侠义英雄传

  农劲荪将沃林的话,一一翻给霍元甲听,问霍元甲的意思怎样,霍元甲笑道:“我不管奥比音的力量寻常不寻常,他既登报欢迎中国人比赛,我是特来比赛的中国人,我又非三岁、五岁的小孩,和大力士比赛,更不是一件儿戏的事,岂待这时到了此地才加以考虑?奥比音若胆怯,不敢承认比赛,只得由他,我不能勉强,敢比赛,就只看他有什么条件,爽利些说出来,但是在情理之中,我可以承认的,无不承认,不要拿恫吓的言语欺人。”
  农劲荪也照这意思,对沃林说了。沃林望着霍元甲,面上很现出惊疑的样子,踌躇了一会说道:“既是认真要比赛,就得赌赛银两,不能凭空分胜负。霍君能拿出银子来赌赛么?”农劲荪问道:“赌赛多少银子呢?”沃林道:“多则一万两,至少也得五千两。”农劲荪道:“既是赌赛银两,当然双方同样的拿出银子来,想必没有不可以的。”回头问霍元甲,霍元甲绝不犹豫的说道:“要赌一万两,便赌一万两。他敢赌,我就不敢赌吗?哪怕就因此破产,也说不得,看他定什么时候?”
  农劲荪和沃林一说,沃林半晌没有回答。农劲荪催了两遍,才答道:“此刻阳历年关已近了,我的事务很忙,时间须在明年一月才行。”农劲荪道:“阳历一月,正是阴历腊月,霍君在天津经商,腊月的事务也很忙碌,还是提早的好。”沃林连连摇头道:“提早不行,奥比音非明年一月,不能到上海来。”农劲荪道:“那就索性再迟些,定阴历明年正月的日期好么?”沃林道:“那倒使得。不过我们今日所谈的话,还不曾经过法律上的手续,不能为凭。霍君真要定约比赛,我们双方都得延律师和保证人,议妥了条件,把合同订好,方能为凭。”
  农劲荪拿这话问霍元甲,霍元甲作色说道:“大丈夫说话,已经说出了口,不到一刻工夫,怎么好意思就说不能为凭!我平生不知道什么叫法律,只知道信义是人类交接的根本。他若是不相信我为人,以为我说的活,也和他们外国人一般的不能为凭,尽管大家都拿出一万两现银子来,当面见效,谁比赢了,谁拿起银子走,要延什么律师,要清什么保证人!就在今日,由他约一个期限,定一个比赛的地点,奥比音若是毫无把握的,料想不敢冒昧到中国来卖艺,我若是胆怯不敢比赛的,他们又不曾指名找我,我何苦荒时废事的,跑到这里来和他办这比赛的交涉呢?我不以小人待他,他安敢以小人待我!”霍元甲说这话的时候,声色俱厉,沃林听不懂意思,只望着农劲荪发怔。
  农劲荪笑劝霍元甲道:“四爷不要把外国人看高了。外国人若是肯讲信义的,也不至专对中国行侵略政策了。四爷听了他这些生气话,以为他是以小人待四爷,然我听了倒很欢喜,他刚才所说延律师和保证人的办法,并不是以小人待四爷,只是以小人待自己。他就不说出这办法来,我也得要他是这么办。四爷自信得过,自不待说,我也十二分的信得四爷过,但他们是外国人,平日的行为怎样,你我一些儿不知道,刚才他亲口对我们说的话,不到一刻工夫,便好意思自行取消,自说不能为凭,四爷能保他不临时翻悔吗?等到那对,四爷荒时废事的带了银子前来赌赛,而他或因胆怯或因旁的关系,竟不履行今日的话,四爷有什么方法对付他昵?既凭了律师,又有保证人,把合同订好了,彼此都安心遵守,因是很好。万一他要中途翻悔,我们有合同在手里,他的律师和保证人,也都脱不了干系,岂不比仅凭口头说的来得稳妥些吗!依我的意思,合同上还得订明一条,倘若到了比赛的时期,哪方面不到或借故临时中止比赛的,只能要求于预定时期一礼拜之内,改期比赛,如改期再不到,即认为有意规避,得赔偿不误期的损失银一千两。若不订明这一条,他尽管在合同上订赌赛多少银子,临时他不来了,我们就拿着合同,也仍是一点儿用处没有。”
  霍元甲点头道:“我不曾和外国办过交涉,也没有认识的外国人,只听说外国人做事,都是说一不到二的,原来要是这么处处用法律提防着,这也就可见得外国人的信用,不是由于自重自爱的,是由于处处有所谓法律手续预为之防的。好吧,农爷知道他们的狡猾,一切都托农爷作主办了就是。农爷说好,我决没有什么话说。”
  农劲荪便对沃林道:“我们都在天津做生意,不能在这里多耽搁,延律师订合同的事,愈速愈妙,先生打算哪一天,在什么所在订呢?”沃林道:“这事的关系很大,不能随便就行,且等我延好了律师,拟妥了条件,择定了日期与地点,再通知你们。你们只把律师保证人安排好了,等我的通知。”农劲荪道:“这却使得,不过不能延长日期至一星期以外。”沃林答应了。
  农劲荪便作辞与霍、刘二人出来,商量延律师、请保证人的事。霍元甲道:“若在天津,莫说一万银子的保证人,便再多些,也容易请着。这上海地方,我此来还是初次,却教我去哪里找这么一个保证人呢?”农劲荪道:“我当时听沃林这般说,也觉得找一万两银子的保证人不易,但是不能在他跟前露出为难的样子来。我看沃林的意思,起初很藐视四爷,以为四爷决不敢比赛,便是真心要比赛,也是为虚荣心所驱使,想和外国大力士比赛一次,无论胜负,可以出出风头,所以先拿奥比音拉汽车,滚汽车的话,打算把四爷吓退。及见四爷听了,毫不在意,才想出这赌赛银两和延律师、保证人订约的题目来,以为四爷若只是想借此出风头,自己原没有比赛的把握,就断不敢拿许多银子,冒昧从事。及见四爷又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,不由得他不惊讶。他从欧洲把奥比音雇到上海来,为的是想借此骗几个钱。就是在广告上吹牛皮,也无非想惊动一般看客,哪里打算真有人会来比赛呢?如今见四爷说得这么认真,他一想到奥比音万一比输了,得出他拿一万两银子,平白的教他受这大的损失,如何能不着虑呢?因此,他不能不说刚才所说的话,不曾经过法律手续不能为凭的活。这就可以见得他心里对于四爷要和奥比音比赛的事,胜负毫没有把握,其所以推故要多迟几日订约,必是想打电报去南洋,问奥比音的意思怎样?奥比音回电赞成,他才放心和四爷订约,奥比音若有含糊闪烁,沃林十九会变挂,或者再提出更苛酷的条件来,使四爷不能答应,他便好趁此拒绝比赛。我所推测的如此,四爷的意思以为怎样?”不知霍元甲说出什么来,且俟第四十一回再说。
   近代侠义英雄传

  第四十一回
   候通知霍元甲着急
   比武艺高继唐显能
  话说霍元甲听了农劲荪推测的话,连连点头道:“大概不出这些情形。不过我们总得想个法子,使他不能拒绝比赛才好。”农劲荪道:“我们且将保证人弄妥,律师是容易聘请的,等待三、五日,若沃林没有通知书来,我们不妨再来催促他,看他怎样说法。力霍元甲道:”假若我们将律师和保证人都弄妥当了,他忽然变挂,借故不比赛了,我们不上他的当吗?“农劲荪点头道:”这自然也是一件可虑的事,不能保其绝对没有的。所以我说只先将保证人弄妥,这种保证人是由各人的交情面子找来的,找妥了不用,也不受损失。律师是非钱不行,等到临耐聘请也来得及。“
  次日,农劲荪独自出外,访了一日的朋友,想代霍元甲找一家能作一万银子保证人的商家。无奈直接或问接和农劲荪有交情的上海商人,都在报纸上或亲眼见过奥比音的本领,都存心以为世界上决没有再比奥比音强大的人了。农劲荪又不会替霍元甲吹牛皮,因自己不曾亲眼见过奥比音,心里虽相信霍元甲不是荒唐冒失人,口里却不敢对人说能操券获胜的话。商人十九胆小,这更是要和外国人交涉的事,谁肯轻易承诺呢?“
  农劲荪找保不着,不由得纳闷回来,对霍元甲说了奔走一日的情形。霍元甲也着急道:“这事怎么是好呢?我其所以敢当面答应赌赛一万银子,实有两种原因。一则能自信以我的本领,若和中国有本领的人比赛,又不曾见过面看过工夫,确不敢随口答应赌这多银两。如今是和外国的大力士比赛,尽管奥比音的气力再大三、五倍,我也有把握,要赌多少,敢答应他赌多少,越赌的银两多,便越显得我家的迷踪艺值价。二则我代替我一个把兄弟,在天津几家银号里借了不少的钱,这里面很有些纠葛,我若能在这回赢奥比音一万两银子,则一切的纠葛,都立时解决了。我既自信有把握能赢一万两银子,赢了这银子的用处又极大,我如阿能不一口承认呢!”
  农劲荪道:“四爷的把兄弟,究竟是哪个,借钱还有些什么纠葛呢?”霍元甲道:“那人农爷不曾会过,也是在天津做生意的,姓胡名震泽。胡家有一张牙帖,遗传几代了,传到胡震泽的父亲手里,因自己不会经商,又没有充足的本钱,有好些年没拿出来做生意,直到震泽兄弟成了人,都在市面上混得有些儿资格了,他父亲才将那牙帖拿出来,对震泽一班兄弟道:”你们都是生意中人,这祖传的牙帖,不可长远搁在家里白糟踏了。你们兄弟谁有信用,能在外面借得一万串钱到手,便谁拿这牙帖去做生意。两人借得着,两人合做,大家都借得着,大家合做更好。‘震泽知道我在天津略有点儿信用,要拉扯些银钱还不甚难,特地到药栈来找我。那时正遇着李富东老英雄,打发他徒弟摩霸来接我,也正是此刻将近年关的时候,很为他的事忙了几日,凑足了一万串钱给他。他向我借钱,说明了是当本钱做生意,还期自然不能太促,而我在天津各银号里借来,还期是不能拖久的。到了期,只得由我拿出钱来偿还。除这一万串钱之外,还有几家银号,是由我介绍给震泽做来往的,如今震泽因生意不顺手,所有的帐项都牵丝绊藤的不能了清,我栈里这一万串钱,我既知道他的境况,不便向他催讨。他也觉得是自家兄弟,比旁人容易说话,更没把这笔帐项列入计开。农爷是知道我家里情形的,我这淮庆药栈的本钱,是我们十兄弟公有的,不是我一个人的,总共不过三、四万串本钱,已嫌不大充足,稍为大一点儿的生意,因自己吃不下,常被别人本钱大的抢了去。这里更整整的去了一万串,生意上怎么能不受影响呢?为我一个人结交朋友,使众兄弟都吃很大的亏,便是众兄弟都瞧我的面子,不说什么,我自己也不觉得难过么?我为想弥补这一万串钱的亏空,不知用了多少心思,只因自己不能分身在生意以外弄钱,始终得不着能弥补的机会。我思量这番的事,若得成功,岂不是一举两得!“
  农劲荪听了叹道:“原来四爷有这种私人担负,怪道我们从天津动身到这里来的时候,四爷那么愁眉不展,果然那时四爷就说给我听,我也没有代四爷解决的能力,总得有此番这么好的机会,若因我们找不着保、证人,竟将比赛的事弄决裂了,实在有些可惜。”霍元甲道:“要一家商店独立担保一万两银子,本也是一件难事,我想作几家分保,沃林总不能借故说不行。”农劲荪点头道:“这没有不行的理由,分保是比较容易一点。”霍元甲道:“在天津和我栈里做来往的几家银号,上海都有分庄,只得去找他们交涉一番试试看。”农劲荪自然说好。
  第二日,霍元甲邀同农劲荪去各银号交涉。有两处东家在上海的,因与霍元甲认识,知道不妨担保,每家承认保五千两。霍、农二人见这难题已经解决,心里都说不出的高兴,一心一意等待沃林的通知。一连等了五日,全无消息。霍元甲每日从早至晚,坐在客栈里等候,一步也不敢出外,恐怕沃林着人来通知,自己不在栈里,误了时刻。这日实在等得心里焦躁起来了,走到隔壁农劲荪住的房里,见农劲荪正坐在窗前看书,神气安闲得很,不觉叹道:“农爷的涵养工夫真了得!我是简直等得焦急不堪了,农爷不是曾说等待他三、五日,没有通知书来,使去催促的吗?今日已是第五日了,可不可以去催促一番呢?”
  农劲荪刚立起身待回答,忽见刘震声笑容满面的走了进来说道:“有人来看师傅。”霍元甲不待思索的,即笑向农劲荪道:“必是从沃林那里来的,此外没有来看我的人,农爷一阵过去吧。”农劲荪欣然答应着,一同过霍元甲这边房里来。农劲荪看房中立着一个身材魁硕的汉子,气象非常骄傲,心中不由十分惊异,暗想:这汉子不就是我动身的前一日,在天津遇见的那个挑一百串钱的汉子吗?怎么他也到这里来了呢?难道也是来找奥比音的么?正这么想着,只见那汉子放开巨雷般的嗓音,问霍元甲道:“天津霍四爷便是你么?”霍元甲拱手道:“不敢当!兄弟霍元甲,排行第四。请教老哥尊姓大名,找兄弟有何事故?”
  那汉子才向霍元甲一揖到地道:“我姓吴,名振楚,湖南凤凰厅人,家中几代都做屠户,我也是做屠户的,如今因事不得已,倾家荡产出门访求名师,练习武艺。一路在江湖上闻得霍四爷的大名,特地到天津拜访。无奈事不凑巧,一到天津,就害了两天感冒,第三日到淮庆会馆拜访四爷时,四爷已动身到这里来了,只得又赶到这里来。此时得见着了四爷的面,我的心才放下了。我要求四爷教我的武艺,师傅钱多的没有,只一百串大钱,一百两纹银,都已随身带来了。”说时,从腰问掏出两只元宝搁在桌上道:“一百串钱,现在外面帐房里,我立时去挑到这里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