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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海潮
衣云正看得出神,忽见两双女子的脚,也从塘滩上闲行,都是六寸圆肤,一双还穿着妃色绣花鞋,鞋尖上绣的蝴蝶穿紫藤,娇艳绰约,娟媚入骨。衣云望着,了了可辨。只恨船窗窄小,坐着平视,仅见得脚以上湘裙半截,其一不穿裙,只见两只脚管。衣云要想探首一窥,怎奈叔父核帐已毕,娓娓论追租。衣云口中应着,心中思潮起落,忑忑不宁,私忖日暮村郊,除却湘林,有谁穿这样的绣鞋?且村妇田妪,谁具这样丰姿的脚?这双脚,委实好确定是意中人的。当下瞧她姗姗微步沿塘走来,只因塘岸泥泞,一步一滑,衣云恨不得把一缕痴魂,化作长堤,衬到她脚底下去,好等她安步徐行。那时眼见她脚下一滑,便浑身筋骨一颤。那双脚只走得三四十步,衣云已是汗盈脊背。她走到个岸曲傍边,顿了顿,衣云一口气也息了息。她蹲身一跃,跃过曲口。衣云的心房,别的一荡,险些把颗心,吊出腔子。他叔父道:“衣云,你是我侄子,我的租米讨不到,你总要替我担些心事。我不知你心上可在替我盘算么?衣云道:“我正在提心吊胆,该下田,收不到米,那么总要大家想法。”正说着,窗外那双脚,脚尖换了个方向,右脚忽一滑,膝盖在地上一跪,险些滑到塘内去。衣云这一吓吓得站了起来。他叔父道:“衣云,催租除开追外,有没妙法?”衣云道:“这也没法,无非……无非……我们还是回去计议罢。”艄上阿福叫道:“到了,起岸吧!”当下叔侄登岸,四望天色已夜,衣云回到书房中坐了一刻,同叔父胡乱吃罢夜饭,暗想今天见湘林,却只见她一双蝴蝶花鞋的脚,也算没眼福,那不穿裙子的,定是她婢女秋菊,怎会垂晚到塘岸上来闲逛呢?忖了一会,想那鱼塘,离湘林家很近,她大约是寂寞无聊,才同小婢郊游,恨我不曾探首窗外望她,既而又想到当时即使我探首去望她,她见了我,唤起我来,叔父不要起疑么?那末幸亏没有望她。忖了一会,打定主意,明天晚上,总要到她家去,认认她那双妃色的蝴蝶花鞋,那花鞋上,一定有不少污泥了。不知她裙子上污泥溅到没有?花鞋裙子细事,第一腰膝跌痛没有,这倒很担心事的。想到此,又联想到前日讲的梦境,细味了一番,倘真的我在她遇盗时碰见她救她到家,那末我是她急难中的救星,她心里当然感激到我万分,便是她的祖母父母,也不能嫌我穷,说不定肯嫁我。唉!可惜是个梦,即便是梦,那时倘我的梦魂也钻进她的梦境里去,真的把锦被卷了她,送她到楼上,替她焚香煮炭,在榻上温存她一番,那末我的艳福也是不浅。可惜我梦见她,她不知我梦里温存她。她梦见我,我不知她梦里知我究竟怎样的亲昵,那是无穷恨事,以后希望她多梦见我几会,梦中十分亲昵,不要生出意外来拂逆他那颗心。
衣云呆呆地出了一会神,便走向叔父处索了个钥匙,到小屋里睡去。睡到将近天明,忽听得屋外一缕凄凄切切的哭声,不禁转辗反侧,再难入梦。俟东方晓色透明,便开门找寻哭声所在,却在河埠泊的一艘江北船上。那江北船,统共有三四艘,一起傍岸停泊。那时船棚上铺着一层严霜,残月映上,闪闪作光。四野绝无人喧,鸟语也只一两声。湖上白雾,一望无际。衣云听得哭声,好像是个女子,也不知为的什么,当下无从打听,重行去睡了一会,见太阳照进窗子,才起身走向书房去。吃罢粥,再走到河边来询问清晨的哭声。原来这江北船上的人,男女都替祯祥家打米子的,四艘船中,不下一二十人,力大的男子,每天好打三四臼。妇女只能打两臼,每臼给他们一百二十文。其中有三艘船上,男子兄弟们多,一日进款有一千多文,倒也可以过活了。另外一艘船上,只一夫一妻,一老翁,老翁打不动了,只有那丈夫每天打三臼,那妇人只打一臼,另一寄顿在船上的女儿,十五六岁,气力不大,每天一臼米也打不大白,统计四人,每天至多弄到五六百文,你想自己吃饭怎够开支?因此每天半饥半饱的三人哭吵着,大家要把那个寄顿的女儿撵开她,那女儿却也很伤心,原籍江北兴化县人,跟着娘老子开船到江南来寻生活做的,不料秋间他老子生瘟病死掉,没钱使用,替隔壁一只卖糖船上借了三十千文成殓,埋葬在义冢上。她母亲忽又跟了另一船上的人逃走,不知去向。剩下她一人一船,那船又给债权把她作抵。她一身无归宿,就寄顿在那艘船上。那船上的老翁,本来涎她抵桩带回去给第二儿子做老婆的,不想十月里有信来,说第二儿子死了,那么这个女子,便做了个赘瘤似的。一日三餐,倒不可少。身体很弱,打米不来。大家恨她,当她一条米蛀虫,巴不得立刻撵她走路,少一张吃嘴,多一升白米。那女子无路可走,每夜思前顾后,只有凄啼。
当下衣云听得另一江北人讲出这一番原因,不禁触起自己的悲怀,沦落依人,物伤其类,难免洒了几滴同情之泪,便走向打米子的小屋中,去探探那个苦命女子,正在喘着拚命的打米。江北人往往多麻面,那女子却圆圆的面孔,皮肤虽黑,毫没疤斑,五官位置,娟秀整齐,只是双眉微蹙,一望而知心有隐痛。衣云问她几岁?叫甚么名字?她说十六岁,叫小顺子。又问她早上不是你哭吗?你为甚么哭?她羞着绯红了脸,并不回答。衣云心中很受刺激,便去见叔父,把详情告知,言下向叔父乞怜似的。祯祥去看了那女子,倒也慈悲心动,见她力不胜重,喘吁吁打米,打两三下,总要挥一把汗,老大有点不忍,便吩咐她,叫她充个丫鬟,打扫打扫房间,服侍服侍太太。那女子跳下石臼来,对祯祥磕了三个响头,站在一旁。猜她心里,好似获了大赦一般。当下衣云大功告成,便同叔父俩领那女子到上房见太太去。祯祥的夫人陈氏,把那女子端详了一回,那女子也便连忙磕头,叫了几声太太。陈氏见丈夫已答应收她做丫鬟,便问她年纪月生,因她六月生的,替她题个名字唤莲香,教训她几句话,寻一套旧棉袄裤给她,叫她去冲个浴,才算完事。衣云心中,也似一块石头,才始放下,走向书房读书去了。到得晚上,想起昨晚在舟中瞥见湘林鞋尖的事,便一溜烟走到陆啸云家,和老太太谈了一会,却不见湘林走出。心中正在纳罕,忽见秋菊走下楼来,道:“小姐有些头痛,此刻已睡。”衣云心中一怔。也不敢详问,辞了走出大门,站在墙角下对着水阁凝望,仿佛忆及从前湘林说的,那水阁上面,便是他的妆台。正在出神,忽听水阁上面一扇晶窗呀的一声,露出个美人粉脸来,向衣云盈盈一笑。正是:
莫逆于心魂伉俪,相逢一笑眼姻缘。
不知那笑的可是湘林,有什么话说出来?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五回 娓娓话江南芳生齿颊盈盈出水清到梅花
说话沈衣云去访湘林,适逢湘林小病,退出门来站在墙隅痴望,忽水阁上面,推窗伸出个美人粉脸来,对衣云盈盈一笑,真如拈花天女,丰致嫣然。衣云一望,怎么不是朝思夕慕的湘林呢。当下神情已乱,翻觉无话可说,只道:“湘妹,你头痛么?可有寒热?我来探你呀。”湘林点点头,也不回话。衣云又道:“你可能下楼来谈谈么?”湘林双眉锁着,低低道:“我脑子胀痛,脚里也没气力,过一天和你谈罢。”正说着,窗子里又伸出个头来,衣云见是秋菊,正想问起昨天鱼塘的话,不料两个头统缩了进去。衣云再等一回,不见动静,便只好失望而回。一路走,暗忖昨天只见双脚,今天只见双脸,总算得缘悭一面的了。当晚走回书房吃罢夜饭,叔父对他说道:“那个丫鬟莲香,倒还玲俐,做事也极巴结。只是她一口江北土音,这块那块的委实难听,我们江南人说话,她十句中有三四句听不懂,做样事情,要给个手势她瞧,你想周折不周折。上午你婶母唤她拿只水桶,她拿了烟筒来,大家都好笑她。她说的话,你婶母也听不大清楚,你道有法子想么?”衣云道:“她到江南来时间还不久,因此不能懂吾们的江南话。她从前一向轧在江北人淘里,没听得江南人说话,一时便懂不来。现在她轧在我们江南人一起,只有江南话听得,我想她不久便会改化的。”祯祥道:“这倒要人去教她,否则凭他轧在江南人一起,没有人教她,怕她总说不出哩。”衣云道:“倘叫别的佣人教教她也好,那人简实怪可怜的,叔父收她,也是积的阴德。”祯祥道:“阴德不阴德尚谈不到,不过偶然做一件快事,安安自己的心罢了。”说着,祯祥又领衣云到内帐房算租米帐去。
祯祥吩咐衣云把租簿上没清还的姓名摘下,衣云依他指示,一个个摘了一张横单。祯祥道:“这几个佃户,都是顽皮不过的,我要去托公差提他们,开追他们哩。”衣云数数单上人名,二十多户,心想这二十多人,又要该晦气了。不但租米一粒不能少,再要受催租吏的幺喝,难为许多差费,可怜他们这一笔钱,不知在那里呢,我们这里已像瘟神派晦气派定了。正在想着,那莲香丫鬟,捧上两杯茶来,她为了自己口音难听,人家要笑她,她索性不开口,只把两碗茶轻轻放着便走。衣云手臂一横,把碗茶碰翻了半碗,那张横幅人名单,也浸湿了,祯祥恨恨的叫莲香来揩拭,又骂她道:“你端上两碗茶,为何一句话都不说?你做丫头,一张嘴不能这样紧法的,像你这样子,只配帮太太去。”莲香连忙揩干桌子,红着脸,拿张人名单把弄,已是腐烂不中用了。衣云忖她心里很急,老大不忍,对她道:“你别弄他罢,横竖我重写一张很容易,不要紧的。只是你任便做什么事情,总要多开开口。”莲香点头自去。衣云又重新研墨,再写一张,写好夹在租簿里,又把租簿塞到屉子里,和叔父约略谈了几句,莲香又走来唤祯祥说:“老爷在这块,那块太太叫老爷进去。”祯祥笑着走到里边去了。衣云叫住莲香,对她道:“你的江北话,简直难听,你总要留心些,人家说的江南话,你不会说,自己受累,别人笑你,还是小事。”莲香会意得,说我暂时话不来,将来总会的,请你少爷教教我,我很感谢你少爷。衣云当下真的像教员一般教她苏州白,又把她常说的几句江北话,把苏州白来对照翻译,教她道:“你说‘这块’,官话唤做‘这里’,苏州人唤作‘个搭’。你说‘拉块’,官话叫做‘那边’,苏州人唤作‘哙搭’。你说‘你不时来顽顽’,官话叫做‘你可常来逛逛,苏州人叫作‘絶常常来白相相’。”说得莲香笑嬉嬉,学了一回,衣云也就去睡。从此一连三天,等到衣云在里帐房算开帐,莲香便求衣云教她苏州话。衣云见她记性倒很好,便当件功课似的,每晚教她十来句话,她便会得应用起来。有时说“阿要对絶弗住介”,衣云听得一口江北白里,夹一句苏白,委实可笑。然而见她这般婉转娇憨的神气,倒也实在可怜可爱。有时教毕,她要问苏州人说:“谢你”怎样的?衣云道:“那也不过说‘谢谢絶’罢了。”莲香便对衣云道:“那末你教了我,谢谢絶!多多谢谢絶!”衣云羞着道:“你这小丫头,倒很聪明,我只教你‘谢谢絶’三字,你又添上‘多多’两字,那末将来我要求教你了。”莲香笑着自去。
那晚衣云睡在小屋内,挂念着湘林,心中好生委决不下,想起窗前一瞥,真像惊鸿般说话,没讲几句,可是现在病好没有?明天不免再去探她一次。当下睡在床上,月光漏入,一室如画,黄昏将尽,仍不能熟睡,姑且闭了眼睛,息息思虑,好久一会,才朦朦胧胧做起梦来。仿佛湘林走进小屋,坐在床沿上。衣云把玩她一双蝴蝶绣鞋,顺手捏捏她的脚。她秋波一横,羞红着脸。衣云自觉太孟浪,正要向她道歉,忽听门外高叫他道:“湘林小姐归来吧!”湘林小姐归来吧!”湘林惊慌失措,匆匆出门。衣云道:“半夜三更,你怎好独自走路,我送你回去吧。”当下衣云穿件袍子,拖双鞋子,一直送她。只听得叫她的声音,幽咽凄楚,声声不绝,衣云送到半路,觉得泥泞霜滑,退了回来,也不知湘林去向。正在发怔,忽听外面依旧有人高叫湘林归来,他心里十分疑讶,当下换双皮鞋,一直趁月光寻去,寻到前日鱼塘边岸,见一妇人提着灯前走,一男子捧着斗后随,口中不住的唤道:“小姐走好吧。”“小姐回去吧。”衣云细认两人当中,又没湘林的影子,不免心中纳罕。那妇人见衣云十分惊骇,说云少爷,半夜三更,来此做甚么?衣云羞着道:“夜间睡不熟,出来走走。”妇人道:“天气很冷,要生病的,我送你回去吧。”那妇人提灯,送衣云到小屋门首,才走回去。衣云听听窗外面,没有叫唤湘林的声音,方才安心入睡。明天醒来,细味梦境,委实奇怪。瞧瞧自己双皮鞋底上的泥,践了不少,好像穿过似的,很觉诧异。当下被衣起身,重到鱼塘边走走,见霜地留着皮鞋脚印还在,心中老大起疑。正在一边想一边走,打算早上便去探探湘林,忽见陆家的张妈挽着篮走出,见衣云便道:“云少爷,昨夜我送了你回去,谁想今天早上,又碰见你了。”衣云一怔,问张妈道:“你怎么说昨夜见我呢?”张妈笑道:“你怎会糊涂起来,昨夜你独自在塘岸上走,碰见我,我送你回去的,怎说没见呢?”衣云不敢再辩,当问小姐病好么?张妈道:“寒热倒不重,只是昏昏沉沉,听说前几天晚上,她同秋菊到塘岸边走走,跌下一交起的,老太太怕她失了魂,昨天叫我和个男佣人,拿只斗到塘岸上化四十九张甲马,叫四十九声天喜,在岸傍捉个小虫,用红纸包回,塞在小姐胸前,小姐今天已清醒得多,那时我还碰见你的啊,你那时还听我们叫哩,那会模糊起来呢?”衣云才醒了一半,走回去细想着,说他不是梦,湘林怎会到我这里来?说他是梦,怎会和事实相符?那事真奇极,大约上半是梦,下半是真的。照昨夜情景看来,他一定是失魂病。想到出神,猜测湘林这个梦,或者他也觉得,我待她病好,定要问她个明白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