俗话倾谈

  俗话倾谈二集??
  次早,其妻问曰:“老太公,今朝咁早起身,去了何处呢?
  ”各人答以不知,是日不见形影,未免思疑,叫人访查,寻之不见。第二日,尸浮水面,方知赴水而亡。其妻直走去媳之父母家,大声骂曰:“你女之死,非有人拷打佢,非有人逼勒佢,佢爱寻短见,自贱轻生,无关紧要,你架起大口,故来吓我,致我丈夫补去田地,实不甘心,今忿恨身亡,为你之故。我今与你誓不俱生,同归一路便罢。”话完,即扑身埋去,扭住媳之父胸前,执住佢,把须死丢不放,好似拖狗咁拖,声声话要共佢落塘跳水死。拖得个亲家面青青,气嘈嘈,口不能言,魂不附体,各人见他咁凶势,咁撒泼,难以用手相争,只得劝曰:“亲家妈呀,你唔在咁发怒咯!死者不能复生,总之,将此田交还与你便罢。”仲良之妻曰:“咁样交还,岂足遂我心吗?
  我唔要,硬要共佢死!”又劝以厚买棺材,做斋超度,亦不肯从。媳之父母,见无办法,愿交还田之外,另将自己田,再补三十亩。仲良妻要写契据,请叔伯来看,方肯归家。
  仲良之妻,去嘈闹亲家,要补回田亩,似不为过。
  独怪女亲家,身为父母,由女之放肆忏逆而,总不知,是纵其恶也。幼时教训,嫁后肯稽查,未必如是之太过也。即或女生外向,父母难拘,则当女死之时,细心追究根由,可以知其丑处。乃不由分说,只借女死,诬赖于人,想钱入荷包,作含血喷人之计,其女不贤,其父亦丑类矣。谁不知,你晓累人,人亦晓累你,冤冤相报,劫劫相缠,女亲家之为人,即谓之拖尸鬼可也。但不知此公多少女耳?若生得一个女,一女自尽,三十亩田,一女轻生,三百亩矣。个的世界,咁好捞头,何必去掘金山,然后可称发财也哉?所做之事,理不通行,人人学你所为,不成世界。取此不义之物,俗话倾谈二集??便可不忧贫也么?吾恐饿不死时先饱死你矣。
  齐仲良之妻归来,殡葬其夫既华,又轮到女亲家大忿气曰:“我一世唔曾被人棍骗,今遭此泼妇勒去我田三十亩,实在不甘,想去告官,系我讹诈在先,若哑口吞声实在唔抵。”对其妻曰:“我想去女家婆个老狗家处,吊死佢门前,你即时去禀官,可以累得佢七零八落。”其妻曰:“乜你咁错见呀!你先做不仁,人后做不义,亦是平常之事,你移尸嫁祸,未免失礼于人,为人所笑。人生在世,性命为重,钱财系倘来之物,就作破财挡灾,无容计较咯!岂可将条老命,去负累人么?”其夫默然不答,其妻时时提防出入。一晚,亲戚请去饮酒,半夜不见归来,其妻使人去问之,亲戚曰:“此老翁饮了几杯,话肚痛而去矣。其到使人走往女处,谁知吊在亲家门上,好似风吹腊鸭,摇摇摆摆咯。其妻明早即去告官,官约于某日到来验尸。姓齐姓慎两村父老,齐集议曰:“论起此件事,女亲家因女死而来讹诈于人,男亲家因讹诈而自寻一死,一死、一讹,一讹、一死,讹无尽而两家性命已归泉土矣。我等身为里老,应当排难解纷,岂可住其忿,闹官司,白受官差鱼肉。”依公直断,着男亲家处,将慎氏之田三十亩献出交还,着女亲家处,将死者殡葬山头,不得多生枝节,拘官递回。知息纸万事皆休,各依公了事。
  女亲家婆所谏丈夫说话,亦极通情,亦极合理,可惜不谏于女死累人之时,而谏于夫想寻死之日,亦非不好,未免先错一回矣。两姓父老,劝解息讼,其功不少,但能于女亲家公来诬赖之时,弹压其凶及男亲家婆来追补之时,和解其忿,不至生出两条人命,多了一重冤结也。
  齐思贤不思己过,不悔前非,回铺后,两年不归家,只知俗话倾谈二集??挂念老婆死得可惜。一夕,坐在床前,解衣欲睡,忽起一阵阴风惨淡,灯变绿色无光,有阴司差二人,一个手执铜鞭,一个手执铁叉,以铁链锁住慎氏颈,披头散发而来,面肉干枯,身上血痕点点,向夫大哭曰:“我以丈夫怜爱之故,自贱轻生,谁料祸劫牵缠,累到两家父母,阴司将我打落酆都地狱,要受苦二十年,变过两次畜生,方成人类。如今每月初一十五,受打一百铁鞭,万错千差,悔之无及。丈夫听信妻言之,不顾高堂。以丈夫前生修善,今世应生三个好仔,发数千银财,今因此事,福禄减去大半,三子将来无好处矣。丈夫他时死后,剑树刀山之苦,断不能辞,君其思之。”齐思贤曰:“贤妻呀,你咁样受苦,等我请几个和尚念经拜佛,与你超生。”慎氏闻此语,踢地悲啼曰:“君之一言,又使妾增罪咯!君不念老父之死,偏怜妾之冤,妾有何冤?自取罪耳。君速回家,寻一个女子,要好性情,识礼义,晓得尊卑上下,方可为人。勿惜多金,总来贤配,夫妻诚敬,奉事高堂,以孝顺赎忤逆之惩,补君之过,并减妾之罪也。”话完,苦哭而去。思贤自见惊恐,吓得通身冷汗,终日难安。明日覆想,疑自己神魂散乱,未必真是鬼来。第二晚,妻又来责骂,且云:“你不信我,任你千般恩爱,付之东流。我在阴间,仍咬恨你,看你将来有归结否?
  ”又哭而去。齐思贤大加醒悟,方怨从前之错,即时计办银两回家,请几个真修和尚,诵经十日,超度父之灵魂。先向细佬完婚,自己择一个好女子娶归,同心孝顺,作老母如佛如仙,买新衣,买鲜果,时时酒肉奉事,极其诚敬,老母亦觉心欢。
  带细佬往铺学习生理,更兼发心修善,又印廿四孝二千卷分送于人,以补己过。如是孝顺,约有十年,乡里尽皆称赞。一晚,其妻来托梦曰:“自君改行孝义,新妇又极纯良,敬奉真心,夫妻如一,将功赎罪,阴司减妾十年地狱,兔畜生一道,准我俗话倾谈二集??转世为人,丈夫之身,亦补回衣禄。加修勿情,莫误前程可也。
  ”说毕而去。齐思贤每将此事告与人知,闻者亦多感化。后竟发财数千,三子皆称中用,自以为改过之报云。
  畏妻太过者,不成夫纲,爱妻太过者,亦酿成家变。如慎氏,本非骄侈,其夫有以纵之,其叔本非逼勒,而嫂有以挟之,此妇之轻生,实其夫致之死也。
  乃女父村愚,以死命作生财之计。破家丧媳,做翁能不伤?为予者当即慰高堂,多方劝解。乃不念生身之爱,偏探结发之情,自失灵明,痴心极矣。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,媳死而翁随之,女死而父随之,财与命相连,冤冤相结。人谓财可通神,岂知因财变鬼也。家本相安无事,因一妇人不肖,累及家散人亡,罪大难容,死当堕落幽狱。受苦方识前非,幸能以梦告夫,使之补过。不然者,夜路多歧,何时得以超生,人子昏愚,一世甘为折福。
  俗话倾谈二集??
  生魂游地狱
  福建漳州进士丁兰吉,别号梦灵。其为童生时,年二十四岁,值九月重九,乘兴登高。携酒一瓶,游山四望,但见松声万树,落木萧萧,坐在山头,自斟自饮。忽起风来,吹卷地中黄叶,团团滚滚,极似有情,兰吉曰:“此风如此趣致,莫不是有鬼神经过吗?”即奠酒三杯浇地上,风叶旋转而去。
  一息间,兰吉似醉而睡,似见一人身着青衣,向前揖曰:“丁先生,好人物,多蒙赐酒。”兰吉问:“尊驾为谁?何出此话?”青衣人曰:“我非人,乃阴间差也。因带文书往某处城隍,路经过此,生平有酒瘾,忽闻酒香,情不能禁,故在此盘桓。又蒙过爱情深,使我酒喉添润。(此鬼得酒解渴,与路上行人得茶解渴,均铭感不浅)如此美意何以为酬?”兰吉拱手曰:“尊驾是地府贵差,尽知阴间情景。我闻得阴间有十八层地狱,未知真假如何,常时想去游观,茫茫无路,今逢尊驾,可能带我一行,做得唔呢?”青衣人曰:“个件事重易过执豆,执豆尚要顾低头。”兰吉曰:“你引我去,要带我回来。”青衣人曰:“自不然呀!唔通带你去死么?”由是相引同行。
  忽到一处,日色带的阴沉,睇见往来人甚众。行至一大宫殿,企在门前,青衣人曰:“你在此处,等我回复王爷,然后带你游玩。但我入内,或者事务多,未能出来,你不须忧,我有分数。”青衣人入殿里,兰吉在外。便见门前树一联大铁板对,写一个字曰:“万恶淫为首,百行孝为先。”看见好多人,有的坐轿,有的骑马,有的坐车,有的坐囚笼,有的披枷带锁。
  有摆手摆臂而来,有垂头丧气而至。看见殿内出者,有的欢天俗话倾谈二集??喜地,有的苦位悲啼,有着大袍大褂而去,有着烂衫烂裤而行。
  有披牛皮马皮者,有披狗皮羊皮者。世上所有之物,即阴间所有之形。一队而来,一队而去,刀山剑树,苦海血池,远望之而竟然在目也。
  约半时间,青衣人出曰:“我知你等我久矣,因有别事,是以延迟。”丁兰吉曰:“世上竟有阴间一事,在我读书咁久,尚一肚狐疑。”青衣人曰:“世上不满百年,为善得福,安乐亦有限,为恶得祸,苦恼亦有限,故造化议其善之大者,使他享福,居于天堂,于百年不尽也。如文昌关帝,你话佢应在天堂唔应呢?恶之大者,使他受苦,坐于地狱,千百年不尽也。
  如曹操秦桧,你话佢应落地狱唔应呢?其余尚有许多仙山佛国,在尘世之外者,逍遥自在,你所知也。此等快活,你话从修行得来抑或从罪孽得来呢?世有等大善,即有等大恶,大善要使他享极快活,可知大恶要使他受极苦恼矣。至于中善中恶,莫不有一个摆布他、安置他,而使他各受其报也。读书人于仙佛古典亦常用之,何以于蓬莱公之为地下修文郎、唐钟馗之为南山进土,则又疑而不信?无乃以眼所不见,话其荒唐。”丁兰吉曰:“正为此也。”青衣人曰:“若以眼所得见为真,眼不得见为假,则是凤凰麒鳞都是假物,伏羲轩辕都是假人。”丁兰吉曰:“有书为据。”青衣人曰:“彼故有书,地狱之说岂无书么?”丁兰吉曰:“听尊驾所言,高谈雄辩,是有才学之人,为何做这等脚色?”青衣人曰:“我生前亦系读书人,专工笔墨,无他过处,只因不信果报,闻人谈及必笑斥之,阻人为善之基,错误非少。生前已经受罚,蹇滞无成,死后又罚为差,劳劳奔走。我与丁先生相好,有夙世之缘,故乍面相投,如逢知己,不觉将胸中吐露,先生为我传之,以补前生之过可也。”兰吉曰:“得闻尊论,茅塞俱开,地狱十八层,烦为引俗话倾谈二集??我去看。”
  青衣人带至一所大地方,阴气惨淡,令人毛发惊然。有看守之人喝兰吉曰:“你来做乜事干?”青衣人曰:“佢系我好朋友,带佢到此一游。”守者曰:“系老哥的知己吗?随便进去。”入了第一层,见牛头马面,凶恶如狠,将罪鬼拷打,用麻绳吊起,手执铁棍仔数枝,如烟筒竹一样,长的四尺,自头打到脚,打完放落,再将第二个罪鬼吊起,照前打法。鬼哭叫不绝声,话:“我怕咯!唔好打咁多咯!望你轻的手,饶我罢咯!”牛头狱卒曰:“你打得人多咯!到我打下,唔系你唔知人辛苦。”所打之犯鬼亦是恶毒妇人,刻薄婢妾者居多,其余差役凶徒,勒索人财者亦不少。更有一等做工艺师傅,残虐徒弟,教学师长,耽误门徒,无慈惠之心,任暴戾之气,冤冤相报,事有轮流。
  忽然牵得一个犯来,头带顶,脚着靴,颈挂朝珠,身穿袍褂,昂昂而来,总无畏惧。狱卒剥其衣服,脱帽脱靴,此犯尚以大脚踢其狱卒,狱卒惊曰:“乜惹事干,你想发颠么?”此犯曰:“你正发颠,你都唔识人,咁大胆,将我剥脱,你想打脚骨吗?”各狱卒掩口大笑,此犯曰:“你作我乜样人呀?我曾经出身做过县官治百姓,系太爷身份,你比同做贼佬么?”
  狱卒曰:“你做官人,又叫犯人。”此官曰:“我所犯何罪?”
  狱卒曰:“你先时王爷处就既审过,话你刻剥百姓,重关系过做贼,你重想来,非憨么?”一狱卒曰:“你勿共佢讲咁多,我都嫌费力气,王爷吩咐要打佢八百,就照数打之,何用多言。
  做官唔好,重要打重的,捉佢吊起。”谁知此官,又肥又白,肉多骨少,打了几棍,就叫苦连天,大声喊曰:“我唔认做官咯!我认做贼罢咯!”(做官唔好,原来系贼)一班狱卒俱笑起来,引得旁边所吊之妇人,亦不觉笑。一间满大寮所,此处俗话倾谈二集??有吊起,彼处有吊起,相离不满五尺。又有一个吊起,被吊者呜呜咁哭,执棍者纷纷咁打,有打三百,有打五百,多者一千,至少二百。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一班既去,一班又来。有一个官在此点簿,打完牵去禀知,然后照阎王之签发放,或变畜类,或转为人,或留押禁,再受刑威。官坐之处,旁写一联,粉板墨字,其对文曰:“劝众人切莫为非,恐死后要受苦刑,你又不信;向小卒乞从宽责,似阳间混埋公案,我实难饶。”
  丁兰吉问:“为何有咁多人犯罪?”青衣人曰:“天地之大,四海之众,九州十八省,你话几多人呢?有的地方好风俗,有的地方丑风俗,然好之中亦有丑,丑之中亦有好,阳世官府安能逐一分别?择其丑者而治之,为问一县之中,治罪者有几人?而民间不孝不悌、不仁不义之徒,又何止千何止百也?况且官府治罪,止论人身所行,不论人心之所想,惟阴间治罪,计其事并及其心,凡贪心、淫心、刻心、毒心、忤逆心、妒忌心,种种丑心,不可对人之处,外虽无恶迹,此心已为鬼神所不赦之条。故虎在深山,未有食人,见者指之为恶兽,虎口虽无人肉,虎心欲食尽人身也。”丁兰吉曰:“果然好讲法!诛心之说,吾得闻矣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