侠义英雄传

  赵玉堂跑到赵仲和家里。赵仲和这时正在家中,督率匠人粉饰房屋,准备热闹过年。忽见赵玉堂进来,倒吃了一吓。打量赵玉堂身上,穿得十分褴褛。两个眉头不由得就蹙了起来。赵玉堂也不在意,忙紧走了两步,上前请安,口里呼了声“叔叔”。赵仲和喉咙眼里哼了一声,随开口问道:“堂儿回来了么?”赵玉堂立起身,垂手答道:“回来了!”赵仲和道:“我只道你已死了呢!既是不曾死,赚了些银钱回来没有?”赵玉堂听了这种轻侮的口吻,心里已很难过,勉强答道:“哪能赚得银钱回来,一路乞食才得到家呢!”赵仲和不待赵玉堂说毕,已向空呸了一声道:“原来还留在世上,给我赵家露脸。罢了,罢了!你只当我和你爸爸一样死了,用不着到我这里来,给我丢人。我应酬宽广,来往的人多,没得给人家瞧不起我。”这几句活,几乎气得赵玉堂哭出来,欲待发作一顿,只因是自己的胞叔,不敢无礼,只得忍气吞声应了一句:“是!”低头走了出来,心里越想越气,越气越恨,不肯向家里走,呆呆的立在一个山岗上,暗自寻思道:人情冷暖,胞叔尚且如此,外人岂有肯借钱给我的吗?我没有钱,怎生归家过度呢?抬头看天色,黑云四合,将要下雪了,心里更加慌急起来,恐怕母亲盼望,只好兴致索然的归到家中。喜得家中还有些米,做了些饭,给母亲吃了。入夜哪能安睡得了,独自思来想去的,忽然把心一横,却有了计较。他等母亲睡着了,悄悄的起来,也不开大门,从窗眼飞身到了外面。施展出在帽儿山学的本领,顷刻到了赵仲和的房上。他能在雪上行十多里,没有脚印,在屋上行走,自然没有纤微声息。
  赵仲和这时正在他自己卧室里,清算帐目,点着一盏大玻璃灯。那时玻璃灯很少,不是富贵人家,莫说够不上点,连看也看不着。赵仲和这年因保了一趟很大的镖,那客商特从上海买了两盏大玻璃灯送他,所以他能摆这么阔格。赵玉堂小时候,曾在这屋里玩耍,路径极熟。这时在房上,见赵仲和不曾睡,不敢就下来,伏在瓦楞里等侯,两眼就从窗格缝里,看赵仲和左手打着算盘,右手提笔写数,旁边堆了许多纸包,只看不出包的是什么。不一会,见赵仲和将纸包就灯下一包一包的打开来,看了看,又照原样包好,亮旺旺的全是银两。赵玉堂看了,眼睛出火,恐怕赵仲和收检好了,上了锁,要拿他的就费事了。天又正下着雪,身上穿的不是夜行衣靠,湿透了不活便,更不愿意久等。猛然间心生一计,顺手揭起一大叠瓦来,对准那玻璃灯打去。只听得哗啦啦一声响,玻璃灯打得粉碎,房中登时漆黑了。赵玉堂跟着一大叠瓦,飞身进了房,玻璃灯一破,已抢了两大包银子在手,复飞身上房走了。
  赵仲和惊得“哎呀”一声,被碎瓦玻璃溅了个满头满脸,知道有夜行人来了,正待跳起来,抽刀抵敌,哪里看见有什么人影呢?他老婆睡在床上,被响声惊醒起来,见房中漆黑,连问:“怎么?”赵仲和提刀在手,以为夜行人来借盘川,用瓦摔破了灯火,必然从窗眼里进来,准备杀他一个措手不及,哪知两眼都望花了,只不见有借盘川的进来,见自己老婆问得急,才开声答道:“快起来,把火点燃。不知是什么人来和我开玩笑,把我的灯破了,却不肯下来。”他老婆下床点了火,换了一盏油灯,赵仲和笑道:“必是一个过路的人,没打听清楚,及见我不慌不忙的抽刀相待,才知道不是道路,赶紧回头去了。哈哈,可惜我一盏好玻璃灯,给他摔破了。”他老婆将油灯放在桌上,一面将瓦屑往地下扫,一面埋怨赵仲和道:“我也才见过你这种人,银子包得好好的,搁在柜子里面,为什么过不了几夜,又得搬出来看看,难道怕虫蛀了你的银子吗?”赵仲和笑道:“我辛苦得来的这多银子,怎么不时常见见面呢?我见一回,心里高兴一回,心里一高兴,上床才得快活。谁有本领,能在手里抢得去吗?”
  赵仲和口里是这么说着,两眼仍盯住那些银包上,徒觉得上面两大包不见了,连忙用手翻看,翻了几下,哪里有呢?脸上不由的急变了颜色,慌里慌张的问他老婆道:“你扫瓦屑,把我两大包银子扫到哪里去了?”他老婆下死劲在他脸上啐了一口道:“你放屁么?瓦屑不都在这地下吗?你看有不有两大包银子在内,幸亏我不曾离开这里,你两眼又不瞎了!”赵仲和被老婆骂的不敢开口,端起油灯,弯腰向地下寻找。他老婆气得骂道:“活见鬼。又不是两口绣花针,两大包银子,掉在地下,要这般寻找吗?还在柜里不曾搬出来么?”赵仲和声音发颤道:“小包都搬出来了,哪有大包还不曾搬出来的。我记得清清楚楚,先解小包看,最后才解大包看,所以两个大包,搁在这些小包上面。每包有三百多两。”他老婆也不做声,走到柜跟前,伸手在柜里摸了几摸,恨了一声说道:“还说什么,你再吹牛皮么,没人能在你手中抢了去么?我想起你这种没开眼,没见过银子的情形,我心里就恨。”
  赵仲和被骂得不敢回话,提刀跑到外面,跳上房子,见天正下雪,房上已有了寸来厚,心中忽然喜道:“我的银两有处追寻了。这早晚路上没有人走,照着雪上的脚迹追去,怕追他不着吗?”随在房上低头细看,见瓦楞里有一个人身体大小的所在,只有一二分深的雪,知道是借盘川的人,曾伏身此处。再寻旁边揭瓦的所在,也看出来了,只寻不见一只脚迹。满屋寻遍了,仍是没有脚迹,不觉诧异道:“难道还不曾逃去吗?不然,哪有雪上没有脚迹的道理呢?”赵仲和这么一想,心里更觉追寻有把握了。翻身跳了下来,一间一间的房,弯里角里都看了,真是活见鬼。赵玉堂这时早已到了家,解衣就寝了,赵仲和到哪里能寻找得出人来。直闹了一个通夜,还得哀求老婆,不要动气,不要声张,说起来保镖达官家里,被强人抢去了银两。
  再说赵玉堂得了六百多两银子,打点过了一个很快活的年,对他母亲支吾其词,胡诌了几句银子的来历。他母亲双目不明。只知道心里欢喜自己儿子,能赚钱养娘,哪里会查究以外的事。赵玉堂年轻,虽从穷苦中长大,然此番得来的银子容易,也不知道爱惜,随手乱化,见了贫苦的人,三、五十两的任意接济人家,六百多两银子,能经得几月花销呢?一转眼间,手头又窘起来了,心里思量道:“我叔叔的银子,也来得很辛苦,我取了他六百多两,他心里已不知痛了多少,若再去拿他的,未免太可怜了,还是大客商,有的是钱,我劫取些来,供我的挥霍。在他们有钱的商人,算不了什么,不过不能在近处动手,好在我没有一个朋友,不论那家镖局镖行,我都没有交情,就只我叔叔,他虽是靠保镖生活,然他的名头不大,生意不多,不碍我的事。除我叔叔以外的镖,我高兴就劫,也不问他是哪条道路。他们这些保镖的人物,倚仗的是交情,是声望,我不进交情,不怕声望,看他们能怎生奈何我!”
  赵玉堂安排既定,也和白日鼠周亮在绿林中一样,专拣贵重的大镖劫取。用亮当时,还得仗着那翻毛赤免马,赵玉堂连马都不要,就只背着一把单刀,和押镖人动手相杀的时候极多。只因他来去如风,人影还不曾看清,镖已被他劫去了。有时镖笨重了。不好单劫,他就等到落了店,夜问前去动手。总之,赵玉堂不起心劫这个镖则已,只要他念头一动,这镖便无保全的希望了。如此每月一、两次,或二、三月一次,劫了两个年头,北道上十几家镖局镖行,除了赵仲和,没一家不曾被劫过。不过他从来不劫全镖,只拣金银珠宝劫取,每次劫的,也没有极大的数目,多则三、五千,少则三、五百。保镖的只知山东道上,有这么一个独脚强盗,起初还不知道赵玉堂的姓名。一年后,因赵家的镖,独安然无恙,才疑心这强盗和赵仲和有关系。大家聚会着,商议调查姓名和对付的方法。不知商议出什么方法来,且俟第十回再说。
   近代侠义英雄传

   第十回
   显奇能半夜惊阿叔
   恶垄断一怒劫镖银
  话说北道中各镖行镖局,商议调查赵玉堂和对付的方法,无奈赵玉堂并无亲知朋友,又无伙伴,连他叔父赵仲和,都不知道赵玉堂会有这般本领,这种行为,教各镖行镖局,如何能调查得出他的姓名来呢?既是姓名都调查不出,更如何有对付的方法呢?
  各地的客商,见每次失事,只有赵仲和保的得安然无恙,都以为赵仲和的本领,在一般保镖达官之上,都争着来请赵仲和保。赵仲和也莫名其妙,也自以为本领高强,所以没人敢劫,生意一日发达似一日。赵仲和一人分身不来,也雇用了多少伙计,半年之间,山东、河南一带的镖,全是赵仲和一人的旗号了。赵仲和得意的了不得,逢人夸张大口,说一般保镖的,太没有能耐,这强盗的眼力不错,知道我虎头庄赵某的厉害,所以不敢胡来。听了赵仲和夸口的人,也不由得不相信是真的。
  赵仲和正在生意兴隆、兴高采烈的时候,这日忽见赵玉堂衣冠华丽、气度轩昂的走了来。赵仲和看了,几乎不认得是自己的胞侄。原来赵玉堂自从帽儿山归家时,来过一次之后,就只那夜来借了六百多两银子,往后不曾和赵仲和见过面。赵仲和一则因事情忙碌,二则怕赵玉堂纠缠着借贷,不肯到寡嫂家来,对外人说是叔嫂理应避嫌。其实,用意并不在此。当日,赵玉堂衣衫褴褛,形容憔悴,这时完全改变了,赵仲和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这么漂亮的胞侄,还疑心是来照顾自己生意的富商呢!及认出是赵玉堂,不由得怔了一怔,不好再使出前次那般嘴脸来,略扮出些儿笑意说道:“堂儿,怎么呢!一会儿不见,倒象是一个贵家公子了,一晌在哪里?”赵玉堂上前,照常请了个安,立在一旁答道:“平日因穷忙,没工夫来亲近叔叔,今日为一桩事不明白,特来请求叔叔指示。”赵仲和见赵玉堂说话的神气,很带着傲慢,不似前番恭谨,也猜不出他请求指示的是一桩什么事,随口问道:“你有什么事不明白,且说出来看看。”赵玉堂道:“我虎头庄赵家,为什么要祖传下这么多、这么好的武艺,武艺有什么用处?侄儿不明白,得清求叔叔指示。”赵仲和听了这几句话,还摸不着头脑,更猜不透问这些话的用意,只好胡乱答道:“武艺为什么没有用处?即如我现在,若不凭着祖传下来的武艺,拿什么给人家保镖。这便是我虎头庄赵家祖传武艺的好处。人家都保不了镖,只我能保的了,只我赚的钱多,你这下可明白了么?”
  赵玉堂鼻孔里笑了一声道:“我虎头庄赵家的祖宗,难道虑及将来的子孙,没本领给一般奸商恶贾当看家狗,特留下这些武艺,替看家狗讨饭吃吗?”赵仲和哪想到赵玉堂有这类无礼的话说出来呢,突然听了,只气得大叫一声,就桌上拍了一巴掌,只拍得桌上的什物跳起来尺多高,接着骂道:“小畜牲!谁教你来这里这么胡说的?你再敢无礼,我真要做你了。”赵玉堂神色自若的冷笑道:“祖传了武艺,来做自己的年轻胞侄,倒是不错,但只怕也不见得能做的了。叔叔要问是谁教我来说的吗?是祖宗教我来说的。我赵家祖宗,传下这么多、这么好的武艺,是教我们子孙学了,在世界上称英雄、称好汉的,不是教学了去给奸商恶贾当看家狗的。”赵仲和气得浑身打抖,脸上都气变了颜色,圆睁一对怪眼,也不说什么,拔地立起身来,想拿住赵玉堂,到祖宗神堂面前,结结实实的责打一顿,看赵玉堂下次还敢说这种无礼的话么?赵仲和起身,赵玉堂也站起来说道:“我说的是好话,你不听也只由你。”边说边向外走道:“看你拿着祖传的武艺,给人当看家狗,能当到几时?我看你的本领,还差得远呢!”赵仲和见赵玉堂往外走,便连声喝住道:“好逆畜,待向哪里跑?还不给我站住吗?”赵玉堂真个站住回头道:“叔叔不要动气,有本领回头再见吧。”说毕,仍提步走了。赵仲和心里虽是气忿不过,但毕竟赵玉堂是什么用意,还是猜想不出,打算追到赵玉堂家,质问赵玉堂的母亲,看她为什么纵容儿子,这般无礼,只因天色将晚了,自己还有事不曾办了,只好按纳住火性,等明日去质问。
  这夜,赵仲和刚上床安歇,听得外面有叫门的声音,并敲打得很急。赵仲和听了一会声气,听不出是谁来,只道是派出去保镖的伙计出了乱子,连忙起来开门。及至打开门一看,但见满天星月,哪有个人影呢?便大声问道:“谁呀?”即听得有人在里面应声答道:“是我呀!”赵仲和仍听不出是谁的声音,只得翻身走进来,问道:“谁呀?”一看,又不见人影,又有人在门外应声答道:“是我呀!”赵仲和已觉得诧异,复翻身到门口一看,不还是不见人影吗?又“谁呀,谁呀”的问了两声,是“我呀”的声音又在里面答应。来回七、八次,跑得赵仲和火冒了,立住脚喊道:“谁和我开这玩笑?再不见面,我就要骂了呢!”这回就听出了赵玉堂的声音,在里面笑答道:“叔叔不要骂,是堂儿!”赵仲和赶到里面一看,趁着透明的月色,只见赵玉堂踞坐在桌上,右手支着下巴,笑嘻嘻的摇头晃脑,把个赵仲和羞忿得说话不出。
  赵玉堂跳下来说道:“堂儿从叔叔头上来回一十五次,又有这么透亮的月色,叔叔兀自瞧我不见,拿什么给人家保镖?依堂儿的愚见,不如在家吃碗安静茶饭吧,免得给祖宗丢人。”赵仲和这时才知道自己的本领不及赵玉堂,然而恼羞成怒,又听了这些呕气的话,哪里再忍耐得住,从壁上抢了一把单刀在手,要和赵玉堂拼命,只是回身再找赵玉堂,已是踪迹不见,心里寻思道:这逆畜从哪里学来的这么高强的本领?他今日既两次来说我不应保镖,可见得近来劫各镖行镖局的镖,就是这逆畜干的事。怪道只我的镖,得安然无事。这逆畜必是因这半年以来,各客商都来我这里求保,他没买卖可做了,只好来恐吓我,想我不给人保,好由他一人横行霸道,这还了得吗?我不保镖,一家一室的生路,不就这么断绝了吗?只是这逆畜的本领,我这许多同行的好手,都奈何他不得,他如果不给我留面子,我又有什么方法可以对付他呢?如今一般人,都恭维我虎头庄赵家的武艺,毕竟比人不同。我自己也逢人夸张大口,若一般的被这逆畜劫了,丢人还在其次,哪里再有生意上门咧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