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刻醒世恒言

积德行仁的冯商再世,疏财仗义的文正重生。
船中坐的,正是那孝丰教读的贫儒张希孔。一眼看见岸上那人光景,知是要寻投水的了,连忙叫:“家长,快与我摇拢岸去,救取那人性命!”真个船上人,两三橹摇到岸口。素卿走在船头.叫:“那人可上我船来,有何事故寻此短见,可对我说,看我救得你么?”子才上船,跪将下去,素卿连忙扶起。子才哭着,一一从头说了一遍,说得素卿心下恻然,便入船舱,开了自己箱儿,把二三年内,一钱二钱积的贽见节礼并馆谷,急忙忙双手拿出.一包银子也不打开,就递与张子才道:“这里面共有六十多两银子在内,你拿去完了官,有余剩的将去寻些生意,不可寻此短路。自古道:人身难得,决不可如此。速速拿了上岸,莫误了我行路。”子才感恩不尽,道:“小人若都拿去时,相公将甚做盘缠?小人且拿一半儿去罢。”素卿道:“一半也不够你完官,救人须救彻,你都拿了去罢。”子才又叩头称谢道:“愿求相公姓名,异日杀身相报。”素卿笑了一笑,道:“我是无心见你如此光景,偶然搭救,又不是特特要求报的,说这姓名作甚!”子才只得去了。连连的就完了官府的事,还余得四五两银子,拿回重新得与妻儿、子女一家完聚。就对妻子说:“感激那相公,帮救了我的性命,又得与你重逢,余下的银子,还好做些生意度日。只是我们何以为报?只好向天祷告,日日保佑那位相公,状元宰相,子孙绵远富贵罢。”妻子道:“正是如此,才叫做知恩报恩哩。”
却说这张素卿在林友仁那里,教了两年.又值科举不中,积得有七八十两银子,进场一番并盘费,去了二十余两,剩得六十多两银子回家。一叶小船,路上却好遇着这张子才,尽数周济他去了。素卿一些也不懊悔。到了家中,天已将晚,妻子相见了,甚是欢喜。但素卿心中惟恐妻子不喜,倒不好将此事说得。妻子见他沉吟无语,即问道:“官人出外,两年方回,该得快活了。虽只不中,也是天命,何必如此不乐?”素卿便把出外事体,说了一遍。又说到菱湖之事:“如今都赠了那人。只是回家看你苦楚,倒又救你不得,如何是好?”妻子听说,笑将起来,道;“官人,你救了人命,何等阴功,还要心中不快,你疑我有抱怨之心么?阴骘方便,那处不是积德的所在?就譬如不曾到林广文那里去教读,家中也要过了。”素卿听得妻子言语好,心中欢悦起来。这妻子自去后面池头,提了个篮儿,沿着池边寻了些苦莱儿,忙忙整了些晚饭,持出来与素卿吃了。点个灯儿,到房中去睡。终久素卿行路辛苦,一觉竟睡去了。他妻子终是睡不着,思量:“救人自是好事.只是家中饥寒怎忍?如今年近岁逼,如何区处?明年又不知怎生过日。”整整醒了半夜,展转睡不着。刚刚到半夜子时光景,只听得窗外有人言语,仔细听时,有人念道:“今年食苦菜,明年产状元。”念了又念。陈氏吃了一惊,连忙推醒素卿道“你听,你听!”索卿又听,外面念声不绝,心中知是鬼神来报我日间之事了。念了半夜,就不见了。
却说来报状元的是何神道?就是那菱湖上的游奕神。这游奕神,是湖上总管神差出来采访善恶的。看见有那作恶参端的,害人无算,他就弄风坏了他船;遇着那善良之人,有心向善的,遭了逆风,他就于中救护。这日看见张子才投水,希孔如此救了,又赠他银子,即忙转报江上众神。众神奏过天庭,命张希孔即中进士,做到宰相;又赐他明年生一子,日后得中状元,以报他赠金救命的阴德。故此,先着游奕神到他卧房边,预先来报。这却是:
教人一念彻天闻,莫道无神却有神。
方寸行仁金不惜,果然难得救人心。
说世上也有好心的人,但是身边广有钱财的,如此好事也容易做。一个财主,用去四五十两,值得甚的。但世上做财主的,越是臭吝。要他分文,就是剜肉也不肯舍得。最难得这张素卿,如此贫儒,自己尚然受贫,望人周济,也没路侥幸,这林广文数十金馆谷,是十分难得的了,轻轻的不吝丝毫,尽数与了张子才,岂不是最难之事么!若论这样人,便是状元宰相报他,也不为过哩。素卿睡梦中,二人明明听得,次日早起,到自家堂前,焚香礼拜一番,张素卿仍旧的自去读书,夫妻受贫无怨。次年,果然生了一子,取名张华。又过了两个年头,素卿中了举人,联捷就中了二甲进士,选了馆,按了家眷,在京做了十年翰林。
一日,想起张子才说兑军截头赔累诸弊,连累百姓受苦,随即修一本,说:“上仓出兑之事,务须得军民两便,不可利军损民,以致小民流离失所。”那当事的怪他是个内翰,如何越位言事:“你晓得念书罢了,漕运重务依了你,只这兑军难道不防他作乱么?”就参了素卿一本,将他贬降外官,就命他催趱漕运,兼巡江御史,驻扎镇江府。素卿领了旨意,道:“为官报国,何分内外?”即便起身,口口口口将从来积弊,厘革一清。上不损军,下不损民,因此军民尽皆感德,催趱有方,不致迟误。一年事毕,将进京复命。坐在镇江京口闸上,又分付书吏写了一张纸牌,行到浙江湖州府德清县十六都,要寻取一人张子才,即刻起身赴院讲话,不得惊恐了他。知县知道是按院故人,又差人备了自己一个名帖.拿了按院纸牌,查遍十六都内,果然有个张子才。差人递了牌示名帖,又看了巡漕御史的牌面,老大吃了一惊,道:“我又不犯罪,按院叫我何事?况且本县大爷如何有个名帖与我?这又不像拿我的光景了。差人口称‘小人’,说是‘按院叫请讲话’,下个‘请’字,是何主意?我张子才梦里也没个按院的相与,这出生入死的衙门,我只是不去罢,你众位莫不错了?”就要躲了进去。差人慌了,道:“若你不去时,叫我如何回话?”不由分说,扯了就走,直到县门前.大爷已是退堂了,差人击了一声梆,禀进私衙内去,说张子才请到了。县官忙忙的就出来,迎接到后堂。子才见了县官,就跪下去,县官连忙扯起,让这张子才上坐。子才那里肯坐?县官道:“还有事相求。”定要请坐,子才只得坐了。县官道:“一向我学生不知足下与漕院相知,甚失亲近。昨有漕院公文至敝县,要请足下相会。但目下田亩各处荒白,颗粒难征,米色不好,此足下所尽知者。若见漕院老大人时,还为本县周全,图报有日。”叫门子拿签筒过来,取一枝签,又写一张票,拿一只大浪船,送张相公到镇江,又备折程十二两。言毕,送张子才出了私衙门。这些出兑的军官,终日在县前要大爷追比粮米,一见了张子才,说他漕院来请的,人人都来奉承他,无所不至。邀至仓前卫上坐船,饮了一日的酒,说许多出兑的苦楚:“今年贵县荒歉,出兑粮米俱是糠粃、稻谷,漕院盘验时,叫我们如何处置?一应事务要张相公覆庇!”那张子才比昔年欠粮、拿在船上去时,要截头,要加赠,靠在将军柱上吃苦时节,大不相同了。
张子才今日之乐,不知从那里说起。离了仓前,开了船,不几日到了镇江。按院的座船边,送了挂号吏几分银子,叫他禀了进去。这子才一路寻思:不知是真是假,漕院衙门不是耍处。一味怀着鬼胎,不知是何凶古。及进船中,一见了素卿,认得是昔时菱湖救命的恩人,乃是他心切切不忘的,故此说“恩人相见,分外眼明”,就连忙叩下头去,叫道“恩人老爷,老爷恩人!”叫个不住。素卿笑道:“你也不用谢我了,当初原是我救你,我因救你,故有今日。你虽感我之恩,我倒也不能忘你,故此今日唤你来。我不日回京复命,我带你进去,也拍举你一个前程好么?”子才大喜过望。按院分付县吏,取三两银子赏他。那子才起身,随即又叩一首道:“还有一事,禀上恩人老爷。今年湖州一府无收,最苦是德清一县,若得恩人老爷作主,上本全赦或赦得十分之半.百姓就得谋生了。再口口这征收出兑的,都有些糠枇,米色不好,也求老爷包庇。”素卿笑了一声,尽皆应允。正是子才方便之处。诗曰:
昔日菱湖欲丧身,而今漕院说人情。
人生祸福都有定,尽是阴功暗积成。
子才见过了漕院,口口口口口工工口口妻子道:“也是我们致诚拜天的感应。”夫妻二人欢喜。子才次日,忙忙的收抬些衣服,又复到镇江,就随了按院进京。圣上说他催粮革弊,劳绩可嘉,即复了他翰林之职。又做了几年,却好儿子已是十八岁了,素卿记得当时河神的言语,已知儿子是要中状元的。却不与他说,只是早晚督课甚严,教他读书。果然下笔成章,无不通晓。素卿欲命儿子回乡秋试,只因自己在京为官,无人训诲着他,一路要个老成陪伴,记得那林必义,做了两年广文,升了一个湖广荆州府襄阳县知县,地方冲藩去处,乡宦极多,欺他是个岁贡出身,到任不久,就回家了,素卿有心,又不忘故人,随即修了一封书,取了一百两银子,要请林友仁,教子张华,归浙江乡试,若得侥幸,就烦一同进京会试。林友仁接书大喜,先来到京中住了数日,即同张华回乡应试,果然中了二十二名。少不得拜座师,会亲友,祭坟墓,宴会同年,一应事务完毕,仍同林友仁入京会试。素卿闻报儿子中了,心中大悦,即为林必义提了一本,改任福建兴化府蒲田县知县。素卿父子送了许多程仪礼物,林友仁自去到任去了。本上又带着张子才,准与他鸿胪寺序班。张子才又来谢了素卿,也去到任。
过了三月,会试传胪.中的第一甲第一名,正是山阴县人张华状元及第。素卿见儿子果然中了状元,应了当日神明之语。张华赐宴回家,拜了父母,父母才与他说当初事体。张华也心下骇然,便道:“儿子也自知年幼才疏,那得就大魁天下,自然是父母积德之报。”素卿又道:“我今年己六旬以上,欲致仕还乡,你自在朝为官罢。”张华回道:“父亲既要致仕,儿子年幼,叨中鼎甲,也不知世务,情愿回家养亲,再来做官未迟。”素卿大喜。即日同子上个致仕养亲的本,圣上都准了。批说:“张希孔报国抒心,存仁教子,准与致仕。有司四时存问。张华少年鼎甲,请告养亲,亦准其奏。”素卿又将向年菱湖救人事体,并河神显应之事,一一奏上。圣主龙颜大悦,颁下诏书一道,诏曰:
朕惟忠孝者,臣子之大防;仁义者,圣贤之大节。尔张希孔,贫儒素守,遂行捐金之仁;悯物施恩,
聿有脱骖之德。河神显应,厥子联元,盖有由哉!兹特进阶翰休院大学士。妻陈氏.封一品越国夫人。子
张华,新中状元,加赠金花官锦,钦赐归娶。菱湖总管河神,钦给灵赫扁额。呜呼!风教关乎家国,慈仁
感乎鬼神。德惟懋矣,朕实嘉焉,故兹诏谕。
父子二人领了诏书,谢恩出朝。回到林下,又受用了二十年.直到八十四岁。张华在家养亲三年.钦取还京,二十年内直做到太子太保、吏部尚书回家。封赠三代尚书,至今子孙荣显不绝。这都是阴骘之报云。诗曰:
念念存仁德,明明格上天。
广行方便事,忘己利人全。
花发因沾润,苗生为得泉。
栽培心上地,福寿永绵绵。

总批:劝人莫把阴骘二字看得小了,不肯上紧去做。心远主人常说:“春风不长无根草,井水无源必定枯”,人平日间栽种得,自然逢时发作。请看教读贫儒,尚肯为此,焉有济物施仁,回生起死之念,不人人皆具者乎!

第五回 黑心街小戏财神
妻激苏秦友激仪,人生岂得便无时?
画虎未成君莫笑,先贫后富始为奇。
说话的怎生说个“妻激苏秦友激仪”?当初苏秦不遇,妻不下机,人人说妻子薄情,据我看起来,正亏这妻子激他一激,奋志往魏,就得做了六国的丞相。当初,穷得自家妻子不下机相叫一声,后来,六国诸侯都下车来迎谒。穷也穷到极尽的气候,贵也贵到人不能到的地位。张仪来见苏秦,思量他荐引为官,苏秦故意不理他,与他些仆者之食,使他受气往秦;然后苏秦着个舍人,替他到秦,见了商鞅,送了千两黄金,张仪才得大用。故此说个‘妻激苏秦友激仪”。大概说人生富贵,也有激厉而成的,莫非时也,运也。古人道得好:
梅花一样种窗西,先放南枝后北枝。
时若未来君且守,困龙也有上天时。
话说先朝山西应州府,一个人复姓滓于,名智。年纪长大,读书不就,就去弃文习武。武又不成,舍了文武两途,只有一个作吏。这淳于智也思量去作吏,只是山西旧例,都要有家事的才好纳农民,加纳两考,如无本钱,也进不得衙门。这淳于智家里,只有四堵壁子,还是租着人家的,破了不曾修好,那里得个银子去纳吏。人劝他说:“你去做些生意,可不好么?”淳于智道:“生意行中,我也件件在行,只没有个空手白做的生意。”常言道:“没了本钱,只好卖闲。”家中只有个老母在堂,淳于智自思无可以为糊口,只得去与人佣书,替人家抄写,得些灯油之资。抄写了几时,却也不是个长久之计。有人说那做医生,到本轻利厚。
淳于智读些书过的,看了医书,心下明白,学不几时,也一般会写方撮药。开了几时医馆,鬼也没个上门来请,只得又收了。天幸遇着一个收绸的客人,要到江南去收绸缎,少个相帮。有人说:“这淳于智诸事活动,寻他去到好。”淳于智自思:“无事可做,便同他去走一遭。”过了几日,不见那人来说,急急自去寻那客人时,那客人道:“如今闻得福建有刘六、刘七作乱,路上难走,因此改行,不走水了。”淳于智怏怏而回。闷闷的坐在家中,眉头不展。想起向年读书时,也有许多读书的朋友;习武时,也有一班的相识。如今也有成名的,发积的,只是世态炎凉,见这淳于智穷了,谁来看一看儿。因此叹一口气道:“便事做不成,是我时运不利,难道人也遇不着一个好的么?”走进走出,坐立不安。也学那做歪诗的,做了几句打油歌。道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