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明正德白牡丹

  且说刘瑾候至囚车完备,将刘文俊全家男女,上了囚车起行。一路地方官贿赂银两。来到常州,令取出刘文俊同上囚车。刘文俊见了女儿,伤心悲泣曰:“读书成名,指望封妻荫子,不料累及女儿出乖露丑。况汝弟外向,教我怎不伤心?”小姐曰:“但愿爹爹无事便好,女儿且置之度外。”刘文俊问明夫人,方知儿走逃了,暗暗怀喜。刘瑾钉了囚车,押解起行不表。
  且说刘宇瑞探知,英国公救驾回京,家眷起身。便向表亲挪借银两,要进京打听满门消息。表亲曰:“尔父且被害,你若进京,倘刘瑾知道,岂不一网打尽?”刘宇瑞曰:“不妨,家父与英国公相得,我暗投他府中,求他一救,自可无事。即收拾包裹银两,扮作客商,穿上草鞋。又恐府县捉拿,竟向山僻小路而行。可怜单身步走,凄凄凉凉,一路望北京进发不表。
  且说正德天子要回北京,有了英国公保驾,果然邪不近正,一路便无耽搁。早行晚歇,这一日,来到京城。百官备了龙辇,到十里长亭跪接曰:“臣等不能保护,致圣上同州受惊,罪该万死。”帝曰:“此乃寡人自取其祸,难得卿等守国,有功无罪。”众官谢恩。帝上辇进城,百官保驾,百姓争观。
  英国公令人马屯扎内教场。
  李梦雄与妹子议曰:“我等且租个寓所处安身,俟三日后奏请受封。”
  李桂金曰:“幸吾哥哥讨有龙角为证,不然岂不前功俱废?”兄弟寻了寓所歇下。其时正德回京,令大殿发出金银彩缎犒赏保驾及救驾官兵。所有阵亡将士,尽行恩赏,录用后人。又令英国公仍掌理团营,总理军国重情。驾退回官,文武散朝。
  李梦雄过了数日,带着龙衣对午门官说明委曲。午门官即上殿:“启奏万岁,今有壮士,自称山东风阳府人李梦雄,前在同州救驾,陛下曾封他为救驾武状元,又割龙衣着其进京,面圣受封。现有龙角在此,请旨定夺。”
  内监取过袍角,呈上龙案。正德看毕曰:“乃寡人忘怀,果然李梦雄兄妹二人其功不小,速宣李梦雄进朝。”李梦雄三呼拜舞,俯伏奏曰:“李梦雄见驾,愿陛下万寿无疆。”正德传旨平身。李梦雄立起身来,正德仔细一看,果然膀阔腰细,犹如粉装的一般。不觉大喜曰:“卿兄妹前日救驾,功劳浩大。尔妹俟完亲时加封,今赐卿依应科考中武状元,游街三日。太仆寺照例备办执事桥马伺候。游街三日,然后受职。”李梦雄谢恩,当殿赐了金盔金甲,白马簪花,挂了红缎,庭前上马,出午门,人役旗帜随后,回至寓所。
  李桂金接见,问知备细,喜曰:“这便不负我等血战辛苦。”
  李梦雄方出游街,闹动满城男女争观。不料至第二日,刘瑾已到。这刘瑾在路上思量解刘文俊满门入城,恐被众大臣知觉保奏。故意延至日晚,方歇在西校场。次日早黎明,令送官军看守囚车,竟自进宫,午门官忙来迎接。
  帝在内宫闻报,遂宣人问曰:“朕命卿擒捉叛贼刘文俊及家眷若何?”刘瑾奏曰:“奴婢奉旨,将刘文俊并男女共五十余口。惟伊子刘宇瑞在逃,已通行捉拿,谅不久就拿获。奴婢解入城来,群臣不知情,必来保奏。陛下若宽救,终为心腹大患。倘不赦,群臣势必苦求,有费龙心。因将各犯停在西曹,乞降一密旨,着值日刑部官,前往监斩。文武俱不知觉,且永绝后患,未知圣意若何?”正德大悦曰:“卿真能人,处置得当。又且两便,有何不从?”
  便写了诏谕,付与刘瑾曰:“可交与值日刑部前去,午时三刻满门处斩。”
  刘瑾接诏,来至内阁下问曰:“值日刑部官何在?”只见走出一位大臣,向前打拱曰:“下官值日,不知公公何事故?”原来此官乃刑部尚书名夏言,乃忠直大臣,后来丧于严嵩之手。当下刘瑾心知夏言乃刘文俊的忠良党,又想此乃圣旨,谅夏言亦不敢作敝。便曰:“奉旨着先生前往校场,监斩刘文俊全家男女。”即将诏谕递过。夏言大惊,问曰:“刘文俊乃先帝重臣,何事处斩全家?”刘瑾曰:“此乃朝廷圣旨,先生俱遵旨而行。”
  夏言称“是”,忙带诏赶到法场,见无数囚车。夏言令尽行打开放出男女,上前见刘文俊曰:“大人何故问罪?”刘文俊曰:“正不知犯着何罪?”
  便将昔年得罪刘瑾及擒捉家眷之事言明。“今又将我等弃在此处,未知何意?”夏言曰:“年兄还不知道,刘瑾将年兄放在此处,他却密奏朝廷,令下官前来监斩,午时三刻便要开刀。”言未毕,刘家婢仆,闻得午时便要开刀,一齐大哭起来。刘文俊闻言大惊曰:“老夫还望面君理论,今却有冤无伸。但未知年兄可能为弟伸冤否?”夏言曰:“今圣旨已出,弟焉能挽回?”
  刘文俊曰:“死何足惜,只是枉我反名,实为可恨!”
  早惊动了百姓,俱要看斩同州劫驾叛贼。是日恰是李梦雄第三日游街,闻得此信,暗想:劫驾贼人,并无活捉的人,却斩甚么劫驾贼?便令长班速去打听来。长班领命,不须臾间,回复曰:“小的打听的,实乃是吏部天官刘文俊老爷通贼劫驾,午时三刻,全家便要去斩。现在西曹候斩。”李梦雄一闻此言,惊得头上失了三魂,脚下走了七魄。叫声:“不好了,若非打听,岳父满门岂不断送?”随令“执事人役退去,我不游街。”只带一个长班跟往西校场,进了辕门,见满门男女,正在啼哭,忙赶到演武厅下,下马来见刘文俊曰:“伯父为何如此?”那刘文俊看见李梦雄这般打扮,必是为官,将得罪刘瑾及擒捉全家,密奏处斩说明。“贤侄如此盔甲,莫非得了官职么?”
  李梦雄曰:“自从那次救驾,圣上念小侄有功,封武状元。及回京御赐游街,今乃第三日。方才闻风,特来询问。”正言间,早有官吏报与夏言曰:“今有救驾李状元来探刘吏部。”夏言便向刘文俊问曰:“李将军与年兄是何至交?”李梦雄忙拜见夏言。刘文俊说明了李梦雄兄妹交婚,着其保驾。“年兄请思之,若有通贼劫驾,怎肯使婿媳救驾?自相矛盾。”李梦雄对夏言曰:“望大人稍后时刻,待未将入奏,以救岳父满门。”夏言曰:“将军休缓,以速为妙。”刘文俊曰:“朝廷已信谗言,贤婿难奏无益。”李梦雄曰:“圣上若不开赦,小婿愿捐弃前功,为伯父赎罪。”
  说罢忙上马加鞭奔到公谊,喝令人快取文房四宝前来。李桂金曰:“哥哥何不游街?匆匆回来。”李梦雄曰:“等我说明,他全家已死多时了。”
  即坐下作起奏表。李桂金见了方知委曲,好不作急。只得等待李梦雄去奏禀信息。李梦雄作完表章,即忙上马,只带长班跟随而去。至午门外下马。午门官问曰:“李将军到此何干?”李梦雄曰:“因有急务,要进止禁门启请。”
  午门官曰:“尔好不知痴呆,止禁门乃宫禁之地,文武大臣非宣召擅到止禁门,即当处斩。快快回去,有事来日奏闻。”李梦雄曰:“老先生不知此乃重事,须冒死进奏。”午门官曰:“既欲到禁止门当绑缚罪。”李梦雄便御盔甲,只穿衰衣,将表藏在怀中,令长班自行背绑,来到止禁门外,俯伏跪下。
  里面太监问曰:“将军何事奏请?”李梦雄曰:“臣因刘文俊冤枉,特来奏救。望公公代奏。”时刘瑾亲在此阻住,恐大臣保奏刘文俊全家。今闻李梦雄此言,暗恨此贼前日坏吾大事,今又来保奏刘文俊。原该奏他私到止禁门处斩。但恐大臣知风保奏。连刘文俊亦斩不成。只得令小监传话曰:“刘文俊犯罪深重,尔乃未授职将官,焉得妄奏,尔可速退,兔陷擅到禁地之罪。”
  李梦雄曰:“只求公公奏闻,小将虽万死无恨。”内监只是不奏。
  李梦雄见午时将到,又不能进宫奏请。急得心如刀割油煎。谁知来了一位救星,乃是五城兵马司张忠见李梦雄如此光景,早报到英国公府银鸾殿,禀曰:“启上千岁,今有刘瑾擒捉刘文俊及满门男女五十余口,停在西校场。
  他乃进宫密奏圣旨,着刑部尚书夏言监斩。午时便要开刀。又有救驾武状元李梦雄仗义,绑缚叩止禁门保奏。奈刘瑾阻住,不肯奏闻,请令定夺。”张茂着惊曰:“刘文俊犯着何罪?全家要斩?”张忠曰:“闻得刘文俊在同州通贼劫驾,故此要斩。”张茂曰:“刘文俊乃三朝大臣,怎有劫驾之理?或果有通贼,事情自该表露其罪,又何必密旨处斩?此系刘瑾谋害的是实。只是李梦雄虽有忠心,要救他的性命,如何能奏及朝廷?”张忠曰:“此事不如老千岁保救为妥。”英国公曰:“是了,且待今进奏往救一救。”
  但未知能救出刘文俊否?且看下回分解。
  第十六回老元勋请驾救忠小游击受官访贼
  却说英国公闻张忠亲自往救之言,要去进朝廷,张忠曰:“老千岁须快些。倘午时三刻,刘文俊满门休矣。”英国公遂取过令箭,付与张忠曰:“尔可传我令箭,去见监斩官说,留下刘文俊,俟圣旨再到,方可开刀。”张忠应声诺,领令箭在手。方要下殿阶,英国公叫声且住,嘱曰:“尔可在校场看守刘文俊,倘无圣旨到,刘文俊有失,即斩尔首。”张忠领令上马,飞奔西校场而来。将英国公令箭谕监押官。夏言本意欲救刘文俊,但无法可救,今见英国公令箭到,心中暗喜:刘文俊有救了。
  那英国公,见张忠已去,亦遂上马,来到午门,直至金鸾殿。执殿官上前迎接,英国公移绣墩坐在殿傍,令执殿官“速唤李梦雄前来,本藩要问话。”
  执殿官领令,来到止禁门,对李梦雄曰:“是尔的造化,英国公在殿上,尔可恳求他,必代尔请驾临朝。”李梦雄闻言,喜从天降,站起身,来到英国公面前跪下曰:“刘吏部并无劫驾,请千岁请天子上殿,容未将保奏。”英国公曰:“尔且起来,尔怎知刘吏部定无此情,便敢保奏?”李梦雄曰:“千岁听禀。”遂把兄妹两下交婚,及代委保驾事情一一说明。又道:“刘吏部果要劫驾,怎肯委我兄妹保驾?只此便知无有劫驾之理。”
  张茂闻言,方才明白,此必刘瑾谋害是真。便唤执殿官与本藩敲鼓,请驾临朝。执殿称“是。”领命,即令武士敲起景阳钟,擂动龙风鼓。钟鼓齐鸣,文武官员齐集。众大臣闻知要斩刘文俊全家,俱各着惊,早有看守金鸾殿的小监报知刘瑾曰:“今有英国公张茂请驾临朝。”刘瑾暗恨:这两个匹夫,同恶相济,今已隐瞒不过了,只得来至偏殿。
  正德问曰:“何人敲动钟鼓?”刘瑾奏曰:“只因救驾武状元李梦雄擅到止禁门,妄保刘文俊。奴婢念他有救驾之功,不行奏请治罪。不料英国公不察是非,竟敲动钟鼓,故此闹动,乞陛下当以国法治之。”正德心中不悦,想张茂虽是先帝大臣,亦不该如此妄动,即到宫殿坐下,群臣朝见毕。分列两傍,帝带怒容宣张茂上前问曰:“卿有何急事,请朕临朝。”张茂奏曰:“臣因李梦雄有事启奏,不能面君,臣故为其请驾登殿。”帝因张茂乃栋梁大臣,不便发作,即厉声高叫曰:“李梦雄乃未授职武将,何事擅到止禁门,以致张茂请朕临朝。”李梦雄叩头曰:“臣罪该万死,但今事出有因,只因吏部尚书刘文俊含冤负屈,臣故冒死代其伸冤。”帝曰:“人心难测,尔怎知刘文俊,决无通贼劫驾?”李梦雄奏曰:“陛下容臣分诉。”即细把兄妹两下交婚事情奏明。“陛下呵,刘文俊若果通贼,劫驾,怎肯令臣兄妹保驾。
  且是夜劫驾之贼人,皆是山东音语,并非北京及江南腔口。况刘文俊亦是先帝之臣,怎敢做这迷天大罪?臣有表章,请龙目亲视。”
  太监取表铺上龙案,正德观罢沉吟不语,张茂奏曰:“臣想所有老臣,乃先帝知其忠诚,故拔以遗陛下,以辅社稷。今言刘文俊通贼,毫无见证,且罪及满门,陛下勿乃厌烦先世尽臣乎?”正德曰:“不必争辨,自有见证。”
  回顾内监,令进宫取那枝响箭来。内监领旨,不一刻,内监取响箭上殿。正德令张茂观看曰:“只此便是见证?”张茂见箭干上刻着刘文俊官衔姓名,便问曰:“怎么此箭是见证?”正德曰:“那夜朕逃走,闻得响箭响,众贼人即随箭赶来。及天气初明,下山于地上,拾得此箭,始知此贼串通劫驾。”
  张茂问曰:“未知此箭是他人拾得,抑是陛下自拾得。”正德暗想:老人家言语厌烦,那时仓皇之际,那里去讨响箭诬害?朕若说是刘瑾拾的,反多言语。答曰:“就是朕亲拾的。”张茂终是武将,无有心机。暗想若他人拾取,或有加害之弊,既是朝廷自拾,岂有歹人捏造,陷害大臣之理?况富贵人人所欲,或者通贼亦未可知。正德见张茂无言可答,即曰:“朕念卿重臣,凡事岂可不察虚实,便敲钟鼓,请朕临朝,岂不有违国法?”张茂闻言辨曰:“刘文俊通贼就是真,亦该明旨审问后,方正罪,使文武咸明罪恶。刘文俊死亦无恨。今陛下乃私捉密斩,群臣不知所为,自然见疑。”正德曰:“朕所欲密斩,不与众臣知道者,恐众臣强求开赦。朕若不作情,违了众臣情面,如著徇情,叛臣反得漏网。此朕省事之计。”张茂曰:“陛下差矣!轻事小过,犹可保奏,谋反大逆,谁敢多言?刘文俊果有罪,陛下明正之,群臣焉敢妄奏?”李梦雄奏曰:“陛下明见万里,岂有通贼,响箭反刻自己姓名,自供其罪?此系是奸臣图害。陛下还须明察,休使有屈老臣。”张茂亦奏曰:“谋反大事,亦难能一箭定罪。依臣愚见,不如暂赦刘文俊,俟异日获贼对质。若果是真,那时斩首未迟。”正德曰:“此奏颇为有理。”传旨令将刘文俊全家人口,打禁天牢,候获贼质证定夺。其奴婢尽行赦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