给女菩萨洗澡。足见你禅心不定,须知悟、彻、空、明,何处有鬼!”老婆子答应着,转到后面去了。老尼道:“ 老衲的是出家衣服,女菩萨用不得,回来水烧好了,我叫翠姑检两件出来,将就穿穿罢,只是亵渎不当。” 婉贞道:“ 此时得免裸体,已 感 大 德,何 敢 有 嫌。敢 问 师 傅 法 号?” 老 尼 道:“老衲妙悟,皈依佛法已六十五年了。方才那翠姑,本是我在家时的丫头,小我四岁,今年也七十六岁了。他本名翠鬟,从他丈夫死了之后,也要跟我出家,我怕他禅心不定,不肯和他剃度,他便在此做个香火道婆。因为大家都老了,所以我叫他一声翠姑。” 正说话时,翠姑来说水烧好了,妙悟便叫翠姑取一套衣服出来,送婉贞到浴堂里去。正是:
借浴菩提般落水,本来干净女儿身。
未知婉贞浴罢之后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 十 一 回 老尼姑粲说淫欲情 朱婉贞历遍灾晦病
且说婉贞走到浴房,脱下湿衣,低头一看,只见浑身青肿,且有几处皮破血流的地方,不免自己暗暗伤心。洗拭时,更是痛切骨髓。自念:“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不敢毁伤。今日自己以保全名节之故,受此涂毒,陷于不孝,真是无可奈何。”洗罢,便穿衣出来,向妙悟拜谢。又央翠姑取了一盆水,将头发解开,栉沐了一遍,天色已经大明。妙悟叫翠姑备了两盘素点心,请婉贞吃。此时妙悟早课已完,也来相陪。便说道:“不敢动问,女菩萨因何被难至此?我看女菩萨举动手足,都像不甚灵活,脸上也有两处青紫浮肿,敢是遇了强暴。因何能夤夜至此?” 婉贞垂泪道:“ 生命不长,致多颠沛。师傅垂问,非一言所能尽,且待我一一述来。”于是把如何往省城,如何被拐,如何被卖落娼寮,如何受磨折,如何投缳不死,如何用权术骗出,拦舆告状,苍梧县如何超豁,嘱令同乡廖春亭带回家乡,如何覆船被救,式锺如何强迫为妾,如何打死,一一诉说。内中只把叔父仲晦行为瞒起,只说是船家拐骗。妙悟听说一句,便念一声“阿弥陀佛!罪过罪过。” 婉贞一面说时,也不住的泪如雨下。妙悟听毕,说道:“女菩萨守身如玉,令人可敬。只是佛家最忌说诳。女菩萨身陷虎穴,尚能设法逃出陷阱,机警可知,何以由省城直到梧州,竟任从舟人上驶,岂有不犯疑心之理?”婉贞听说,默然半晌,道:“ 那时本有一位亲戚同在舟上,所以未曾疑及。” 妙悟惊道:“ 如此说,令亲也一同被拐了?”婉贞嗫嚅道:“这却未曾。” 妙悟道:“ 阿弥陀佛,罪过罪过。孽障迷真,变生骨肉,阿鼻地狱正为此人而设。女菩 萨 捐 除 冤 债,代 为 隐 讳,正 为 此 人 添 重 罪 过也。”婉贞暗想:“此人之名,不愧称为妙悟。”
已经被他喝破,也就不再设词,因问道:“方才老师傅说出家已经六十五年,想已深通佛法,像弟子这等愚昧,不知可求剃度否?”妙悟道:“善哉,善哉。女菩萨是福泽中人,何得生此妄念?” 婉贞道:“弟子并非妄念。实因经过诸般苦恼,诸般磨折,不如皈依佛法,自求忏悔。再浅而言之,弟子自念愚昧,断不易能参佛乘,不过要借一片蒲团,作个避世所在罢了。” 妙悟道:“要参悟佛典,并不在乎出家,至于避世之说,更非女菩萨所宜言。不要看了老衲的样,须知老衲当年出家,是出于万不得已的。老衲在俗时,也是名门之女,十五岁上便许了亲事,先夫比我长了四岁。先父因看见他肯用功上进,所以订定了。不料过得一年,先夫以用功过度,病瘵身故。那时老衲便要奔丧守节,先父因为夫族那边弟兄众多,恐怕我被人欺负,一时未允。是我截发为誓,先父不得已,将我应有妆奁之资,盖了这座茅庵,题了庵名为“ 贞德庵”,老衲便出家在此。又请命于翁姑,将先夫移葬在贞德庵旁。老衲朝夕念佛,代他忏悔,至今已到了六十五个年头。若女菩萨方在青年,前程不可限量,岂可生此妄念。”婉贞听了妙悟一席话,不觉呜咽起来。他想起昨夜死在棺内时,明明觉得自己一魂不泯,回到家园,见老父,见翁姑,虽然父亲翁姑都不理我,想来魂灵是无形之物,生人不能见我,所以我虽见他、叫他,他却并不知道,并不是不理我。至于后来,忽然看见耕伯,那般温存、体贴,明明与我交谈,这岂不是两魂相遇。他的魂能与我的魂相遇,想来已是凶多吉少的了。虽然我不难学妙悟这般苦守,但是妙悟能把丈夫骸骨移在庵旁,相守至六十五年之久,将来示寂,还有同穴之望,我的陈郎倘在外遭了不测,却叫我怎生为情也。” 想到这里,所以不觉呜咽起来。妙悟此时,却盘膝瞑目,合十入定。良久,婉贞呜咽定了,妙悟此时,却盘膝瞑目,合十入定。良久,婉贞呜咽定了,妙悟道:“女菩萨情种哉,一定有难言之隐。然而老衲是出家之人,并且痴长了数十年,何妨略示一二。” 婉贞心中暗想:“这妙悟处处能窥见我的隐衷,一定是个智慧之人,我何妨捐除了儿女情态,把陈郎走失之事告诉了他,或者他能料出吉凶来,也未可知。” 想罢,便把这件事,告诉了一遍。妙悟道:“少年人,心性不定,误听人言,留恋他乡,终有归来之日,女菩萨何必忧虑。” 婉贞道:“这是老师傅慰我之言罢了。”妙悟道:“不瞒女菩萨说,老衲初出家时,本名妙静,近十年来参透禅机,学我佛以慧眼观众生之法,料事百不失一,所以改名妙悟。我且说四句偈言。女菩萨听来,包管日后有验:
万里风涛万里人,交柯连理种情根。
他年悟彻情中趣,再把他情说与君。”
婉贞听了,莫名其妙。因说道:“ 弟子愚昧,不解偈中玄理,老师傅何妨明示一切?” 妙悟道:“ 便是老衲,也莫名其妙。此中有无玄理,也不可知。女菩萨但牢牢记着,或者他日有验也。”婉贞道:“弟子此时之心,已如止水,何以尚有他情?”妙悟道:“女菩萨解错了,他者非我之称,既然非我则我之外第二人是他,即第三人、第四人,无非是他。女菩萨未能无我,所以不能无他,他亦未能无我,所以更不能无他。女菩萨自去参悟罢了。” 婉贞道:“ 老师傅四句偈中,却有三个情字,不知这情字作何解说?” 妙悟道:“先天一点不泯之灵,谓之情,此乃飞潜动植一切众生所共有之物,有之则生,无之则死,有何难解。” 婉贞道:“ 老师傅清修数十年,自应参透清净妙谛,不知还能忘情否?”妙悟呵呵大笑,道:“女菩萨聪明智慧,但是未能免俗。这情字既然有之则生,无之则死,老衲又何敢无,何能无?何况我佛最是钟情之辈。” 婉贞讶道:“我佛清净无为,虚无寂灭,何以尚不能忘情?” 妙悟道:“ 佛以慈悲为本,请教大慈大悲,发宏大誓愿,拯救众生,这个情还有比他大的么?须知无人无情,无处无情。这情字正施于君臣之间,便谓之贤君忠臣,反施之于君臣之间便是暴君叛臣;正施于父子之间,便是慈父孝子,反施于父子之间,便是顽父逆子。夫妇之间,施之于常,谓之恩爱,施之于变,谓之节义。世人力量单薄,情亦单薄。所以能见情之处,只在伦常之中。我佛法力无边,情亦无边,所以能普施之于众生。可笑世人论情,抛弃一切广大世界,独于男女爱悦之间用一个情字。却谁知论情不当,却变了论淫。还有一种能舍却淫字而论情的,却还不能脱离一个欲字。不知淫固然是情的恶孽,欲便也是情的野狐禅。可笑有一种人,欲求皈依佛法,动说勘破情关,不知破了情关,便是我佛的罪人,如何可以皈依?究其所以之故,不过是误拿欲字作情字解。其实他是勘破欲关,情关如何破得呢?便是老衲,苦修数十年,无非是勘不破一个情字。”婉贞道:“ 敢问老师傅,是甚么情勘不破?”妙悟道:“便是夫妇之情。我自问从出家以来,愈到心如槁木死灰处,愈是我情最深处。所以我说,世人动辄以淫欲二字作为情字解,还要拿他的见解发为议论,著书立说,这种人是要落拔舌地狱的。” 婉贞道:“ 善哉,善哉。老师傅一席话,真是世人的当头棒喝,弟子受教多多矣。只是弟子有来处,无去处,欲求剃度,师傅又不允,不知能设法使我回广东么?”妙悟笑道:“此处肇庆府,便是广东地界,女菩萨要回岗边是真。”婉贞道:“正是。” 妙悟道:“ 此处虽有到佛山的渡船,然而我看女菩萨灾晦未退,又是孤身女子,不宜远行。不如设法通个信到府上,打发人来接的妥当。”婉贞道:“只是打扰师傅不当。”妙悟道:“不妨,不妨。出家人慈悲为本,方便为门,但不知女菩萨自己能写信否?”婉贞道:“写信容易。但是这荒僻所在,如何寄去。” 妙悟道:“那就好了。今日饭后,翠姑本要进城,就请写了,交他带进城去寄罢。” 婉贞连忙称谢,妙悟引到禅室里,文房四宝皆备,遂提起笔来,写了一封信,给他父亲。及至封了起来,一想,寄往那里好呢?岗边地方,是个乡僻所在,各处渡船都不通的,必要有个转交之处才好。想了一想,只想起陈六皆表叔,在省城大新街开了一家聚珍珠宝店,不如托他转交罢。于是提起笔来,写好了,交与妙悟。不期站起来时,忽然觉得头晕,便又坐下,定了一定神,只见天旋地转的,晕的了不得。妙悟已经觉着,便叫翠姑设了一张榻,请婉贞且歇息歇息,自己便到佛堂外去诵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