侠义英雄传

  霍元甲就农劲荪所指点的地方一看,见有几个外国字,夹杂在中国字里面,便不肯往下看了,抬头对农劲荪道:“这里面夹了和我不曾会过面的外国字,我就懒得看了,还是请农爷把这上面的意思,说给我听的爽利些。”农劲荪笑道:“这外国字不认识没关系,是一个人名字,四爷既懒得看,我就从容说给四爷听也使得。这天津地方,自从那年四爷把那个世界第一的大力士赶走路,几年来再没有不自量的外国人敢来这天津献丑了。谁知如今却有一个牛皮更大的大力士,到了上海,和那个自称世界第一大力士的俄国人一般登着广告,牛皮还比较的来得凶些。那俄国人的广告上,只夸张他自己的力量,是世界第一,虽也含着瞧不起我中国人的意思,然广告上并不曾说明出来。四爷那时看了,已是气的了不得,如今这个是某国的人,名字叫做奥比音,广告上竟明说出来,中国人当中,若也有自负有气力的人,看了他的神力不佩服的,尽管上台和他较量,他非常欢迎。不过他的力量,不是寻常冒充大力士的力量可比,身体脆弱的中国人,万不可冒昧从事,拿着自己的生命去尝试。”
  农劲荪才说到这里,霍元甲已气得立起身来,对农劲荪把双手摇着说道:“就是,不用再说了!你只说这人还在上海没有?”农劲荪道:“登他广告,特地从西洋到上海来卖艺,此刻当然还在上海。”霍元甲点头道:“这回也是少不了你的,我们就一同动身去找他吧!”农劲荪道:“我不打算陪四爷一道去,也不把这事说给四爷听了。他这广告上,虽没说出在上海卖艺多少日子,然估料总不止三、五日就走了。我这报是每日从上海寄来的,今日才见着这广告,昨日到的报还没登出,可见得他在上海还有些日子。”
  刘震声在旁听了,直喜得几乎要狂跳起来,即时显出天真烂漫的神气,问霍元甲道:“师傅带我同去么?”霍元甲知道刘震声的年纪虽大了,说话举动,有时还不脱孩子气,这时看了他那急想同去的样子,倒把自己一肚皮的气忿,平下了许多,故意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:“这回又想同去,你记得那年正月,同去李爷家,就为你胡闹,把好好的一个摩霸,急得悬梁自尽的事么?又想同去呢!”
  刘震声因自己师傅平日素不说谎话的,此时忽听得这么说,登时如冷水浇背,不由得冷了半截,翻着两只失望的眼光,看看霍元甲,又看看农劲荪。农劲荪笑道:“你师傅去什么地方,我看总少不了有你这个。这回你师傅便真个不打算带你去,我也得要求你师傅,带你同去瞧瞧。”刘震声这才脸上露出喜色说道:“谢谢农爷。上海地方,我只听得人说比天津热闹,还不曾去过一次呢!”
  霍元甲低头踌躇了一会,向农劲荪道:“依我的性子,巴不得立刻就和你动身,才得畅快,无奈有许多零碎事情,都在我一人肩上,我若不交代停妥就走,于我个人的信用很有关系。我自己药栈里的事,还在其次,就是我曾代替朋友在一家银号里,前后借了三万串钱,差不多要到期了,我不能不在未动身之前,交涉妥洽,因这回去上海,有多少日子耽搁此时还说不定,万一来回须耽搁到一个月以上,就更不能不迟几日动身。”
  农劲荪点头道:“四爷自己的事,四爷自去斟酌,即在商场上混,信用当然不是耍的事,我为人平生与人没有纠葛,只看四爷何时可走,便何时同走。”
  霍元甲愁眉苦脸了好一会,只管把头慢慢的摇着。农劲荪忍不住问道:“有什么不得解决的事,可不可对我说说呢?”霍元甲长叹了一声道:“不是不可对农爷说,不过我是深知道农爷的,若农爷能代我解决时,早已说过了,何待今日呢?”农劲荪道:“但说说何妨!我虽不见得能有解决的方法,只是事情也未必因多了我一个人知道,便加多一分困难。不知霍元甲将心事说出没有,且俟第四十回再说。
   近代侠义英雄传

   第四十回
   求名师示勇天津道
   访力士订约春申江
  话说霍元甲见农劲荪这么说,低头半晌,忽然望着农劲荪笑道:“这话说来很长。此时我急想把这里的事,拾夺拾夺,快到上海去,且等从上海回来,再向农爷说吧!如今不要说这些闲事,耽搁了时间。”
  农劲荪道:“专去上海找那奥比音,据我想,不至要多少日子,来回打算半个月已足,意外的耽搁,料想是不会有的。”霍元甲道:“就只半个月,我也一时走不了。”农劲荪遂作辞道:“那么我就候着四爷吧!”
  农劲荪出了淮庆会馆,正待回自己的寓所,行到半路,远远的见前面有一大群的人,好象追赶着什么希奇东西看的样子,一群人都行走得很快。农劲荪的脚步,原比寻常人快的多,此时也存着一点儿好奇的念头,更把脚步放紧了些。刚行了两丈来远,只见前面追赶的人,已都停住了脚,登时围了一个大圈子。农劲荪这才从容上前,挨入人丛看时,原来是一个年约三十多岁的汉子,生得浓眉大眼,阔背圆腰,挺胸竖脊的立在路旁,大有旁若无人的气概,一条光溜溜的黑木扁担,一头缠一个大麻布袋,袋里象是沉重的东西。就这汉子的精神气概看去,虽可使人一望而知,是一个富有气力的人,然毕竟是怎生一个来历,何以哄动了这么多人追赶着看,农劲荪一时却看不出来,只得拣身旁一个年纪略老、形象和易的人,问怎么大家都追着这汉子看。
  那人指着两这麻布袋答道:“这汉子的气力真不小,两个布袋里面,共装了一百串大钱,能挑在肩上飞跑,我们空手都跑不过他。”农劲荪心想十足制钱,每串总在六、七斤左右,一百串便有六、七百斤,在一般普通人看了,当然不能不惊奇道怪,其实若拿霍四爷的神力比起来,岂不是小巫见大巫吗?不过当今之世,能有几个象霍四爷那般的神力,便能赶得上这汉子的也就不可多得,当下随口又问那老年人道:“这汉子是本地人么,姓什么?此刻用制钱的很少,却挑这一百串钱去哪里使用呢?”那老年摇头笑道:“我也是这么想,不知道他挑到哪里去,我们在码头上,遇见他从船上挑了这担钱上岸,码头上的挑夫争着要替他挑,却又没一个挑得动。挑夫说至少要分做五担,这汉子不肯,很闹了一会子唇舌,挑夫才放这汉子自己挑去,我们因此跟上来看。”
  农劲荪点头道:“看装束也不象本地人。”说话对,这汉子一手托起扁担,往肩上一搁,连腰也不弯一弯,和平常挑夫挑二、三十斤东西一般的不吃力。农劲荪原打算上前打个招呼,问问姓名来历,没想到他走得这么快,一则不愿意跟着众人追赶,一则心里也还有些踌躇,觉得这汉子眉目之间,很露出些凶恶的神气,十九不是一个善良的人,便不问众人追赶的下落,直回到自己的住处。
  次日一早,霍元甲就带了刘震声走来,见面就对农劲荪笑道:“合该我们的运气好,事请非常顺手。我昨日很着虑,没有三、五日工夫,我经手的事办不停当。谁知竟出我意料之外,只一夜就把所应交涉的事,都交涉妥当了。农爷看,是不是你我的运气好呢?”农劲荪听了,自也很高兴的说道:“真是难得有这么顺手的事,既是交涉妥当了,那么我们什么时候,可以动身呢?”霍元甲笑道:“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了,就在今日动身,是决定了的。”
  农劲荪随即检点了自己极简便的行李,就在这日,同霍,刘二人向上海进发。
  这日到了上海,农劲荪在车站上就买了一份报纸,翻来覆去的寻了一会,并不见有记载大力士卖艺的新闻,心里很觉着诧异,暗想:外国大力士来中国卖艺的事,从来希罕得很,怎么报纸上会不登载卖艺的情形呢?并且,那大力士自己登的广告也没有了,难道就已离开了上海吗?心里一面狐疑着,一面引霍、刘二人,到四马路一家客栈里住着,自己到各处打听了一日,才很失望的回客栈,对霍元甲说道:“我们这番来的真不凑巧,不但不能如愿和奥比音交手,连奥比音是个什么样的人物,毕竟有多大的气力,也没有方法能看得见了。”
  霍元甲登时立起身来问道:“怎么呢,难道他得暴病死了吗?”农劲荪摇头道:“死却不曾死,不过此刻已不在上海了。”霍元甲道:“只要他不曾死,看他在哪里,我便追到哪里去。我既是专为找他出了天津,不见面决不罢休。他此刻到哪里去了呢?”农劲荪道:“我今日已向各方面探听得明白,奥比音这回到上海来卖艺,并不是他自觉本领了得,欺我中国没人,特地前来卖弄的,完全是个雇工性质,由一个外国资本家,想在中国内地及南洋各埠做这种投机生意,花重价雇了这个大力士来,到各通商口岸献技,座位卖得极贵,先论卖了多少钱,都是归这资本家的。奥比音只能得当时议定的工资,在上海仅卖了七日,听说资本家赚的钱已不少,直到前日才满期,昨日奥比音已经动身到南洋群岛卖力去了。”
  霍元甲问道:“怎么说直到前日才满期的话,他们议定的期只得七天吗?”农劲荪笑道:“不是,这期是上海工部局的期。在上海租界里面,不问要做什么买卖,都得先向工部局里领执照。这种买卖,到工部局领执照的时候,须自定一个限期。听说这资本家原想领一个月执照的,因租了张氏味莼园开演,味莼园的租价太大,旁的开支更太多,资本家恐怕演的日子长了,看的人不甚踊跃,反致蚀了本钱,所以只领了七天的执照。第一、二两天,果然看的人不多,资本家正在着急,却被现在上海的几个南洋华侨看上了,要求奥比音在上海演过七天之后,就到南洋群岛去。资本家见南洋有人要求,便欣然答应了。谁知三、四、五、六、七几天,看客每天增加不少,到第七天,看客更是人山人海,资本家到这时,想延期再多演几日,无奈工部局和南洋华侨部不答应,只得到期停演。奥比音已于昨日跟着几个华侨动身到南洋去了。那资本家因此地还有些未了的手续,大约尚须迟几天,方能赶到南洋去。”
  霍元甲问道:“农爷曾会见那资本家没有呢?”农劲荪道:“不曾去会,不过他住的地方,我已调查在这里了。”霍元甲道:“我们何妨就赶到南洋去呢?”农劲荪沉吟道:“去是未尝不可,但是奥比音在南洋毕竟有多久停留,我们不得而知。奥比音的资本家不在那里,奥比音本人必不能自己作主和四爷比赛。若等到那资本家动身时一同去,来回耽搁的日子,也就太多了,并且还怕他不肯和四爷比赛。”
  霍元甲不乐道:“然则我们此来,不又是自跑了吗?”农劲荪道:“我们且去会那资本家谈谈,看他如何说法。奥比音既是那资本家花钱雇用的,主权当然在资本家手里,我们此来是不是白跑,一谈就可以知道了。”霍元甲道:“好!”当下三人便一同去会奥比音的资本家。
  资本家名叫沃林,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商人,在中国各通商口岸,做过二十多年的生意,很蓄积了几十万元的产业。他的住宅在静安寺路,并不是他自己建筑的房子,他的行踪从来没有一定,所做的生意,也是看市面上那项生意好做,便做那项生意,投机性质的居多。这日,霍元甲等三人去会他,凑巧他正在家中。农劲荪投了自己和霍元甲的名片,并对传达的人略述了来拜访的意思,沃林出来,迎三人到客室里。农劲荪见礼之后说道:“我们都是住在天津的人,近来因见上海新闻纸上,登有奥比音大力士在张园献技的广告,并有欢迎敝国自命有气力的人出来比赛的话。这位敞友霍元甲君,就是敝国自命有气力的一个,因不肯辜负奥比音大力士一番登报欢迎的盛意,特地从天津到上海来,不料昨日到时,奥大力士已离开上海,又到南洋献技去了。经我向各方调查,才知道奥大力士此番来上海、南洋献技,是由先生出资聘请来的,一切的主权,都操之先生,为此就和敝友到先生这里来。敝友已是决心要和奥大力士比赛,但不知尊意怎样?”
  沃林听农劲荪说完,打量了霍元甲两眼,脸上现出鄙夷不屑的神气,向农劲荪问道:“霍君不会说英国话么?”农劲荪点头道:“先生若会说中国话,敝友很愿意用中国话与先生交谈。”沃林略迟疑了一下,使用极生涩不堪的北京话问霍元甲道:“你有多大的气力?”霍元甲道:“你此时用不着问我有多大的气力,只教你那大力士和我一比赛,便知道有多大了。”
  沃林听了,不大明白。农劲荪照着译了出来,沃林道:“可惜你们来迟了几天,若正在奥比音献技的时候来了,霍君要比赛,随时都可以上台。我广告上既登出了欢迎比赛的话,有人来比赛,当然不会有旁的问题。不过此时奥比音已去南洋,没有再回上海的必要,霍君想在上海比赛,就不能没有条件了。”
  农劲荪道:“有什么条件呢?”沃林道:“专为与霍君一个人比赛,特地从南洋园到上海,时间和旅费,都得受很大的损失。将来比赛的时候,若是霍君占了胜和,倒也罢了,只怪奥比音没有能耐,不论多大的损失,是应受的,但是万一霍君比不过奥比音,也教奥比音受这时间和旅费的损失,于情理不太说不过去了吗?”
  农劲荪道:“先生有什么条件,尽管提出来,我好和敝友商量。”沃林道:“霍君不曾见过奥比音的力量,仅看了新闻纸上的广告,就来要求比赛,依我的意见,还望霍君加以考虑。奥比音的力量,实在不比寻常,一手能拉住一辆汽车,使汽车不能够动半步,又能仰面睡在地上,能使开足速力的汽车,从他身上滚过去,他一点儿不受伤。霍君若自信力量在奥比音之上,并自信有把握可以和奥比音比赛,我再提出条件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