侠义英雄传

  赵仲和这么一想,不由得不慌急起来,独自踌躇了一夜。次日,才思想出一条道路来。想出了什么道路呢?赵仲和知道赵玉堂事母至孝,去求赵玉堂的母亲,不许赵玉堂胡闹,逆料必有些效验。当下准备好了言语,并办了几样礼物,亲自提到赵玉堂家里来。这时赵玉堂不在家里,赵仲和进门,见屋内的陈设却是簇新的,并富丽得很,全不是前几年的气象。赵玉堂因自己母亲双目失明,行动都不方便,自己又没有妻室,只得雇了两个细心的女仆,朝夕伏侍。赵仲和见赵玉堂不在家,便对赵玉堂的母亲,哭诉了一番赵玉堂两次无礼的情形。
  赵玉堂的母亲,并不知道赵玉堂的行径。赵玉堂因知自己母亲胆小,若把自己的行为照实说出来,必然害怕不安,从来不曾有一言半语,提及劫镖的事。他母亲又双目不见,哪里想到自己的儿子做了强盗呢?这时一听赵份和的活,也气得流下泪来,对赵仲和陪了许多不是,并教赵仲和安心,只管照常替人保镖。赵仲和才高高兴兴回家去了。
  这夜赵玉堂归家,见母亲掩面哭泣,不吃夜饭,吓得慌了,连忙立在旁边问道:“娘呀!什么事这么伤心的哭泣?”连问了几声,他母亲只是哭着不睬,慌得赵玉堂跪下来,也陪着哭道:“我什么事不如娘的意,娘不说出来,我怎么知道呢?”他母亲抬起头来说道:“你还知道怕不如娘的意吗?你如今翅膀长齐了,哪里把我这瞎了眼的娘放在眼里!你眼里若有娘,也不敢这么欺负胞叔了。你是英雄,你是好汉,只会欺负自己的胞叔。我赵家世代清门,没想到竟出了你这种辱没门庭的孽子。你如今是这种行为,教我死了到九泉之下,怎对得起赵家的祖先和你的父亲。你欺负我眼睛瞎了,是这么欺负的吗?”
  赵玉堂起初还摸不着头脑,后来听得欺负胞叔的话,方知道足赵仲和来说了,只得不住的叩头说道:“我下次再也不敢是这么了,你老人家不用着急。”他母亲看了如此情形,便拭干眼泪说道:“你下次敢再劫人家的镖么?”赵玉堂心想:不劫镖把什么生活呢?我近来手头挥霍惯了,又没有旁的本领,能循规蹈矩的干一件挣钱的差事,然此刻的镖,十九是我叔叔的,劫了又要说我是欺负叔叔。他心里正在如此踌躇,他母亲不容他思索,一迭连声的催着说道:“你转的什么念头,还是要做强盗吗?我虎头庄赵家的拳脚,名闻天下,谁人不知道。江湖上有能为的,哪一个不谈起赵家就生嫉妒,都只恨打我赵家的人不过。如今你倒跑出来,和自家叔叔作对,给外人听了开心,你从哪里曾听说过有目无尊长的英雄好汉!”
  他母亲才说到这里,忽听得外面有人叫门。他母亲说道:“这时分有谁来了,还不快去开门!”赵玉堂听了那叫门的声音,少年人耳聪,不觉脸上急变了颜色,慌忙爬起来,跑出开门一看,又是赵仲和来了。一见面,即指着赵玉堂的脸说道:“好小子,你干的好事!”赵玉堂不待他往下说,就将赵仲和拉到外面说道:“叔叔不要高声,我只用去一百二十两银子,我明晚准一同送还。”赵仲和停了一停问道:“银子怎用得这般快,明晚哪来得银子还我?你要知道,我是一个赚得起贴不起的人,一百二十两银子,足够我一家半年的费用。你此刻就做一起还了我吧,免得我受亏累。”
  赵玉堂虽出在穷苦人家,然生性豪放,不知道银钱艰苦。近年来做那没本钱的买卖,银钱来得容易,去得容易,挥霍成了习惯了,耳里哪听得来赵仲和这一派鄙吝话。原来赵玉堂昨夜在赵仲和家,和赵仲和开了一会玩笑回来,睡在床上,想起赵仲和对待自己和自己母亲种种无情无义的情形,气忿得翻来复去的睡不着,决心要劫赵仲和的镖,出出胸中恶气。次日天光才亮,就出门到几条要道上堵截。那时赵仲和的镖,都是派伙计押送,不是十分重要的,不亲自出马。因赵玉堂劫取得厉害,各客商投赵仲和保的异常之多,要堵截甚是容易,绝不费事的,连手都不曾和押镖的伙计交一下,就劫了一口大皮箱。皮箱里面,有五百两银子、几件女皮衣服,一个红木首饰匣,匣内金珠首饰,贮得满满的,约摸可值三、五千银两。原是一家富户,搬取家眷上北京,很有些贵重的行李,因见这些镖行镖局靠不住,特来赵仲和这里投保,适逢其会,就遇了赵玉堂。赵玉堂劫了那口皮箱,到他有交情的一家窑子里,取出一百二十两银子来,给了那个和他生了关系的婊子,饮酒作乐,到夜间才回来,皮箱就寄存在婊子那里。本打算任凭赵仲和来讨,也不给还的,无奈弄得他母亲知道了,这时若不给还,必再累得母亲受气,所以不待赵仲和说下去,就一口答应交还,见赵仲和问明晚从哪得来百二十两银子,更说出许多小气不堪的话。不由得心里有些不耐烦,对赵仲和说道:“我既说了明晚送还,莫说一百二十两,便是一千二百两,叔叔也用不着问我从哪得来,尽管放心好了。只看叔叔教我还到什么地方,退到客人手里呢,还是送到叔叔家里?东西我寄存在人家,此刻的天已二鼓了,我说了明晚,决无差错。”
  赵仲和无法,只得点头答道:“不必送到客人手里去,送到我家来就得了。”他们保镖的被人劫了镖,自己去讨,或托人去讨,本有两种交还的方法:一种是立刻交讨镖人带回,一种是不动声色的由劫镖人送还原主。送还原主的面子最大,非保镖的有绝大能为,或最大的情面,劫镖的决不肯这么客气。赵仲和这时何以不教赵玉堂送还原主,替自己挣面子呢?只因赵仲和是个极小气的人,又不知道赵玉堂的性格,恐怕赵玉堂用亏了银两,不肯全数送还,又怕客人冒诈,故意说皮箱里少了什么,要扣减保镖银两,所以宁肯不挣这面子,教赵玉堂送到他家。当下赵玉堂答应了,赵仲和还叮咛嘱咐了几遍才去。
  赵玉堂转身在他母亲跟前,支吾了一会,伏侍母亲睡了,独自思量此后既无镖可劫,不但后来生活没有着落,便是这已经花去的一百二十两银子,又从何处取办呢?想来想去,除了做小偷,去拣富厚人家偷窃,没有旁的道路可走,既约了明晚交还,今夜不将银两弄到手,明日白昼,有何办法呢?赵玉堂就在这夜,悄悄的出来,到近处一个很富足的乡绅人家,偷了四百多两银子,八十多两蒜条金,次日到那窑子里,取了皮箱并一百二十两银子,送还了赵仲和。
  不到几日,那被窃的乡绅人家,因失去的金银太多,不能不认真追究。办这案子的衙役,川流不息的在周近十多里巡缉。赵玉堂家虽是大族,然他这一支向来穷苦,赵玉堂又无一定的职业,年来衣服华丽,用度挥霍。赵玉堂是个很机警的人,恐怕办案的犯疑,不敢耽搁,对他母亲说,有朋友在哈尔滨干很阔的差事,有信来邀他去,每月可得二、三百元的薪水,家中只有一个母亲,自然一同搬到哈尔滨去住。他母亲见说有好差事,哪有不高兴的。赵玉堂即时伏侍着他母亲动身,搬到哈尔滨,租一所房子住了。
  几十两金子,经不得几月花消,在哈尔滨住不上半年,手中的钱看看要完了。做惯了那没本钱买卖的人,到了困穷的时候,免不了要重理旧业。哈尔滨的外国大商家极多,不论如何高峻的房屋,如何深稳的收藏,在赵玉堂偷窃起来,真是不费吹灰之力。数月之间,三千、五千的窃案,警察署里不知报过了多少次。俄国人用尽了侦探的方法,探不出这贼是何等人来,大家都惊传哈尔滨到了飞贼,竟没人见着飞贼是什么样子,什么年纪,哪一国的人?赵玉堂因案子做多了,知道没有不败露的日子,恐怕败露的时候,连累母亲受惊恐,便在野外造了一间土屋,夜问独自睡在里面。
  世无不败露的贼盗,真是古语说的好:“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为。”哈尔滨既是时常发见大窃案,而每次被窃之家,总是窗不开,门不启,墙壁不破,有时屋瓦破碎一两片,有时并屋上都没有痕迹。这么一来,一则关系全市商民治安,二则关系俄国警察的威信。外国人办事,自较中国人认真,哪有个永久侦查不出的道理呢?俄国警察既查出是赵玉堂了,知道这人的本领很大,不容易擒拿。那时哈尔滨警察署的侦探长,名叫霍尔斯脱夫,是俄国很有名的拳斗家,气力极大,为人沉默寡言,却是机智绝伦。在他手中,从没有疑难的案子。他费了好几月的心血,将赵玉堂的身世履历,侦查得十分详确,知道不是寻常警察可以将赵玉堂拿住的,不动声色,假借要研究中国拳脚的名目,花重金聘了四个会武艺的人,又挑选了二百名精壮灵敏的警察,探得赵玉堂这夜睡在那土屋里。霍尔斯脱夫亲自率了四名好汉,和二百名荷枪实弹的精壮警察,杀奔那间土屋来。不知这番将赵玉堂拿着了没有,且俟第十一回再说。
   近代侠义英雄传

   第十一回
  巨案频频哈埠来飞贼
  重围密密土屋捉强人
  话说侦探长霍尔斯脱夫带领四名好汉,和二百名武装警察,一路寂静无声的杀奔赵玉堂的土屋来。离土屋只有里多路了,霍尔斯脱夫才下命令道:“此去捉拿窃贼赵玉堂。赵玉堂只一个人,住在一间土屋里,手中并无器械,汝等须努力,彼若拒捕,或图逃逸,汝等尽管开枪,将他击毙,不必活捉。”众警察听了命令,一个个磨拳擦掌,准备厮杀。霍尔斯脱夫领着四名好汉当先,行近土屋跟前,二百名警察散开来,将土屋团团围住,各人装好枪弹等候。霍尔斯脱夫掏出手枪来,看四名好汉也各操着单刀铁尺,杀气腾腾。
  这时正在四月初间,三更时分,天上半弯明月,早已衔山欲没,照得树阴人影看不分明。霍尔斯脱夫见众人都安排停当,方亲自上前敲门,操着极流熟的北京口音呼道:“堂儿,堂儿!快起来开门,我有要紧的话,要和你说。”赵玉堂这时正才入睡,忽听得叫门声音,心中吃了一惊,暗想:这哈尔滨知道我叫赵玉堂的人,尚且不多几个,谁知道我叫堂儿呢,难道是我叔叔出了什么岔事,特地此来找我吗?转念一想,不会,他决不知道我到这地方来。赵玉堂心里一踌躇,口里就不敢随便答应,连忙伏下身来,以耳贴地静听。斯时万籁无声,二百零五人的呼吸,和鞋刀擦地、枪机攀动的种种声音,一到赵玉堂耳里,都听得分明,知道是俄警来逮捕了,只是一些儿也不畏惧,立起来将头巾裹好,口里连声答道:“堂儿在这里,请待一会,就来开门。”
  霍尔斯脱夫听得,低声向四人说了一句:“当心!”自己当门立着,擎着枪指定门里,口里仍催着:“快开,快开!”赵玉堂一面应着:“来了!”一面走到门跟前,双手把门闩一抽,随手带开那扇板门,将身隐在板门背后。板门开到一半,猛然对门上一脚踢去,哗喳一声大响,板门被踢得散了,一片片飞起来。就因这声大响,将霍尔斯脱夫和四名好汉,惊得退了一步。赵玉堂趁这机会,耸身往门外一跃,已从霍尔斯脱夫头上飞了过去。霍尔斯脱夫还擎手枪对着门里,两眼也只向门里定睛,不提防已从头上飞过去了。分左右立在门旁的四名好汉。更是全不觉着,都以为赵玉堂尚在土屋里面。
  霍尔斯脱夫被那破门的声音,惊得心里有些虚怯怯似的,想开一枪壮壮自己的胆气,也不管赵玉堂在什么地方,朝着门里拍的一枪。那四名好汉猜想,这一枪必已打中了赵玉堂,一齐跟着枪声喊:“拿住!”霍尔斯脱夫也猜想四人瞧见赵玉堂了,这才从衣袋里掏出手电来,捏亮向门里一照,却是空洞洞的,房中连桌椅等陈设品都没有,仅有一个土炕。霍尔斯脱夫挥手教四人杀进去,四人都有些害怕,又不敢违拗,只得各人舞动手中器械,防护着自己身体,奋勇杀进土屋,都疑心赵玉堂藏身在门背后或土炕底下。霍尔斯脱夫跟着四人进屋,拿手电向四周一照,不禁跺脚道:“坏了!已让他跑了。这贼的本领不小,在什么时候,从什么地方逃走的呢?他便和鸟儿一般会飞。打门里飞出去,我们这多人立在门口,也应瞧见昵!难道他飞的比鸟儿还要快吗?不然,怎的我们五个人,十只眼睛,都成了瞎子么?”四人说道:“料想没有这么快。他纵然能逃出这门,周围有那么多人把守了,不见得能逃的了。”
  正说着,忽听得外面拍拍拍的连响了十多枪。枪声过去,接着一片吆喝之声,震天动地。四人喜道:“好啦!准被他们拿着了,这么多人,拿一个小小的毛贼,若放他逃走,还了得吗?”霍尔斯脱夫摇着头说道:“十多响枪,一响也不曾打着人。他们决没有拿着,这哪里是小小的毛贼,这人不除,哈尔滨没有安靖的日子了。不过今夜是这么打草惊蛇,给他跑了,以后要拿他,就更费事了。”霍尔斯脱夫说罢,不住的嗟叹,翻身引着四名好汉出来,携了手枪、手电,拿出哨子一吹,在一个草场里收齐了队伍,问道:“刚才是哪几个人开枪,曾看见了什么?”只见一个巡长出队报道:“我奉命率领队伍把守前面,才昕得哗喳一声,接着又听得手枪响,我等不敢怠慢,都很注意的望着,前面枪声响过,我分明见一条黑影,一起一落的向我等跟前奔来,箭也似的飞快。我逆料就是要拿的那贼,心想他跑的这么快,活捉是办不到的,对着那黑影就是一枪,伏在我左右的队伍,曾看见黑影的,也都对着轰击。我以为这多枪朝着他打,距离又近,总没有打不着的。谁知打过几枪再看,黑影早已不知去向,随听得背后有人打着哈哈笑道:”堂儿少陪了,改日再会,今夜请你们回去休息吧!‘我等听了这声音,赶紧回头张看,声音踪影又都没有了。“霍尔斯脱夫听了,瞪着两眼,好半晌没有话说,垂头丧气的率领队伍和四名好汉,回警察署安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