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仙得道


始皇回到宫中,闻皇后以下嫔妃人等,大家聚集在御花园内,便命两个大太监跟着也到园中。一个小太监忙先进园禀知,皇后率领一班嫔妃跪迎。始皇到了门内,携皇后之手,笑问:"怎么一下子都到这地方来了?"皇后禀道:"正要禀闻万岁,刚才空中发现朵朵彩云,中间立着一位仙女,方外打扮,手执拂子,丢下一方白绫,落在花园之内,因此大家都来瞧看。"随把那方白绫双手呈与始皇。始皇接来一看,只见上面写道:"养心莫善于寡欲,求道莫先于爱民。"末署一个"何"字。始皇见了,不觉嗤地一笑,说道:"这便是赵家那个女道士了。既是仙人,怎说这等迂话?"皇后也笑道:"这等腐儒之谈,上次坑埋的数百先生,哪一个不曾说这话儿,谁要她来多说。"始皇听了,猛然记起一事来,说道:"前闻诸臣禀称,凡山海河泊都有仙神掌管,惟黄河之神最有道法,应用白璧牲帛致祭,必能保朕圣寿万年。当时就派大臣代朕前去祭祷,至今也不见回来。昨儿又有一个方士,自说能呼唤风雨雷霆,召遣鬼使神兵,本定今天召他入朝面试,不料事情太多,又混忘了。明儿务要把这两事查个明白才好。"皇后等都禀称:"神仙自然是一定有的,但也有稍知道法,并没多大本领的人,闻说天子好道,为求富贵起见,自炫才技,其实与大道无关,这等人万岁倒也不可不防。"始皇点头笑说:"御妻之言是也,朕也常常防到此辈欺罔,所以必要面试一次,方肯相信咧。"皇后等齐称:"万岁圣明。"始皇心中很喜,便命太监们传旨,设席御花园湖心亭上,和后妃等饮酒取乐。

这却不提,却道何仙姑出了赵家,用隐身法候在赵家左近,等了一回,见始皇果然御驾亲临,心中不无感动,因思人有善念,天必从之。始皇虽有暴行,究是天下之主,如能立时悔悟前非,与民更始,一转手间,可造无量福德,挽回命运,也非难事。他既有此番诚心待我,我倒不可不尽尽自己的本心,前去劝谏他几句。想定主意,方用白绫写了那两句,乘云入宫,故意现出原身,从宫中丢下那块写就的绫子,这也无非希望宫中人赞颂惊奇,确信神仙之理,等得始皇回宫,大家必将此事禀陈,益发容易坚他信仰仙道之心。这原是她怀着的一番苦衷,谁知始皇竟目为迂腐,置之不睬,确是仙姑始料所不及咧。仙姑丢下绫子,即刻回至那个道观,瞧那赵公子一班从人,却一个也不见了,因笑道:"这不消说,又是那位道长干的玩意儿。我正急要找他,如今却请教那老道去。"想着,正要举步,谁知老道迎面而来,一见仙姑就嚷道:"道友,你害了人也。我是那样对你说,劝你别找住处,你不信,偏偏又碰到那位赵公子。你是有道行的人,随便施些小玩意儿,弄得他一家人七颠八倒,却不替我们想想,在他这等大势大力之下,如何逃得过他的掌心?刚才已经派了兵来,把我们一位刘大法师拿去,还不晓怎样定罪咧。这也不必说了,横竖你也管不了这么多的事,但从今为始,观中决不再留过路道侣,只好委屈道友,另外寻找寓处去罢。"仙姑听了,不觉又惊又怒,见他如此决绝,不便再和他纠缠,因说:"刘法师也是有道法的,怎么会吃这厮的亏?至于贫道,本用不着一定住处,要走就走,何必再来累及你们。只是请教一言,刚才押那赵公子出去之时,有一位道长和贫道略一招呼,因有事在身,未及细细请教。敢问道长,这位可就是费法师么?他可也住在观中,还是另有家室?"道人回道:"费法师住在西街,离此甚近,他是极有名望的高人,你要去找他,随便哪里,一问便知。"说罢,一声"对不住,失陪",头也不回的去了。那仙姑独自立着,也没人去理她。仙姑又是好气,却也有些好笑,只得踯蹰而出。到了一条市上,问了一声,果然有人指引她到那西街费长房家,问了一声,长房家有一个孩子开门出来,一见仙姑便"呸"了一声,自己笑起来道:"我爹爹顶恨什么出家人,我叔叔天天被一个拐子道人迷得昏头胀脑,如今又有个女道士来找他,正也好笑极了。"说毕,把门一关,由你喊破喉咙,再也没人理你。仙姑不觉失笑起来道:"一到京师,就被人逐出了两次,可见这天子脚边实在是坏人多,好人少。"说罢,只得回转身,到一个冷僻无人的地方打坐了一夜,到了次日天光,眼睛一睁,就至溪边掬了些泉水,洗洗眼睛。正在打算如何再去找那长房,共商救刘法师的法子,兼要请教他些道法,却苦于他家不肯接待,还该如何办法?想到这里,不期坐在一块浣衣石上,发起怔来。蓦听得一阵怪风起于西边山后,山上树木萧萧作响,树上的虫鸟一齐打个胡哨,呼噜噜,咿呀呀,一阵乱啼,四散飞开;俯听泉水,淙淙作响,卷起无数皱纹,把许多大小鱼虾卷得身不自主,上上下下、滚来翻去的闹了一回。仙姑不禁点头叹息道:"虫鸟鱼虾安居山水之间,有何不法之事?偏受罡风之厄。闻得当今天子多行不义,赵高等一批小人又多方导之为恶,弄得四海鼎沸,人民转徙流离,不知死所,和才见的鱼鸟之类有何分别?"想至此,顿生一种悲悯之心,自恨道行太浅,不能除暴安良,救尽天下千万苦人,消弥人间无数烦恨。正出神咧,蓦然又起一阵大风,比方才这阵更狂更骤,势也更猛,一时树声、水声、虫鸟啼声以及石卷沙飞之声,声声相应,混成片片惨状之声。仙姑见风来无端,袖卜一课,不觉大惊道:"山中必有大虎豹。"一语未了,复听得轰然一声,起于山上,比平常雷声更形猛烈。仙姑掣剑在手,离了涧边,一步步绕过溪畔,要想走上山去。刚达半途,早见一只斑斓巨豹从山中奔将出来,那豹一面跑一面还时时回看,似乎怕人追袭的样子。仙姑惊奇道:"如此大兽,难道还有人去追它?"一言未毕,眼前又发现一件怪事。原来那豹后面果有一人飞步追来,而这人的年纪望去至多不过八九岁的样儿,看他赤手空拳奋勇而来,势如疾风,口中高叫:"兀那孽畜还敢逃走?难道你小爷就放过你么?"这一来把仙姑惊得目瞪口呆,莫名其妙起来。不知小孩如何能够打豹,结果胜负如何,却看下回分解。


第38回

好身手制伏猛兽真功夫感悟神童

却说仙姑见追赶巨豹之人乃是一个十岁未满的孩子,不觉惊骇之至,原想赶上山去,助他一剑,免致枉送性命,不料那豹一见孩子追上,大吼一声,向山下跑来。仙姑才料定此事确有奇异,那孩子不是仙神化身,必系大有来历之人,既然如此,豹子决不能伤他毫末,索性迎上前去,向那豹对面拦住,使手中剑向豹子喉间刺去。豹子正逃得发昏,万不料前面有人拦截,抬头一看,勃然大怒,就向仙姑扑下。仙姑身灵眼锐,慌忙把头一低,身子向下一挫,已在那豹肚子下面。正想刺它腹部,豹子也似解得她的意思,立刻向上一纵,起在空中有一丈多高,避过仙姑的剑。只此一刺一避,刹那之间,后面孩子赶到,趁着豹子腾蹿之势,伸出一只小手,向空只一托,扯住了一条豹腿。那豹先见仙姑的剑还不怎样惧怯,及孩子这么一扯,似万分疼苦一般,又大吼一声,只得甩转头来吞孩子。豹子口大,孩子头小,仙姑不觉"啊呀"一声,待要上前救护,不道孩子竟不避开,反顺着势儿把个小头向豹子口中送去,中间相去不过几寸之隔,把个仙姑愈加急得要死,慌忙举手中剑迎着豹子向他眼珠刺去,但是孩子手法身段比她这剑步来得更快,仙姑的剑刚近豹眼,豹子略略后退一些,同时孩子已跃过豹头,翻个身,在那豹子背上玩个倒竖蜻蜓的把式,两脚朝天,双手却揪住豹背,揪得豹子伏伏帖帖地一动也不得动,宛如一座大山压身上一般,口中呼呼地尽喘气,现出非常乏力的情状来。仙姑才又明白,这孩子真有收伏猛兽的力量,自己执有宝剑,屡刺不中,枉为修道有术的人,心中顿生愧恧,忙把宝剑插入鞘中,待要和孩子说话,忽见孩子翻过身来,骑在豹子的背上,指着仙姑笑道:"你这位姊姊倒生得一片好心,可惜你枉有宝剑,连大虫身上的毛也削不得一根,这种兵器只配杀杀猫狗、剖剖鱼鳖,再不然拿去削削篾片、斩斩草茅,倒也有些用处;若要收拾这样的大虫,只怕连姊姊你这窈窕的身子一并送入大虫肚中,我敢包他用不着皱一皱眉头,揉一揉肚子哩。"仙姑见孩子这般轻薄,又是内愧,又不好和他怎样,但惜他这般天才,大可造就,若不乘机警戒他一下,将来越发目中无人,必致弄成无恶不作的元凶大憨,不但白白弃了一副好材料,而且有贻害人民之患,正是可惜可虑的事情。想到这里,不觉把双眉一蹙,心生一计,因笑了笑,对孩子说道:"小哥哥,你的力气果然不小,但是总不能不用气力,万一没有这点蛮力,只怕老早做这大虫点心,此刻则已变成大虫拉出的粪秽了。所以照贫道看来,这还算不得十分了不得的本领。"孩子经这一激,不禁大怒起来,骑在豹背,并着两个小指头儿骂道:"你这贱人能有多大本领,敢出这种狂言。从来打兽之人自然都靠气力,气力大到我这样子,赤手空拳比你用剑之人还厉害百倍,难道还算不得本领?倒是你这挺着宝剑,削不得一根豹毛的人,算有本领吗?"仙姑笑道:"不是这么说法。我说,用力打兽,兽便给打死了,只是一勇之夫,万一来大批兽队,你气力再好点,也免不得顾此失彼,才致送入兽腹,无可挽救。依贫道愚见,用剑用力果然不甚便利,最好是连赤手空拳都不要用他,却要使得千百猛兽俯首帖耳,受你的指挥,命令要他不动,他便气都不敢出;要他动时,他就足都不能停,那岂不比用气力更平安稳妥,而且还可利用他们驮东西,代脚步么?"孩子听了,坐在豹上笑得几乎跌下豹来,大声笑道:"我先当你是个活人,才把规规矩矩的话对你说说,还喊你一声'姊姊',如今看起来,你也不是什么活人,简直是个专说死话的鬼东西罢了。"仙姑笑道:"怎见得我是鬼东西?"孩子又大笑道:"你要是个活人,怎么专一捣鬼。你打量我是孩子哩,可知我年虽小,人却乖,怎肯听你这等胡言瞎道的。"仙姑笑道:"怎见得我是胡言瞎道?"孩子笑道:"你要当面做将出来给我看,我才相信你这说话是真,但我又怕你法子不曾试验,你那一条性命先葬在活坟里面了,岂非自讨苦吃?还惹得我见笑哩!"仙姑笑道:"你这孩子真顽皮,说的话儿全不讲些理性,什么活坟哩、讨苦吃咧,年轻轻地,嘴头恁不忠厚。"孩子听了,不觉又恼怒起来,大声叱道:"胡说,我倒真是好心,怎么说我不忠厚?你要收不住豹子,豹子一定会吞你下去,你这身子岂非葬埋在豹子肚中。豹子吃了你这苗条瘦小的身体,不见得就会胀死,或者格外得些补益,反而肥健起来,那么你这葬身之地岂非就是活坟?再说,豹子好好被我收伏,与你有甚相干,偏你又会想出这等花样来,有心去撩拨它,分明就是俗语说的老虎口中夺食吃,又叫做空手捋虎须,你想这个还有命么?所以这便叫做自讨苦吃。你这女子,看你倒像个在行聪明人儿,怎么说的话儿全不懂个好歹是非。你要再这般瞎说,可莫怪我要拿你和这豹子一样看待,那时可别怪人粗鲁!"说时仰天大笑,把个身子摆得像风吹杨柳一般。大凡人类生存世上,这哭笑两字总是不可免的,但两事当中对于身体康强与否,刚成一个反比例。照卫生家、医学家的论调,说那多哭的人叫做忧能伤人、哀能毁体;对于善笑之人,说是笑可忘忧,喜能爽神,可见笑与哭对于我人的关系了。然而凡事都要有个一定的范围和限度,哭笑既是全不能免,我们又不能一天到晚尽是张口大笑,不许皱眉哀哭,那么身体上岂非太不舒适了么?原来这哭笑两者也和平常事情一般,总都有个相当的范围,哭不过分,于身体上也不是一定有甚害处;笑而过当,也未尝不会弄出毛病来。这是很显明的道理,用不着再作注解的。

单说那打豹的孩子,气力诚然大,然而无论如何,只有这一点年纪,知识上究竟差一点儿。古人说,履虎尾、蹈春水,都是非常危险之事,何况豹子猛烈大过老虎,你既骑上豹背,怎得不时时当心、刻刻留意,防他有个反动行为。谁料这孩子因和仙姑斗口,斗志了神,一阵大笑,浑身骨节为之放松,已合到俗语骨头轻的那句话儿,所谓笑不得当其害却不甚于哭。也是孩子该遭一场危险,当他大笑之时,骨节一松,那久受压迫伏不敢动的恶豹顿时觉得身上的重力减轻了十倍,这正是它脱离羁缚的机会儿到了。它便用出全力向上一掀,把孩子抛下地来。孩子先前打豹之时,本是万分留神,一点不敢松懈,所以能够成此伏豹之功,这时却因大笑之后,骨轻已甚,一时之间竟不能回复他的实力,况且经此一抛一跌,又未免受惊受伤,神情意态更不免加上一层慌张。有此三层的原因,挣扎之际也当然比平常要迂缓一些,同时那豹子却因占足了上风,且从失败之后忽转胜利,精神愈觉抖擞。见孩子已被抛跌,如何敢稍存怠慢,但见它疾如鹰隼般旋转身,向孩子身上扑下。说时还不甚急,那时更快得百倍。当那孩子挣扎未起之时,豹子的双蹄已直扑孩子身上,好像要以孩子压它的方法还治孩子一般,也将孩子用身压住,不怕他逃到哪里,然后才能张开它那血盆大口,慢吞吞地细尝他的滋味。列公们,莫说作书人不是豹子,怎知豹子心理,须知天下事往往有见一知二,凭事测理的,照彼时豹子对付孩子的情状看来,实实在在似乎有这等意想。不过小子向来虚心,无论何事,不敢凭一己臆断,妄作肯定之语,所以在发表豹子心理之前,特地冠以"好像"两字,"好像"云者,即表明我这观测尚在是非之间而已,未敢断为必然也。唉,话太多了,理由纵然充足,读书人又要说我恶作剧,蹈那小说家促狭弄人的丑习,故意在这万分紧急的当儿,插入这等太没紧要的空话。这究和作书人名誉有关,还是就此为止,再说那豹子搏人的故事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