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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海潮
衣云一路痴想,将到秦庄市稍,远望着一所巨厦,可是屋顶上有十来个小工蹲着扫雪。衣云纳罕,暗想这家主人,倒胆小透了,难道怕雪压坍这样根牢固实的屋子么?不免问问摇船的阿福道:“阿福,你瞧这边屋顶上,不是有十来个人蹲着扫雪吗,屋顶上的雪,不知扫他则甚?这家主人,你认得是谁呀?那住宅不小啊。”阿福道:“少爷你不认识么?这住宅便是薛百万的呀。前清时候,那家有百万家私,良田不下三四千亩,只为主人黑心不过,算盘太精,收租太凶,只管欺瞒种田人,种田人性命,他当个蚂蚁也弗如。冬天收租,公差捉到佃户,私刑拷打,真不算数,他把个人合在两只栳栳里,用麻绳缚住,在雪地里抛东抛西,抛了一回,放出来,喷口水在面上,待他悠悠醒来,然后再抛,这样抛法凭你是个铜筋铁骨的汉子,抛上三回,筋酥骨软,一个人像肉团子一样,你想惨弗惨。他主人呢,站在月楼上面,身穿狐裘,手捧暖炉,哄着小孩子嘻嘻哈哈的瞧看,取个名字叫‘狮子滚绣球’。倘使那佃户吃不消死了,苦主家属在旁哭吵,那主人的小儿,抓几把银洋撒下楼去,那苦主见人已死掉,告状没钱,只好抢着地下几块雪白的东西,自去成殓了。可是不满百年,败这到样,主人死了,没有子息,嗣两个侄子,抢着卖田,到光复那年,只剩这所破大宅子,卖也没有人请教。现在听说那所住宅的主人,前天夜里缢死在宅内。他老婆没钱殓,把所住宅卖给江北人,讲定三百千文,拆屋剩地。只因江北人付不出定洋,他要把砖瓦木料卸下卖出付钱,那边呢,人死在板门上,等着此款入殓。双方依旧摈僵,又搁了一天,经人调停道:好在天冷,把死尸搬到祠堂里搁着,尽五天内赶快卸下屋顶砖瓦,先卖掉付三十千文作殓葬之用。当下照此办法,今天大概还搁着死尸,等江北人拆屋瓦呢。”衣云听得,频频叹息道:“怪不得十来个人拚命扫雪,天下真有这样果报神速的事啊。”阿福又道:“这所宅子可也不小,统共七开间五进,四只大厅,听说从前造他,化两万多银子,现在卖几个钱,只抵得从前木匠吸的烟酒费。”衣云道:“为什么卖得这样贱法?”阿福道:“不贱谁要?内中门窗户闼,想早卖光,现在卖的屋壳子了。你想江北人真会想法,听说合着十来股,做这笔生意,倒包可发财。”衣云道:“本村人为甚么不塌这项便宜货呢?”阿福道:“本村人碰也不敢碰。说也奇怪,村不无知小孩,偶然走进宅里,拾一段木屑,挖一块泥沙,回去立刻发寒热,给父母知道,买几串纸锭去焚化了便好。因此互相传说,这宅子里的鬼,凶得出奇出格,相率裹足,平常走过那里,瞧也不敢瞧一瞧,那么谁有此胆量,敢买他屋料呢!”衣云笑道:“照你说法,那江北人不怕死的么?”阿福道:“现在大概那个吊死鬼已向阴司里几个凶鬼说通,不拆,他要做冰冻僵尸的,那也没法,只好不作祟了。”说得衣云好笑。阿福道:“船已到埠,少爷登岸吧。”衣云走去访秦催头,秦催头的妻子笑迎着道:“他刚往附近催租米,吃饭总回来的,你等一回吧。”衣云道:“我到庄上踱踱,喝碗茶,他回来,教他到茶馆里来谈谈。”说着踱到庄上去。那秦家庄,也有一条小街,十多家铺子,内中茶馆要占三家,其他酒店、面馆、药铺饼摊,倒也人事粗备。衣云走过两家茶馆,见每家总有一张赌桌,入局赌的只四位,围观的七八人,挤得茶客,躲在壁角落里,风炉脚边,像煨灶猫一般缩着。衣云觉得插足不进,再走过去,到市梢药铺对过一家,稍微清静些。赌桌虽有,参战员略少一两位,当下塞身而入,靠窗坐下,泡壶浓茶,倒在杯内,像白水一般,启盖瞧瞧,茶叶倒塞满茶壶。衣云回头望见窗槛上晒一大堆还魂茶叶,才始明白,心想原来这样再泡再晒,循环不息,莫怪要变“君子之交”的了。暗想亏得泡的浓茶,倘泡淡茶,不知要怎样淡法,那也顾不得喝两杯,望望对门药铺里一块“青囊济世”招牌,那囊字写作字,衣云想大概是个“没口袋吧”。又见匆匆奔来一人,把张药方授给店员,嚷道:“快些!快些!病人将要断气。”店员道:“性急甚么?死了吃正好哩,要紧怎不昨天来呢?”那人也不和他辩,站在柜边等。
店员只管慢吞吞一味一味秤,像膏药般摊在柜上。那人忽在药内捉出条蛀虫,给店员瞧道:“你瞧你瞧,蛀虫也好卖钱么?”店员道:“这是姜蚕呀,正一味要药。”那人道:“姜蚕怎会活呢?”店员道:“吃了我们仙丹一般的药,自然活了。”那人道:“蚕要大些哩。”这时帐桌上另一店员走来,瞧了瞧道:“这是冬虫夏草,冬天本来要发活的,你懂甚么?病人冬天死去,吃下便活。”那人点点头,仍放在包内。店员逐包裹好,再总裹一裹,那人提了说声记帐便走,店员待他去远,才把屉子内的冬虫夏草和大一些的姜蚕,统统检出,丢在街上,瞧他毫不足惜。衣云那时,忽听得室内一片喧嚷,原来两个瞧赌钱的看客争吵,经馆主劝解,双方含怒不言,依旧面对面站着,各瞧各打。那打牌的却笑嘻嘻道:“你们争些甚么?我输了钱,也不响一声,倒要你看客着急。”另一赌客道:“这就叫‘吃狗屎忠臣’、‘皇帝弗急急煞太监’。”说时,摸起张牌,要想打出,旁一看客,嘴唇一披,正给对方看客瞥见,冷笑道:“你犯的嘴牵疯么?”那人不服,又嚷起来,各不相下,几至用武。那时亏得走进个四五十岁的人,大家一哄叫他声五爷,五爷点点头,坐下正桌,泡上一壶茶,阖茶馆人肃静无哗。跟着两个乡老进来,坐下五爷两旁,气喘吁吁,努目对视。五爷对甲乡老道:“你说你说,吵些甚么?甲乡老指乙乡老道:“他家一条水牛走到我家坟墓上来吃草,可恶不可恶!”那时乙正把个红纸包在桌底下塞到五爷左手,五爷觉得,即道:“牛本来认不得你家坟墓,只是……”甲也把个红纸包塞到五爷右手。五爷道:“只是养牛总要当心些啊,只是……”乙又塞过一个。五爷道:“只是吃些草,碍甚么事呢?只是……”甲又塞过一个。五爷道:“只是践踏坟墓这个题目倒很大啊。只是……”乙又塞过一个。五爷道:“只是墓傍该扎个篱色,牛便钻不进了。只是……”甲又塞过一个。五爷道:“只是已经践踏了,该当……”乙又塞一个。五爷道:“该当下次留心。只是……”甲此时三个红纸包已塞完,只把可怜的眼光望五爷,乙却又连塞了两个,五爷斩钉截铁的说道:“只是下次不踏算了吧!下次不踏算了吧!吵些甚么?”衣云正瞧得出神,窗外阿福来喊他道:“秦催头叫我来寻少爷去吃饭吧。”衣云当下跟阿福到秦催头家,秦催头款待衣云吃饭,席上谈及五爷,秦催头道:“他是这里正直无私的一个村主呀。”衣云道:“怪不得。”饭罢,把叔父的话细述一番,横单一张交给秦催头。秦催头只管摇头咂嘴道:“祥爷这件事太作难吾们了,种田人还过算数,再要去倒扳帐,那是千难万难,你去说说,惹他们一顿臭骂,这事云少你回去和祥爷商量商量再说吧。”衣云也没话好说,只得和秦催头作别,吩咐阿福趁早开船,任便摇到福熙镇一趟,不过多一二里路,一直不进湖面,抄一条小港便是。阿福依他的话,摇过澄湖口子,不进澄湖,一直摇去,心里也想去逛逛福熙镇,吃些点心。衣云坐在舱里很闷,走到船头上站着,望望四野景色。时正冬令,日晷很短,太阳已西斜,微风拂拂,树梢雪片,扑到肩上。衣云远望仿佛一艘小船也在慢慢摇来,一眼瞧着他渐摇渐近,略闻乃之声,忽舱中一人,也走出船棚,站到船头上来。衣云望望面孔好像湘林,只是身穿长袍,分明是个男子,再摇过些那人忽把手中一块手帕,对他扬扬,衣云想那人或是玉吾,也扬扬手,忽听那人高叫道:“云哥,你上街吗?”衣云听听口音是湘林,反不敢答应起来,只点点头。再近一些,见那人何尝不是湘林,风飘着丝丝拂拂的鬓发,那股甜香也早已送了过来。只因她怕冷,穿一件水绿缎灰鼠里子的男袍子,四围滚着阔边,梳一条滑辫,穿一双浆色绒暖鞋。衣云这一喜喜得汗毛根根上劲,心花朵朵怒放,忙道:“湘妹,我本来望你呀,到街上没别的事,你船上还有谁啊?”湘林道:“我的祖母。我到姑夫家住了十来天,很寂寞,今天逼着祖母回来。”说时,两船已碰头。衣云吩咐阿福倒转船来,跟回去吧。阿福老大不高兴,只得听他,缓缓随着。衣云又在窗子里招呼一声老太太,问几句家常话。等到船进湖面,衣云吩咐把两只船,并摇起来,两人站在船头清谈。忽一缕幽香沁人心脾,觉得那股香味不像香水香油。衣云问道:“甚么香啊?”湘林伸手到舱口,拿出一大枝腊梅花来,笑道:“这是在姑夫园里折的呀,带回去瓶里插供插供。”说着,拗三四剪含苞未吐的,递过衣云。衣云接着,拈在手中嗅嗅,笑道:“这几枝梅花,含蕊未放的蓓蕾尚多,每枝只着两三花,怕他要待春光才开咧。”湘林道:“你有精雅的小花瓶供养么?我家很多。你要来取一个去,供在书桌上很清幽。前月我病中要采一枝梅花,自己园中还没开,无从觅起,很觉闷损。”衣云插嘴道:“湘妹病中,我很担心,你可是从鱼塘岸上惊吓而起?那天我倒见你的呀。你不是穿双妃色蝴蝶花鞋,我想唤你,碍着叔父,明天便来探你,你在水阁上对吾说头痛,不能下楼,以后我又来探过你几次,你病未痊愈,统没见面。”湘林听得,面上薄薄飞上一阵红云,听到衣云述鱼塘月夜叫喜的话,更羞不可仰,低低道:“你不要说吧,张妈统对吾说过了,说你半夜里像痴人般独自闲逛,碰见她,她送你回去。明天又遇你,问你你已记不起,真有这回事么?”衣云道:“当真的呀。说也很怪,这一会事,我好像在梦里,送你回家,碰见张妈,那晚不知湘妹也做过甚么梦没有?”湘林道:“你又来了,两次碰见我,总要我说梦,你真是个痴人,我无论做甚么梦,统不告诉你了,省得你寻根究蒂起来,逼得人……”湘林说到此,横眸一笑。衣云那时亦觉情不自胜,低头微赧。湘林四顾道:“天色垂暮,雪景更佳。云哥,你瞧水波鳞鳞,鸥鹭依依,湖上的晚景,真清丽啊。”衣云放眼四瞩,微微点头。那时一双儿女,直似湘君出水,林逋归来,虽极化工之笔,只能绘写一幅湖上的俪景,不能描摹两人心底的爱丝。莫怪身当其境,神魂飞越。衣云转念又想到自己身世可怜,不免把颗热辣的心冷下一半,指点树杪鸦巢,对湘林微微叹息道:“湘妹,你瞧飞鸦到晚,尚有归宿可寻。怜我此身,还比不上一只飞鸦哩。”湘林觉得,忙把闲言去岔开他悲感道:“云哥,你说曾在鱼塘见我,前面将到鱼塘,你道当时我在何处?”衣云遥指道:“你不是便在这条堤上,好似走到那里,你脚尖便换了方向。当时我坐在船舱,只见你双脚,脚以上始终没见,心中好不纳闷,恨不得探首窗外叫你,和你讲话。”湘林接口道:“你真说痴话了,只见双脚,那能确定是我呢?”衣云正要回话,忽见远远地塘岸上一个人跳到湖中,只听扑通一声,浪花四溅,把衣云、湘林齐吓了一跳。正是:
日暮澄波残雪里,载将倩影一双归。
不知跳下水的那人,为什么要投水,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六回 采香泾畔拾翠寻芳摇碧斋中携云握雨
话说衣云、湘林并舟归来,遥望鱼塘岸边,相与指点游踪,引证履印,湘林问:“你只见一双鞋尖,怎能确定是我?”衣云正要回答,忽听扑通一声,有人从塘岸跃入湖中。当下阿福抢先飞划上前,要想援救那人。瞧瞧水中,透出个人头来,猪肝色两爿脸,阿福认得摸黑鱼的张海泉,惊心始定,骂道:“海泉,你寻死,刀上绳上统好死,不要氽塘湖害甚么人!海泉道:“阿福哥,我穷总穷,要吃碗年夜饭时。你放下十七八窠心,寻死也不害你的。”阿福道:“你不寻死,寒冬冷月,跳在水中作甚?”海泉道:“我在塘里摸下半天鱼,谁想鱼断了种,倒弄得一身泥浆,索性汰汰清晦气过年吧。”那时阿福已一路摇将过去,衣云望湘林的船,已落后停泊。湘林家,本来不待摇过鱼塘便到。湘林站在船头,正要跳上岸去,衣云把枝梅花对她举举,湘林也举举。阿福一直摇到自己船埠停泊。衣云跳上岸,莲香正站在门首,见衣云回来笑迎着,衣云分枝梅花给她,吩咐供在老爷内宅。莲香问梅花那里拗的?衣云谎他路上折的。莲香接过嗅嗅,走向内室去。衣云一直进书房,找个小磁花瓶,盛些清水,供在自己坐的一张桌子上。心想这瓶梅花,是美人所贻,格外清艳。一面想一面走到叔父跟前,回覆一番。叔父听得秦催头不肯上劲,也只好叹口气。衣云从此镇日静对梅花,早上晚间,总要呆呆出一会神,仿佛朵朵花蕊里,吐出个湘林粉脸来,旦暮和他作伴似的,倒不觉得闷损。过下十来天已交立春,腊尽春回,瓶中梅花也怒放开来。衣云心想,我这里梅花开放,湘林那边也一定开放。湘林那时也一定和我一样快乐咧。当时老师已放年假回去。衣云独坐在书房不便,索性把瓶梅花,和几本言情小说,搬到卧室里去。
那天午后,正走进内宅,向婶母索钥匙,忽听得一片卜冬卜冬弹三弦的声音,向内瞧瞧,却是个算命瞎子,绷着两只铜铃般眼睛,一派胡言。衣云也无心去听他,见叔父、婶母、莲香三人,正听得出神。衣云索了钥匙,便走向卧室中去,伏枕观书。正瞧一册林译的《红礁画浆录》,瞧到下半哀感动人之处,觉得凄惨起来,不忍再瞧下去,恍恍惚惚一觉睡去,直至日落天暮,才始醒来,走向湖滨散步,想一泻胸中郁结不宣之气,蓦见莲香站在一艘江北船船头上,对着几个江北人抽抽咽咽的哭,衣云骇问为的甚事,又要伤心起来?莲香却说不出话,只管挥泪。那船中一个中年妇人,文皱皱的道:“少爷,她没甚么事呀!你家老爷、太太待她这样好,你少爷又很照顾她,她吃得好,穿得好,真好比一跤跌在天堂里,还有甚么不快乐呢。只因今晚我们几艘江北船,一起要过江去度年关了,承情她走来送行的,她无端想起今春和爹娘一块儿快快活活过江来,一艘船便似个活动的家,满望在江南住一年,便搬回江北去,安安逸逸,夫妻老小,度过新年,再快快活活过江来,谁想一个家搬了出来,搬不得回去,夫妻老小,快快活活过江的,弄得孤孤零零剩她一个人,永不再过江去,因此伤心呀。”衣云听得,眼腔也红了一圈,当劝莲香不要哭罢,死的死逃的逃,也是没法。莲香只管凄凄楚楚,忍住眼泪要想不哭,总忍不住。那时各船大家揩拭揩拭板桨,收拾收拾芦篷,准备一帆风顺开船。那妇人推莲香上岸,莲香强着不肯,呜咽道:“妈妈啊,倘你回去见我亲娘,托你告诉她,我在这里做丫头,她若有条心来领我回去,我跟妈喝冷水,嚼泥沙,不怨妈的。她若无心来领我,那么只当我女儿死在江南罢,望亲妈想法,把三间草棚卖几个钱,到江南来把爹爹一口棺木运回去埋葬着,我女儿也安心毕念的了。我将来不论死在那里,我自己的魂灵总会去寻我亲爹爹的,叫亲妈也不要来管我罢唉!亲爹爹,今年开船过江时,还预备冬里早些回去哩。谁想他老人家的阴魂,便永滞在江南啊。倘亲妈不来领回我爹爹的棺材,我女儿也只求死在江南,永伴我的亲爹爹了。”莲香只管哭诉,船上众人已不耐听她,推她上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