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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海潮
正午时分,顿时音乐悠扬,人声欢腾起来。有人报道:新娘船到。伯祥、小莲两人引着众执事登舱向那妇人道喜,瞥见船上一座神像,和活人一样,全身打扮得花团锦簇,那庞儿虽是泥捏的,却也妙曼如生,身子虽是木刻的,却也婀娜有致。远远望着,眉目口鼻,抚媚天然,更觉含有一种羞答答不肯把头抬的神采,活像是个未破瓜娘神气。那妇人道:“这神像依他照相雕刻的,很像生前一样。尚有全副嫁妆床帐被褥,一应俱全,先搬上岸,陈设起来。”众人又忙了一阵,那妇人又道:“今天县里也要派员下乡,更有警察前来保护,不久就到。”福爷等心里吃惊道:“怎么连县里都知道这事?”那妇人笑了笑,也不明言。停了一会,果然县里开到一只水上警察船,一个委员捧只凤冠,走过船来,亲手替新娘带上。等到上灯时分,放炮三声,把新娘接进,一样的拜堂合卺,团圆坐朝,众执事挨次叩首。那委员先把县知事一张卡片,供在桌上,然后走向神前,行个三鞠躬礼,就算代表县知事。当下钱福爷等又向那委员恭维了一阵,委员把下乡保护原因,细述一番,众人更肃然起敬。原来委员并不认识那妇人,不过县知事事前曾接到苏州某绅士一封私函,略谓“继女及笄暴亡,濒危曾言:下嫔某乡某庙城隍,事虽不经,情有专属,鬼神之说,未可厚诬,爰择某月某日,造像遣嫁,藉了私愿。恐乡人少见多怪,请届时派警前往弹压,实纫私谊。”知事见了这信,不敢台慢,特赠凤冠一顶,派员前往保护,藉此结好某绅。至于那妇人和某绅士的关系,也便有草蛇灰线之可寻了。闲言少表。且说当晚城隍神张太爷和陈金珠小姐,半文明结婚以后,一对儿坐在暖阁里,远望着好像他们俩有说不出的万种幽情,千般怜惜,贺客一时纷纭起来,有人道:“这样一个美人胎子,莫怪张太爷看在眼里,可惜先给小木匠抽了一个头去,未免白璧微瑕。”有人道:“张太爷抱的公妻主义,莫说肯把优先权让给他人,便是你每天当着他面,上去和新娘行个周公大礼,他连眼睛都不眨一眨。”说着大家哗笑了一阵,好像闹新房似的,直闹到更残月上,一众络绎散去。委员号炮一声,开船先行。大船上那妇人,又把二十块钱,赏给香伙。一百块钱补贴费用,才始解缆开船。庙主、香伙喜不自胜,索性像真的新婚一般,把一对土偶弄弄玄虚,先将新床被褥铺好,相将扶倩一对人洞房安宿,说不尽锦帐春浓,鸳衾香细,这也是张太爷应享的艳福。当晚一宿无话。隔日天才放光,香伙揩着两只睡眼,摸进太爷新房里请安,偷觑新娘粉颊微,好像海棠春睡似的,一时好奇心发,低低的叫道:“天亮了,起身吧。”忽见新娘打了一个呼欠,惺眼微微的笑了一笑,香伙道是自己眼花,走近看时,新娘忽地大吼一声,扑了起来,吓得香伙三魂升天,六魄堕地,死了过去。正是:
愚夫多少荒唐事,博得泥人吼一声。
不知土偶怎会大吼,香伙性命如何?欲知后事如何,请看下回细表。
第二回 粉靥飞红狂且索笑银晕绿寡鹄销魂
话说庙中香伙,清早走进城隍神张太爷新房里请安,偷眼瞧床上新嫁娘时,那偶像忽地大吼一声,扑将起来,把香伙吓倒一旁。当时那偶像却不慌不忙,走下床来,扶起香伙,拍拍他胸脯,捏捏他人中,把他悠悠忽忽的一缕痴魂,从鬼门关拘了回来。香伙张眼细看时,何尝是个新嫁娘金珠小姐的偶像,那人便是安乐村一个游手好闲金三,又叫金小弟,便是上回书里所说金大的小兄弟,自被金大、金二赶出后,住在牛棚上,日夜无拘无束,闲逛各乡,大家都叫他日夜游神。他这几天因嫂子回来,羞着上门去吃饭,每天总在外面随处觅食,昨晚逛到南溟庄来瞧热闹,等到夜深,溜进厨房,见剩下许多鱼肉酒饭,凌乱杂陈,他一时馋性发作,吃一个光。谁想酒喝得太多,身不由主,摸进张太爷新房瞧瞧,阒无一人,新床上倒陈设得花团锦簇,他便把张太爷神像抱放床底下,新娘偶像翻过一旁,和衣睡下,口中还模模糊糊的说道:“对弗住,新娘子,陪陪我。”说着呼呼睡去,直到天明,宿醉始醒。听得香伙叫他,他才觉心中惊慌,吼了一声,扑将起来,险把香伙吓死。香伙惊定,要叫庙王来扭打,小弟陪个罪说:“老阿爹,马虎点罢,闹起来你也不能脱干系,说你当甚么心,太爷新娶姨娘,第一夜便给外人睡去,你该当何罪!”香伙胆小,果然软化,小弟依旧替他陈列好了,对着香伙笑眯眯道:“你瞧,我虽和新娘子同床合被,可是汗毛都没碰歪她一根咧。”香伙啐了他一口,小弟便也溜出庙门,一路向福熙镇鬼混去了,暂且按下。
福爷昨天劳了全日的神,回家已过午夜,委顿异常,睡到晌午,还没起身。他儿子玉吾,乐得心花怒放起来。清早写三张字条,差家人去约三位朋友,到隔河一座尼姑庵里吃中饭。这庵本来是座富室家庵,叫紫竹庵。现在富室凌夷了,当家的尼姑只好出来募化度日。当家的名叫妙贞,年虽迟暮,风韵犹存。有两个徒弟慧静、慧娴。慧静十八岁,生得明眸巧笑,妙舌粲莲。慧娴只十五岁,玲珑活泼,婉转娇憨。那双慧出身,都是乡村女儿,从小送进庵去剃度的。每日礼忏诵经以外,倒也不大到外间闲逛。因此皮肤生得白雪之白,面孔生得白玉之白。施主一见,谁不动怜香惜玉之心。玉吾更是年少英俊,丰姿秀逸,吉士的资格,当然魁首。只恨家教太严,管束太紧,不能在外乐个畅快。平日在家里,瞒着老子,点盏油灯,在枕头旁边偷看看《红楼梦》、《金瓶梅》以及《倭袍》《三笑》那种弹词小说,看得兴浓,便觉出外游逛,更不容缓。他母亲陆氏,因只养他一子,很钟爱他,偷偷地每月十块八块钱,总有塞他。他有了钱,便如鱼得水似的,悠然而逝。那天约的三个朋友,一个汪绮云,街上汪四先生的儿子。一个尤璧如,街上杂货店里的小开。一个沈衣云,附近澄泾村一家穷读书人家的儿子。当下玉吾先摆渡过河,一路跑到紫竹庵,敲门入内。妙贞素来敬重他的,因他是乡董福爷的儿子,怎敢怠慢,陪笑着引进一条通幽竹径,直达一间静室,静室里面悬个匾额,题着“天香深处”四字,窗外两棵桂花,一丛芍药,墙上一个福字,一副刻竹对联,刻着八个字“问花笑谁”,“听鸟说甚”,是沈其蓁所书。其蓁便是沈衣云的祖父,文名煊赫一时,本来是个老举人,衣云的父,没有进学,发愤读书,呕血而死,家道因之中落。衣云不能自存,依他叔父度日,与钱玉吾很亲善。当下玉吾对着窗外那副对,正在出神,慧娴憨跳而来,叫道:“玉少爷,你来了,师兄在里面叫你呀!你怎么好几天没来,你在那里玩呢?”玉吾也不开口,只管捏她的手,捋她的袖子管,一段嫩藕似的小臂,给玉吾摩挲了一阵,又伸手去摸她长领里露出一块雪白的肉。慧娴格格笑不可仰,正在撑拄之间,慧静慢慢走来,穿件秋色香色的家常袈裟,光着个留海顶,慧娴忙叫道:“师兄快来帮我,肉痒煞哉!”玉吾只不肯放,好像要在她胸前挖出件什么东西似的。慧静叫道:“玉少爷,像甚么样子,动手动脚!”玉吾听得才放了手,慧静又道:“今天甚么风,把你吹过河来,你一去总像断线风筝似的,那一句话有实在?当了面,甜言蜜语说得人心软,背了人又不知在那里寻欢作乐。你们男子的话,我再不信了,真靠不住哪。”说着,两只睃眼一横。玉吾也不回话,只把个头凑上去,面擦面擦了一擦,只管嬉皮涎脸的笑。慧静又道:“孩子气又来了,年纪一年大一年,怎么改不掉?吾问你,今天可要请客吃饭?”玉吾道:“有什么客不客,依旧几个老朋友,你去煮几色素菜,荤的不要,并且要你亲自动手煮。”慧静笑了笑道:“我手上又没仙露,偏要点我,我不煮。”玉吾道:“你又来了,你烧火,吾来煮。”慧静噗哧一笑说:“不长进,你明儿讨了家婆,要给她打到床下去咧。煮小菜,女儿的事,你会煮。。”玉吾道:“那末你是个女儿,你该煮,吾本不会,激激你呀!”
说时,慧娴在旁,推慧静去煮说:“师兄,你去煮吧!园里有青菜、扁豆,叫李佛婆挑去。”慧静又向玉吾瞟了一眼,始飘然而去。玉吾又和慧娴说笑了一阵,尚不见朋友到来,独自踱进里面一间小轩里去。轩里悬块银杏绿文的匾额,上题“松籁山房”四字。靠壁一橱经卷,一张小桌,桌上茶壶茶杯,文房用具,正中供一尊古铜小佛,两个古磁花瓶,瓶中插两枝木芙蓉。靠西设张湘妃榻,一床被褥,折叠整齐。轩前有棵古松,树根合抱,根荫成幄。这轩里便是双慧的卧室,只有玉吾做过入幕之宾。玉吾坐在榻上,翻翻枕边,找到两件法宝,一串普渡香珠,一册《双珠凤》小说。玉吾把香珠闻一闻,小说约略瞧了半页,依旧替他放好。静娴进来叫道:“朋友来了!”玉吾连忙走出,见三人一同来的,迎上问道:“你们怎碰得巧?”衣云道:“我们在璧如店里约会的,你酒菜预备好么?”绮云道:“他起早起来这里,怎会不预备。”璧如接嘴道:“起早起来,可曾碰见什么隔夜人?”玉吾听得,很觉难堪。正说着,妙贞走来,搭讪着道:“两位云少爷,玉少爷,璧少爷,通来了,我们小庵里便热闹起来。难得的几位少爷,平常请也请不到,请坐喝茶罢。”叫声李佛婆,端上四碗茶,玉吾喝了一口道:“茶叶很好。”妙贞道:“这是春上在杭州买的龙井呀。”玉吾道:“哦,怪不得清凉有味。”妙贞又道:“你们在这里喝茶,我要到澄泾接生意去,来不及回来陪你们了,再会吧。”说着,出门自去。当下汪绮云最赏识慧娴,说这小妮子,天真流露,真像只小鸟,你看她两只眼睛里溢出水来。一张河豚小口,不到一寸阔,见了怎不动心。璧如道:“这也是他爷娘加工制造的,然而也不容你动心。”说得众人大笑。慧娴羞着,把璧如打了一下。里面慧静叫道:“师弟,你和李婆把桌子椅子排好,菜好了,吃饭吧。”李婆走来,一一端正,四人合坐一桌。玉吾叫李婆再排两只椅子,璧如拉慧娴坐,慧娴不肯,和绮云坐了。停会慧静出来,说一点菜没有,你们喝什么酒,吾去拿来。玉吾道:“木樨烧吧。”璧如道:“白玫瑰好。前会的木樨烧,好像出了味,上口很淡,还是白玫瑰来得凶些。”绮云道:“怎么尼姑庵里开了酒店似的,任便什么酒都有呢?”玉吾道:“慧静自己浸的,三大瓶高粱,一瓶木樨,一瓶白玫瑰,一瓶代代花。”正说着,慧静捧出一柄古磁小酒壶来,把四只玻璃高脚小杯,各敬上一杯,坐下玉吾一旁。李婆端上四只碟子,一只菌油拌嫩豆腐,一只白扁豆子合冬笋,一只豆腐衣卷子,一只豆腐干屑拌马兰芽,都很精致。绮云对着玉吾道:“谢谢主人。”璧如指慧静道:“你要谢她的,她忙了半天。”慧静道:“谢什么,承你们少爷肯来吃素斋,连我都修福的,只怕吾不会煮,不配你们的胃口。”璧如道:“胃口怕再配不得,再配要连碟子都不剩了。”说着大家喝酒。衣云把个腐衣卷子解开,内有香菌屑、冬笋屑、青豆屑、枸札屑、五香腐干屑,不觉称赞道:“有味啊!”绮云也道:“当真妙手调羹,害得‘厨房娘子费功夫’。”璧如道:“这句话要改去两字方称。”衣云接着道:“当改‘厨房师太费功夫’才说得过去。”慧静羞得两颊飞红。绮云道:“现在的师太,便是将来的娘子,安见一生一世做师太。”慧静道:“我们出家人,当然一生一世的事,你越说越不成话了。”绮云道:“便是你要一生一世做师太,玉少爷不放你做怎样?”说着慧静更难为情,叠向绮云飞了几个白眼。接着叹口气道:“可怜我们出了家,这条心就像死了一样,也不省得红尘中有什么好处?”衣云接着道:“红尘中的好处也不过如此而已,怕还没有这样清静快乐咧。”璧如插嘴道:“一个女子,等到出头露面去做人家的娘子,已是没有什么好处了。最好在暗地里偷怜密爱的做娘子。”这话说得玉吾的脸都红了,慧静更羞得要站起身来。那时恰巧李婆端上四色菜来,一碗口麻红烧豆腐,一碗冬菇菜心,一碗什锦素鸡,一碗清汁腐皮卷子,都满满的装着,众人赞不离口。衣云道:“菜太多了,真要谢谢师太呢。”玉吾道:“谢她一杯酒吧。”慧静不肯喝,绮云道:“半杯吧。”玉吾把自己一杯酒喝了一口,递过慧静,一饮而尽。璧如道:“这是玉吾敬的,我们三人各敬一杯。”吓得慧静要逃走,玉吾拉住道:“公敬半杯吧。”慧静只不肯喝,对过慧娴,伸过手来,抢去喝了,说:“我替师兄喝吧。”慧静道:“你要醉咧,高粱怎好一杯一喝。”众人都称赞慧娴爽快。慧静虽只了半杯酒,面泛桃红,分外娇艳。慧娴席间周旋,真如小鸟依人。衣云道:“太阳已西斜,怕要三点钟了,我们再也吃不下什么。”慧静道:“我去煮碗青菜面吧。昨天剩下自己做的面条子,倒很柔滑,我去煮来。”玉吾道:“我最喜欢吃,只是待李婆弄去吧。你心不在窝,不要做倪阿凤,把面切断了煮。”慧静瞅了玉吾一眼道:“你倒把《双珠凤》读得滚熟。”玉吾道:“吾只瞧这一段,还是昨夜在你枕头旁边瞧的哩。”慧静啐了口道:“你一定今天早上偷见的,我昨夜真瞧到这里。”玉吾道:“那末我也瞧到这里。”那时璧如插嘴道:“你们大家听着,她枕头旁边的事,玉吾会得瞧见,本事真不小啊。”绮云道:“慧静,你瞧《双珠凤》不如瞧《玉蜻蜓》来得有味。”慧静没见过《玉蜻蜓》,便问怎样好看法?璧如接嘴道:“《玉蜻蜓》内的申贵升和一个三师太,爱好得说弗出,怕比你和玉吾还要爱好咧。”慧静羞极,叫李婆煮面。玉吾佯道:“你串香珠送了我罢。”慧静惊道:“这是师父的,怎好给你。”说着要搜玉吾的袋,玉吾道:“没拿,你莫发急。”这时各人吃了一碗青菜面,散席喝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