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海潮

  衣云道:“我们讲点正经吧。”璧如道:“真经不到庵里讲。”衣云道:“莫胡缠,我劝劝玉吾,别管闲事。你尊大人做了乡董,叫没法子想,你吃饱了自己的饭,去管什么闲帐。断得无论怎样公平,只有一方面说你鲁仲连排难解纷,其他一方面,总说你压制,说你武断,你又不拿人家的钱,为什么要给闲人批评?你道对么?”绮云说:“不差。”玉吾也以为是。绮云道:“便是你一条尊辫,也早好付诸并州快剪。”衣云道:“这是他老子的性命,万不可碰歪的。他老子见别人剪辫,总要叹口气,说什么‘不敢毁伤’‘用夏变夷’等话,那么玉吾怎敢有违严命?他条尊辫,怕要待之将来,和他老子的苫块同休哩。”说得大众粲然。当下重和双慧说笑了一阵,玉吾塞了四块钱给慧静,一同走出紫竹庵来。璧如喝得白玫瑰太多,老大有点醉意了。
  走到将近摆渡口,一处绿树浓荫里,看看是家田家,几个农妇,正坐着,把根细竹梢,削去稻柴尖上的余谷。瞧见四个少年走过,一起停了手,斜睇着。其中有个大姐,认识玉吾的,唤声:“玉少爷,你要摆渡么?摆渡船此刻正在驳苏州小轮上的客人,要停一会哩。”玉吾点点头。旁一妇人,让条凳道:“你们坐会吧!”四人暂且坐下。那时候刚巧东边有个姑娘走来,二十来岁光景,外罩件鱼肚白竹布单衫,系一条元色布裙,穿双蝴蝶花鞋,挽个风凉髻,倒也生得眉清目秀,走起路来,更是娉娉婷婷,右手臂挽个小包裹,走近村中,唤出一缕娇脆声音道:“……调水碗,……捉牙虫,……抽牌算命呀!”村上闲人,也有叫住她道:“来!来!抽一抽几文?一百文抽几抽?”那姑娘只把一双媚眼瞟一瞟,并不答话。另一闲人,把只手按住口,叫着:“捉牙虫!我好难过啊!非捉他个干净不行!”姑娘问道:“真的么?”那人道:“谁谎你!”姑娘把个包裹放在一旁,说你去拿碗水来。那人并不回答,只把个身子靠在稻柴堆上,张着口,直挺挺像个死人,姑娘一望情形,瞧到八分是胡调,挽了个包裹便走。那边坐着四人,见了好笑。那姑娘瞧玉吾生得面如冠玉,衣云更出落得丰裁隽逸,不觉呆了呆,两只脚好像不肯轻意走过似的。玉吾更飞了一眼笑一笑,那姑娘失魂落魄起来,搭讪着道:“几位少爷们,要作成我一点生意经么?”接着一笑,这一笑笑得娟媚入骨。璧如忍不住道:“我问你,什么唤调水碗?你碗里的水,怎样调法”姑娘道:“这就是简便的关亡呀,和家亲死鬼讲讲话。”璧如道:“准不准?几文一调?”姑娘伸个指头说:“一百文,那是不准不要钱。”璧如便装出很郑重的模样,叫她调起水碗来,自向田家借只碗,盛碗水,放在姑娘面前。姑娘搬只凳子坐了,喝点水,漱漱口,问璧如道:“你问的是你长辈呢平辈?男亡呢女亡?”璧如道:“女亡,好算是平辈。”又问:“什么门”璧如呆了呆,望见对门有棵杨树,触机道:“他是戴门杨氏。”又问生年几岁,几月几日死的?璧如又编了个谎,说罢装出十分伤悲似的,不时把可怜的眼光望着姑娘。那姑娘闭一闭目,凝一会神,连打三四个呵欠,忽的两颗眼珠子,向眼眶里一插,呜呜咽咽哭起来,把众人都吓昏了。听她哭罢一阵,接着娇滴滴的唤道:“嗳!我的亲丈夫呀!你掉得我好苦啊!你在阳间像荷叶上露水般,不向东边圆,定向西边圆,说不尽的快活,谁想我短命的人儿,在阴司里受苦啊!”那姑娘一边哭,一边拭眼泪,当真也有一两滴洒下,众人一哄而笑。璧如假做陪泪,肚子里笑得肠断,更不得不也学着她呜咽道:“我的妻呀!你说我快乐,我一点不快乐。我听你哭,好心酸啊!你快点不要哭吧,你再哭我也要哭哉呀!”那姑娘听得便宜已给人讨去,好像做一场交易,已经银货两清,拭拭眼泪,不哭了。玉吾、衣云两人笑得肚子肉疼。玉吾道:“算了吧,只是你的眼泪,为什么卖得这样便宜啊?我不舍得你再哭了,我问你,今年几岁,什么地方人,家里有什么人?”姑娘道:“二十岁,东乡人,船泊在南溟庄,只有两个哥子,做走方郎中的。”绮云问她,为什么老大年纪不嫁个人?姑娘绯红着脸,只不做声。绮云爱她抚媚,怜她浪漫,不忍胡调,给她二毛钱,说算了,不要找吧。玉吾道:“该应璧如出,亲丈夫权利,是他享的。”璧如道:“那么霉头也是我触的啊!”衣云有接着道:“不差,他新结婚咧。”绮云道:“他自寻霉头触,无非要讨几声亲丈夫的便宜吧了。他新夫人晓得,定要气个半死,说你们男子真没良心,一出门便咒家婆死。”璧如道:“我死的戴门杨氏呀,不关家婆事。”玉吾道:“那末还算你有良心。”说罢,那姑娘也向西去了。
  玉吾等走到渡口,摆过河来,那时已是日落衔山。衣云、绮云各自还家。璧如邀玉吾店里小坐,一路走去,璧如当先。忽地一个妇人迎面奔来,和璧如撞个满怀。璧如把她一推,那妇人又拚命向前奔去。一只绣鞋,掉在街心,只是不顾。街上闲人,大家纳罕道:“难道是女强盗吗?”玉吾、璧如缓缓走过去,到积善寺前,聚着一堆人,纷纷传说不一。有的说,青天白日,僧房里关个女人,不晓得做点什么,大约会的缺乏小和尚,所以连日连夜赶造。有的说,天下善人真多,和尚没婆娘,便有善女人把肉身供献到佛前布施,功德真是无量啊。璧如不知底细,拉个街上说小说的胡小石问他,他详细的说道:“丁全茶馆里坐个日游神金小弟,暗地瞧见个妇人走进寺里,好久不出。他进去搜了好一会,影迹全无。他不信那妇人会土遁,用耳朵去察听,听到根云和尚房里,发出一种女人笑声来。那笑声仿佛笑里带着喘,他如获至宝,奔到孙三燕子窠,报告道:方才我眼见积善寺根云师在寺后掘得一坛子横财,此刻师徒俩在房间里分赃,我看得真切,一卷一卷,搬进搬出,通通雪白的现洋,你们快跟我去分。众人一哄跟他进去,跌门而入,可怜那时根云和尚的佛牙,还没有给那妇人看完呢。幸亏妇人眼快脚快,飞奔脱险。根云给他们拳足交加的打了一顿,还把他房间里的东西,卷一个空,此事可笑不可笑。”璧如道:“哦!恨不得那妇人一路乱撞乱奔,像没命兔子一般。”玉吾道:“青天白日,佛地宣淫,那还了得。这个贼秃,非赶出他不行。”璧如道:“你又来了,你难道只许尼姑受用,不许和尚开心?你瞧寺里的三世佛,做在他眼里,他一言不发,要你多什么嘴。俗家人要吃饭,和尚也要吃饭。俗家人要敦伦,和尚也要敦伦。这是人情之常,你不能禁他吃饭,便也不能管他敦伦。我不做大总统,我做了大总统,出一条命令,把合天下尼姑一律配给和尚。”玉吾道:“呸!这还成什么世界,委实混帐。”璧如冷笑道:“你不要发急,混帐不混帐,无论怎样,紫竹庵里慧静,总要留给你的。玉吾气苦不过道:“你的嘴巴太凶,说你不过。”那时已走到璧如店里,原来璧如的杂货店,单间两进,店里百货杂陈,只用得一个学徒。璧如的父亲已四十多岁,名叫燕山,半生刻苦成家,莫说店里一切事务都要他管,便是家里种五六亩田,一亩多蔬菜,都要他和妻子亲自动手。七八月里种菜,一块菜圃在桥南,一只粪坑在桥北,燕山夫妇俩扛粪过桥,每天晚上总要往返十来次。那时璧如尚幼,在城里高级小学校读书。中秋节假回来,身上穿套新操衣,足上套双白皮鞋,挺胸凸肚,走过桥去,走上狭狭的一条桥板,还要练习他的兵操步伐,一二一二的开步向前走,不提防他娘老子扛一桶粪迎面走来,一眼瞧见儿子回家,眉开眼笑,忙把桶子停在一傍,让他走过,不留心粪桶里泼一滴粪汁在他一只白皮鞋上,变了白璧之瑕。璧如回去鼓着两爿小颊,只不理他爷。爷问问他,便哭吵起来。他爷要太平,一时没有法想,在粉墙上挖一块石灰,矮着身子扒上前去,把他白皮鞋上一滴污渍擦白了,才算引得他快活。现在璧如由小学到中学,中学到师范,毕业了回来做亲,听说满月之后,便要去做教员,他父亲乐得心花怒放,不但反当他爷看待,简直当他十七八代的始祖看待。只要他说得出,爷便做得到。自己每天吃两碗粥,儿子早上一碗大肉面,还要加十。爷笑在面上,痛在心头。一天爷儿俩在店里吃中饭,璧如瞥见街上汪绮云走过,留进店里吃饭。燕山起初道是儿子虚邀虚邀,后见绮云当真坐下,心里别的一跳,面孔上依旧堆着笑容道:“残肴了,怠慢世兄。”璧如连忙吩咐店中学徒,到隔壁三娘娘酒店里打一斤酒,炒碗蛋,煮盆虾。燕山口中搭讪着,心里正在盘算,猪圈里养两只小猪,一只丢了,好不心疼。璧如和绮云酒兴勃发,猜起拳来。燕山听在耳中,好像声声是猪叫。一会子两人吃饭,璧如又叫学徒添两尾鲫鱼汤来。燕山疼上加疼,心想两只小猪,一只都不保,可怜哪,我已养到两个足月,今天算是他的末日到了,命尽禄绝,无可挽救。想到苦处,两滴眼泪,从丹田中吊到眼眶子里。绮云见他呆呆不吃,还道是主人客气,敬他个鱼尾,他那里吃得下,只咬得一口,忍不住眼泪要夺眶而出,打个寒噤,走向里面拭泪。绮云怪问,为的什么?燕山干笑着道:“不留心鱼骨梗的,不要紧,不要紧,世兄你请用饭,没什么小菜,鱼汤淘淘吧……”此情此景,只有他儿子心中略知一二。然而璧如朋友面子要紧,也顾不得他。当晚璧如要留玉吾吃夜饭,玉吾风闻燕山量窄,不肯叨扰。怎奈璧如再四苦留,只觉却之不恭,便坐下一傍。璧如殷勤劝酒,玉吾不敢多喝。燕山因为玉吾是镇上乡董钱福爷的儿子,格外趋奉着道:“世兄,饭菜少,隔壁去添些菜吧。”玉吾道:“不必客气。”三人说说谈谈,谈到安乐村的金大。燕山道:“便是我家璧如的连襟。”玉吾道:“他兄弟金二妻领回的那孩子,相貌很端正,将来说不定有些造化。”璧如冷笑一声道:“愚夫愚妇,说也可笑,什么总长的儿子孙子,无非哄哄人罢了,那有好好人家养了儿子不收管的。此种说数,正是齐东野人之谈。你老哥读读书的,也不信他则甚?”玉吾道:“我听他们说得凿凿有据的咧。”璧如道:“我总不相信。耳闻不如目见,即使是什么总长的私生子,也决不会如此不值钱,丢到乡下来。这种荒唐说数,无非骗骗村夫俗子,你我知识阶级的人,听也别去听他。”玉吾道:“我却有三分相信,明天想到安乐村去瞧他一瞧咧。老哥,你要见见么?”璧如道:“我真不要见,我总当他们是笑话而已。”玉吾笑了笑道:“你说起笑话,我们各讲个笑话吧。”璧如道:“我笑话很多,那么我来讲笑话,你听笑话吧。”玉吾对燕山面上瞧瞧,说:“璧如你算讨我便宜,你家老伯也在听笑话之列。”燕山不懂,只管听着。璧如道:“我想起方才的和尚,便讲个和尚。城里广福寺僧,他的口才伶利,没人说得他过。一天,在路畔小便,碰见个大律师,口才也来得,他刚买顶新帽子带着走来,瞧见某僧调侃他道:老和尚,你们师徒俩,在这里商量点什么事情?那和尚却不慌不忙回答他道:我们商量不出什么,正在这里量一量他的头寸,想买顶新帽子给他,等他还俗做大律师去。……”玉吾笑道:“这大律师也算自取其辱,我来讲个量窄的人,留客吃饭。”燕山听得,呆了呆,璧如神色自若。玉吾道:“那主人留的客,却两天没吃饭了。见着一粒一粒珍珠般的米颗,心花怒放,只管狼吞虎咽,一碗连碗的添。主人心里,痛得如丧考妣,苫块昏迷似的,那客人有些觉得,要想寻句话来拍拍他马屁,可是一时无机可乘,只得套着老调道:足下真今之小孟尝也。不料这句话,拍到马脚上去了。主人道是他再要想添饭,预先伸只后脚,不得不截住他道:你说我小孟尝,吾自觉得是个伍子胥。那客不懂什么,求他解释,主人笑着道:也没别有故事,不过想到伍子胥过昭关唱的两句‘你一添一添又一添,吾心中好比滚油煎’。那客不觉喷了一口饭,从此不敢再添。”玉吾说得燕山、璧如又羞又笑,璧如假意搭讪着道:“那有这一件事,心中滚油煎着,吃个鸡蛋下肚,顿时变个蒲包蛋,吃块肉骨头下肚,顿时变块五香排骨,真要说是取之不尽,用之不竭哩。”玉吾道:“这所以叫做无稽之谈,说说笑笑罢了。”
  当下玉吾在璧如店里,吃过晚饭,璧如送玉吾回去,碰见福爷坐在书房里,面上罩着秋霜一般,两眼把玉吾瞪了瞪,将要骂出口,璧如趋上前去,抵挡替他编个谎,玉吾先接口答道:“我今天清早,碰见璧如兄,一同到他母亲家里,吃了中饭回来,他家老伯又苦留我吃了夜饭,才叫璧如送吾回家。”璧如听得把尼姑庵当他娘家,不禁又羞又恨,见福爷没有话说,两人退了出来。璧如把玉吾大腿上拧了一把,低低道:“你说鬼话,还要讨便宜,可称全无心肝的了。吾明天来问你。”说着自去。福爷停了一会,不免又走出书房,指着玉吾,数说一番。幸亏这当儿,忽有一个客来,福爷撇下玉吾,那客夜来拜访,总有急事,和福爷在书房里,剪烛谈了好一会。这客是谁,为的甚事?著者暂守秘密,诸君阅后自知。下面姑且另寻一条线索,牵到金小弟身上。小弟在城隍庙宿了一宵,走到福熙镇混了一日,垂晚又到积善寺去捉根云和尚的奸,强抢了一副被褥,卖去化用,又喝了三杯高粱,一路走向安乐村来。时黄昏已阑,月黯星稀,西风吹芦管,吁吁作声,俨如鬼泣。旁岸木叶滚滚,在惨月之下。百步外遥望,更像髑髅追人。寻常人当此。那得不心惊胆战。小弟凭三分酒力,毫不馁怯。走到将近村前,忽听得一缕幽细的哭,呜咽凄楚,若断若续。当下小弟把顶毡帽,推了推,露出额角,又拍了拍道:“吾活了二十六岁,从没见过鬼祟,难道今夜城隍奶奶跟我回来吗?阳世淫妇常有跟人逃走的,难道城隍奶奶也学起时髦来吗?哼!我小弟不怕,你来,我给颜色你看。”口中说着,在路旁小便一次,听听哭声越近,凄凄切切,酸人胸臆。那时四野弥漫,白杨萧瑟,和着那哭声的,只有一只夜鸱,接着苦啊苦啊的几声,小弟有点胆怯,只顾向前奔走。走过个绿荫浓郁的坟墓边,觉得哭声,就在这坟墓里发出来的。他不敢去瞧一瞧,飞奔而回,气喘着扒上牛棚睡去。一觉醒来,四望已是星移斗转,人静夜阑,忽一片西风,又夹着一缕哭声,吹到耳边。小弟细听很近,一时火发,自言自语道:“今宵那哭鬼,偏和吾作对,只管钉着吾哭,吾与他无仇无怨,倒要去问他个明白。”一骨落跳下牛棚,细迹哭声的由来,慢慢走过两三家门面,一个小窗子里,帖耳细听,哭声便在里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