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仙得道


仙姑出了道观,把赵公子推到前面去,喝道:"你不引路,把我赶在前面替你开道么?"赵公子更不开口,走上前,急急忙忙向自己府中行去。两边相差原有许多路,仙姑一面走一面却觉两脚非常轻松,虚飘飘地宛如腾云一般,经过之处,一霎眼儿就不见了。仙姑大惊道:"这不是仙家缩地之法么?我师尊和几位师姊都有这个本领,她们远在万里之外,自然不会来帮我,难道又是那道人弄的玄虚不成!好在看那道人满面正气,决不是助纣为虐的无赖术士,受他一些助力,却也未为不可。"想到这里,早到了赵府大门。赵公子头也不回,向内直冲进去。那守门兵丁人役一齐站立起来,仙姑也跟着进去。众人见公子并不招呼这道姑,疑他们不是同来的,但素知公子脾气不好,万一是公子召这女道进来,那么定把拦阻的人打个臭死。因此不出一言,由他们一层层进了许多大院落,直至里面一间敞厅,乃是赵高会客之所。仙姑又伸手将公子一扯,说声"止",公子便不走了。同时即有外面进来的人夫和里边出来的女仆们,大伙儿把公子团团围住,动问公子怎不进上房去,回头见了仙姑,大家又啧啧赞美,说是公子迎得一位天仙回来。也可煞作怪,那公子总是一句不说,呆呆地向仙姑站着,口涎四溢,目光翻白,又宛然中了什么邪祟一般。这许多男女才看出情景有些不大对路,大家都向那仙姑呆看,究竟不晓是怎生一回事儿。只见仙姑对众人笑道:"你们大概不认识我罢,我是一个出家修道的人,生平不晓得怎么叫做享福,也从不想富贵荣华,这个衣食美是什么一种好滋味儿。不道你们这一位公子,他倒瞧得起我来了,说要请我到你们家来享什么天下少二、地上无双的吃的、穿的、住的、玩的,那么多的大福份儿,我要不答应他么,料想你们怎位公子他肯答应我哩!再我也变了不识抬举的人了。因此我便听了他的话,老实不客气从那清虚观中一直跟到这里,满想公子快快把他应许我的那些福气拿出来给我瞧瞧,也教我这永不享福的人尝尝这等从没尝过的味道。我还赶着要到华山去找一个道友咧,须不能多耽搁我的时候。谁想他一路而来,老是这副傻样儿,既不招呼,也不说话,弄得我好难为情,又不好丢了他这主人独自逃回,没奈何老一老脸皮,跟到这里。可笑这位傻家伙还是这般泥塑木雕似的,你们瞧呀,那不是,他这副鬼样儿,简直和死了的猪狗差不多,也不晓得他把那允我的许多福份儿什么时候才会送给我哩,终不成他这么一个公子,答应了人家的送礼,没曾转背,就赖得干干净净么?"说罢,向着众人一味价讪笑。众人有乖觉的,已知道仙姑必有什么法力,一定是公子得罪了她,使个什么法儿,将他迷住了魂,自己再跟来报仇的。

大家正在窃窃私议,外面忽然奔来一人,跑得满身都是大汗。众人一看,原来是府中一个裨将,常时也随公子出入奔走,做些没溜的事情。这天恰巧因事请假,没曾同去清虚观,此时得了一个消息,说公子带去的人都被一个女道士用法钉住在观中,说话行动一概不能,而且那女道还把公子押送到府中去了,为此特地赶来报信。一到厅上,见了这副情形,忙指着仙姑大声对众说道:"众位还不去禀报老大人,赶紧捉这妖妇,公子着了她的道儿了也。"于是把所闻情事一一诉说出来。众人当中有几个伶俐女子,忙先到里边报信去了。仙姑却只装个没事人儿,在那厅上踱来踱去,听得裨将报告,也只微微含笑,朝他点点头儿。裨将本是粗人,为要立功讨好,便攘臂捏拳,大叫:"众位弟兄来啊,大家把这妖人捉住,见了老大人也是一个面子。"众人听他这般说法,又见仙姑不言不动,疑她没甚本领,于是人人争先,个个奋勇,一齐上前围攻仙姑。仙姑大笑一声,把手中拂子四面一绕,众人但见前后四旁尽是赵公子,一个个朝他们摇手儿。找那仙姑时,却只闻笑声,不见人影。大家怕伤了公子身体,自然不敢轻易动手,却一个个气得乱呼乱跳,也不晓得这许多公子中可否有一个真的在内,万一真公子果在其中,这样一阵乱打,岂不反将公子打死?大家只得停手观望。

一回儿人报大人回府了。众人急急向外迎了出去,一下子许多男妇又簇拥着一位年高身大,面白无须的老头子,嚷嚷闹闹的走了进来。仙姑手儿一指,把那一大群公子赶了上去,自己隐着身子,喝一声"跪",这班公子便一齐拜伏在地。仙姑又喝道:"怎不喊声'爷爷'?"那班公子又一齐喊起"爷爷"来。一霎时,但闻"爷爷"之声震动院宇,宛如战场之上千军万马喊杀之声。这一来,不但那个赵大人赵高被弄得又惊又怖,又是为难,此时男妇人等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。赵高不能奈何仙姑,又辨不出公子真假,于是恼羞成怒,把一肚子愧愤完全迁移在这许多下人身上,对着他们混帐、王八的大骂了一阵。可怜这批人原为讨好而来,好没讨成,反受一阵唾骂,也算倒足了楣了。

此时,厅上下已黑压压地跪满了许多赵公子,加以这批凑趣的人夹在中间,弄得一座大厅挤挨不堪。赵高想要觅条稍空的路子走进内室去,不道他所至之处刚刚举步,马上又多出一个公子来挡住去路,也就跪而不起。赵高走了十多条路,立刻又添出十多个赵公子跟着,头先那班公子照样跪着。赵高真吓得没了法子,想了想,忽然得了一个主意,赶着往后退去,出了大厅。好在回来的轿马未散,马上坐上轿子,赶进朝去。到了宫门,他本是太监头儿,又最得皇帝宠信,自然可以直闯进去,一点没有阻拦。询得皇帝现在西宫皇后处,他就赶了过去,向皇帝长跪不起,叩头不已,泪下如雨,只叫:"万岁救命,万岁快救臣一家性命。"始皇帝正和西宫在那里谈论古今神仙之事,因说:"朕贵为天子,统治瀛寰,怎么朕的福气还不及一个神仙?神仙尚能长生,朕虽位比他们高贵,到了大限临头,仍旧不免撒手归天。想起自己半生戎马,削平患难,真是一件大不容易之事。若是享受,贵人就要归天,岂非最最可惜可痛的事情么?"西宫因问:"上次陛下派徐福带了童男女浮海至蓬莱,求那长生之方,为何未见回来?"始皇摇头道:"徐福倒是一个忠诚老实的人,朕所以把这件大事命他去办,谅来终不误事的。不过海中情况不比陆上,日子长短,原不能预先计算,因为海中风雨最多,浪潮时起,到了那些日子,就不能开行,只好停泊岸边,等得天晴风止,方可再行鼓棹。现是秋天时候,天时最不正确,这等耽延,在所难免;况且蓬莱地在何方,向来只凭书中记载,却不曾听见有谁去过。这番徐福面禀限他五年为期,必定替朕求到仙丹仙药,期间似乎长些,究竟这等创举不是容易之事,但求真有丹药,迟些却也无妨。"西宫还未说话,却好赵高冲进宫来,那么一番举动,倒把帝后俩都吓了一跳,问他:"有甚为难之事,快快禀来,朕必替你作主。"赵高哭道:"臣蒙万岁娘娘宠信已甚,哪里还有什么为难?不料今天下朝回去,臣家中忽来一女妖,将臣义子和一班侍从之人如此那般一番挫辱,这真是臣生平未曾经过的大亏,而且身为大臣,国家体制有关,若是辇毂之下、府门之内,妖人敢于如此凌辱欺侮,那不但是欺臣一人,简直把国家法令、朝廷威严都瞧得不值一文了。臣再四思维,人君为四海之主,有统辖阴阳三界之权,必得万岁怜臣无辜受侮,垂念法令的尊严,御驾亲临臣第,虽有妖人,必当敛迹,臣一家幸甚,而天下人亦同受万岁之赐了。"赵高禀完,偷看皇帝御容。哪知始皇不但没露惊怖之色,反而呵呵大笑,说出一句匪夷所思的话来。欲知是何说话,且看下回分解。


第37回

谏暴君仙姑发善念擒大豹小孩奋双拳

却说始皇听说赵高家发现妖人,他倒不惊而喜,忙说:"卿且起来,朕想辇毂之下、京城之内,朕躬在此,哪有这么大胆的妖人,敢于白昼发现,这必是卿家甚人得罪真仙,累他下降府中,稍示惩罚之意是真的。朕今正在寻仙求道,既有真仙在此,料想不弃朕躬;也许她有心见朕,无缘阶进,故意在朕亲近大臣之家显示灵异,以便朕亲往晤谈,也未可知。"赵高听始皇如此说法,真是出于意外,但他是何等机警之人,既皇帝这般成见,怎能挽回得转;况且藉此引见仙人,自己不为无功。于是立刻换过一副神情,叩头说道:"臣实愚蒙,一时被仙人捉弄得神昏颠倒,误当她是妖异。如今想来,以陛下威武神圣,御驾所在之地,妖人一至京中,立刻有百神驻逐,哪里能够容身得住?照此看来,臣家所见,必是真仙无疑,不是陛下天质聪明,哪能立时想到这层道理。如今就请陛下驾临臣第,召见这位仙人,使仙人知道陛下求道的真诚,也好早传金丹大道、长生妙药。臣请先回,对那仙人说了,一同接驾如何?"始皇大悦,道:"卿言正合朕衷,快请回第,朕即刻就至也。"赵高于是转怒为喜,转忧为乐,欣欣得意地再回家中。

谁知仙姑因赵家无人作主,由她一人在大厅上和这批家人妇女混在一处,料道没甚道理,便想把公子责戒一场,即时出府,回她借寓的清虚观去。这才收了法力,一霎时间,许多假公子消灭得无影无踪,只剩一个真公子,已是回复了性灵,一见仙姑和家下众人,好似做了一场大梦,回忆适间之事,完全清楚,只苦当时动不得手、说不出话,如今得了自由,方知仙姑不是寻常女子,真是天仙转世,一时却不晓该怎样才好。只见仙姑用手一招,公子便身不由主的跑了过去,直挺挺跪在地上。仙姑方正色叱责道:"汝义父不过一市井小人,有何才德?只因奸诈乖巧,把皇帝奉承上了。以一太监身份,弄得如此显赫,就该小心守份,知足克己,才是道理。怎么倚恃宠荣,恣为不肖,上面蒙蔽天子,下面侵压公卿,人民膏血被他吮得枯竭不堪,还敢引诱天子肆行虐政,似他这等行为,天理难容,灭绝不远。你做他儿子,不思干些好事,替他消点罪孽,反敢恃势横行,奸诱良家妇女,害得人家荡产杀身,论起罪名,也就不在你父之下。今儿幸遇我贫道,小小有些法力,侥幸未遭你的毒手,要是差些儿的,此时敢则早在森罗殿上作那含冤之鬼了。照你这等行事,就得立刻赏你一剑,替京内外多少受害人家吐一口气儿。但贫道奉师尊法旨,不许轻易杀人;再则你父子恶贯虽盈,而恶运未毕,须要再过几年,等你罪犯弥天之时,自有显赫报应。告诉你父,大家等着瞧罢!"赵公子听了这番训斥,心中倒是明白,但他向来肆意害人,从来不曾吃过人家一些小亏,更不晓得什么叫做认罪,什么叫做悔过,受了仙姑这场剀切开导的训诲,只是睁开双目,露出一派凶光,恶狠狠注目仙姑。仙姑不觉微微叹了口气,对两边众人说道:"你等瞧瞧你那公子,这是什么神情?要不是遇见了我,此刻只怕也该着落在你们身上,非要取我性命不可了。可惜我把许多好言赏赐与他,他竟一句也听不入耳,我再也不耐烦对他多说了。但他不遇我则已,既犯在我手中,我断不许他再出去糟蹋人家女子,也不高兴为他这无用的小子轻开我的杀戒。你们瞧罢,我这一指点去,要使他周身气血脉络不能和平常那样自在运行,至少使他得个萎废之疾,休说不能出去作恶,就要行动一步,也得费他浑身精力,这便成为一个废物了。"众人听了,大家方慌张起来,罗跪仙姑面前,一齐叩头有声,替公子代求宽恕。仙姑笑道:"我很知道,方才我说了那番好话,他要能够悔悟,便是入道之门,不但可以免罪,就要修炼成仙,都只在此一念。现在见他既无悔悟之情,反有怒恨之色,可见是个怙恶不悛的东西,留他一条性命已是万分情面,怎能再容他出去害人?"说时,伸出一指,在赵公子上身穴道处一指,但听赵公子"啊呀"一声,向后便倒,躺在地上哼哼不已。众人大惊大骇,慌忙要扶他时,仙姑笑道:"尔等即着两人将他背了进去,他没有行动的气力了。"一语未了,忽听外面传说大人回来。仙姑倒有些奇怪起来,怎么赵高那厮还有胆子见我?索性高坐大厅,等他走了进来,看他再有什么话说。

却想不到赵高一见仙姑,马上长跪在地,膝行面前,高叫:"仙人恕罪,下官委实不知仙人下降,适间多有得罪。又闻小儿不受教训,蒙赐惩治,下官只有万分感谢。适已禀闻当今天子,着下官传旨前来,请仙人暂留法驾,即刻前来和仙人相觅也。"仙姑听了这番说话,倒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起来,但他既以礼来,自己倒不能再行倨慢,只得含笑摆手说:"请起,请起。令郎不受教训,贫道不忍人民受祸,稍示惩罚,只使他不能作恶,将来也免得贻累大人一家。至于皇帝降临,贫道万不敢当,贫道自当进宫朝见。贫道便非上界金仙,也略知修仙之道,定当面禀详情,毋敢隐讳,若外慕修道之名,内存淫欲之念,即使上朝仙祖,面见玉帝,也难得长生之效。何况贫道毫没功行,又有甚法儿可以代他用力呢?"说罢,又笑对赵高说:"为我谨谢皇帝,贫道告辞。"袖袍一扬,满厅都是红光,阵阵异香,令人闻而肃然心地为之一爽。

赵高正在查问儿子病状,恰值始皇驾到,只得出去跪接入内,即将仙姑转嘱之言转禀了一遍。始皇不禁怫然道:"仙人要问朕有无真诚,她又不别而行,朕又何从向她表白呢?"赵高禀道:"照仙人语气,似乎深感圣恩,自会进宫进见,万岁只安居深宫,等候她下降之时,再叩求神仙之道,想来没有不行的。"始皇听了,只得问了几句仙人下降的情形。赵高随把儿子得病情状面禀了一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