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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刻醒世恒言
于是阿丽向前道:“我薛阿丽生在淮扬风景之地,自幼能攻书史,又生得面似芙蓉,身如杨柳。我不想到帝王家贯鱼专宠罢了,难道一个文人也销受不起?直将我远远的系足在那赫连勃兀身上,果也是我不足么!那勃兀一字不识,有得几贯臭钱,怎就该配我?我一身的窈窕,绝世的聪明,倒该伴着那村人么?比似世间更有那才高班马、貌若潘安的人,去娶了个无盐丑女,岂是甘心的?多少临风望月,真正有情之人,落得洛神空赋,袄庙徒烧,不能成双作对;没要紧的健儿钱虏,若袁逊仁、赫连勃兀之类,倒后房玉立,有女如云。你这月下老人,也莫怪我说,你却是天下第一个不平心之人哩!你若不与我说个明白,我决不甘休,要与你同去见上帝,讲个明白哩!”老人被这阿丽说得呆了,半晌做声不得,于是将那婚姻簿子,从新简看,一张张又翻了好几遍,直翻到九千七亿兆五万八个八百五十六卷上,注着个扬州薛阿丽。应嫁与来科探花、武陵桃源县人,姓梅、名芝者为妻。月下老人看完了,大吃一惊,道:“却是如此,为何倒将这薛阿丽的赤绳,系了那赫连勃兀?”想了一会道:“错了,错了!”就对阿丽谢道:“是那日韩氏夫人因题了红叶,得与那才人于祐成婚。成婚之后,二人在灯下双双谢媒,倒不谢我月下老,反题诗一首道:
一联佳句随流水,十载幽期惬素怀,
今日得谐鸾凤侣,方知红叶是良媒。
为他这一首诗得罪于我,我怪了他,要将他转世,系与那赫连勃兀的,倒错把你的姓名系了去,是我错了。莫怪,莫怪!如今就把你转世,仍旧系与那梅探花去罢。姻缘错配了,只得去转世偿还你,如今也休怨我了。”薛阿丽却才笑了一声,道:“我说哩,竟是你月下老人错了。”自此赤绳重系,梅雪同春,另做了再生夫妇,薛阿丽的姻缘方才不错。只是那娟娘、月姊、艳玉、香心,倒底还错不了哩。有诗叹曰:
名花月色两相宜,正值花开遇雨残,
那得花前同对月,大家欢饮倚栏干。
总批:天下不平事尽多,如此错配一节,与那才人失路者何异?识者倘有同心,必信斯言之不谬耳!
又批:为飞燕、太真又结一案,令人绝倒。韩夫人一段,不过文字波澜耳,恰收拾到薛阿丽身上,精巧神奇,天衣无缝,妙绝,妙绝。
第三回 猛将军片言酬万户
玄帝有垂训,劝戒人须守。
宁说赞人话,莫开陷人口。
好言不费钱,好言易成就。
一言能兴邦,一言邦也覆。
愿得世间人,好言在人后。
片语足扶人,祝你前程久。
我说世上的人。要你钱财仗义固是难事,难道一句好话也不肯说么?人在颠沛患难之时,有那当权之人,一句话好,就扶持了起来;一句话不好,也就害人性命。这都是关系所在,不可看得轻了。假如当日晋朝反臣王敦,要杀周顗,特特去请了王导来。王敦问道:“此人杀之何如?”彼时王导也不消十分用力去挽回,只答应个“不杀”也罢了,那王敦也真个就不杀了。王导却总不做声,王敦于是就杀了周顗一门。可见王导负了一世重名,人称江左夷吾,乃一个口口口临死不开一言方便,这等忍心哩!后来在中书,看见周顗倒曾有本章在内,是救他的章疏,然后心中懊恨,说:“伯仁由我而死。”已是死了,岂不可恨!又有一个曹丘生,极好奖劝人。人当无聊之际去见他的,他没有个不为荐举。这曹丘生名重一时,满朝官宰都与他有交,因此就如孟尝君之门,宾客不绝。他却也不厌烦,口个个与他逢人说项,以致折简荐拔。像那谢眺伶才,都是肯的,前前后后,也提引了泥涂中许多豪杰,后来也得众人之力,四海驰名。看起来,人口中言语,易得扶持人的,如今人都不肯开个方便口儿,不知何故。如今且说一个只应承得一句话的,白白得了个万户封侯之位。你道开口荐人,是吃亏的么?后人说得好:
何必千金说赠施,当权一语仗扶持。
生平不解藏人善,到处逢人说项斯。
话说山东青州府安丘县,管下有个白兔山,山下有个白兔庄,庄中出一个豪杰,力能制虎,义胆如云,惯打不平拳;善骋乌飞马,射得好箭,真有穿杨百步之能;舞得好刀,果是探囊取物之技。只是未交时运,终日守穷,不遇着识英雄的,把个真将军埋没在此。这人姓韩,名唤如虎,因他有力使强,不怕死,只顾向前,肯替人报不平,出死力,人都唤他做猛将军。这猛将军上无父母,下无妻子,住在这白兔庄上,终日以打猎为生,不事家业。时常思量的,都是拜将封侯的大事业,虽然穷困,不肯挫了志气。一日,外面去打猎,行了半日,不见一个野兽儿,肚中饥了,又气又恼,只见东首树头上一个野鹤,不住的头向着他,只顾叫,他气得不耐烦,就持了一根三岔枪往上刺去,刺他不着,往东飞去了。猛将军呆了半日,也随步往东,步步挨去,走了数里远近,只见松林里面。露出一带红墙。近前看时,却是一所塌废的山神之庙。进了山门,两个哼呵二将东歪西倒,再上殿时,四面绝无人影。这猛将军点看了半日,感叹了一回,忽然一阵腥风从殿后卷起。猛地跳出一个斑文大虎,就望着这韩如虎一扑,扑将过来,猛将军将身子一矬,让这虎从头上跳了过去,那虎回转身来,他又闪了过去。两个一往一来,斗了一会。只听得门开响处,走出一个老僧来,大喝一声道:“孽畜不得无礼,惊了主人公。”只见那虎竟往后山跑着去了。韩如虎叉手向前,叫道:“老师父,你可来救我哩。”老僧笑道:“特特在此等你许久,如何才来见我?”如虎道:“不知老师父等我做甚?”老僧道:“等你讲话。你却不知生长在这里,发迹不在这里;结果在这里,成功不在这里。速去,速去!”说了这几句话,转身揭开山上一块石壁,走了进去,影也不见了。如虎大惊,速速向着石壁磕头礼拜。拜了起身,只见石壁上又有两行大字,上面凿着道:
得名于虎,进身于猿;成功于猫,归神于兔。
如虎看了,一字也解说不出,只得紧记在心。走出庙来,把庙门上仔细再看时,上写“山神之庙”,前面空着两字,不知何意。一面取路回到庄上,天已晚了,野味不曾寻得,倒受了许多惊恐,又遇了一场怪事。在庄又过了几时,思量前日那老僧,分明是个罗汉,出来点化我的。他说我生长在这里,发迹不在这里,临了又说速去速去,我想株守在此,那里有个刘先主再来三顾草庐么?不如弃了此处,往遍天下走一遭,或者讨得个发达,也不见得。他原是个慷慨汉子,又无父母、妻小记念,立定了主意,收拾几件衣服,取了弓箭、一根短棒,出门就走。一连走了几日,不曾算计往那一路去,于是且向道旁一个小酒肆儿,吃三杯再走。进到店中,叫酒保取了两角酒,切了一盘子冷羊肉。如虎一头吃酒,一面问酒保道:“这里叫甚地名?”那人道:“此处是河间府了,往南三日路,就是河南漳德府临漳县地界,乃是曹操建置铜雀台的去处。只是这几时那里荒乱,过往的要仔细,他那里人吃人,卖酒肉的都杀了过往客人,当肉卖哩!客官,你却要到那里去?”这韩如虎信步出门,又不是访亲,又不是做客,思量要建功立名。干大事的,也正不知投身何所,遇着何人。被酒保问说要那里去,他自己倒笑将起来。不好将得真情复他,到随口说:“我正要到河南去。”酒保说:“去时须合多了人伴同行,不可造次。”如虎道:“不妨,不妨。”凭着一身武艺,身上又有几千斤气力,何惧之有?吃完了洒肉,算了酒钱,插起短棒,拽开步,往前去了。不知:
东西南北无穷路,未审相逢何处人。
蹙蹙四方如有碍,眼前谁是孟尝君?
这猛将军不闻得说,犹未有往河南之意,闻得酒保说了,偏向这临漳取路。又走了二日,果然路上荒凉,行人稀少;再走向前去,连这小酒店安歇听在,都没有了。如虎大着胆只顾走去,看看夭晚,只见前面林子里,似有一个酒望儿飘扬出来。如虎快行几步,上前看时,果是一个客店,点上灯了。店里有两三个伙家,正在收拾关门。看见外面走了一个客人进来,倒吃一惊道:“这人好大胆!”便向前道:“客人里面请坐。”拿了一盆汤来,洗了手脚;取了酒来,摆在如虎面前,问道:“客人要吃米肉,还吃糠肉哩?问了好去切来。”如虎不知什么米肉、糠肉,便应道:“我走路辛苦,肚中饥了,不管米肉、糠肉,都取些来吃便了。”那酒保笑一声,就去取了。每样一大盘,两碟儿盐醋,放在桌上。如虎不顾好歹,拿起就吃,吃个风卷残云,一时吃尽。这些酒保原来是惯杀人肉卖的。有单身客人,身上肥壮的,再没得放空,见了如虎—个大汉,又长又壮,思量要摆布他,都向后面算计去了。只见灶下走出一个妇人来,这个妇人:
不是那识李卫公的红拂妓女
就是那相韩蕲王的梁氏夫人
这妇人立着,看那如虎吃了半晌酒肉,看了又看,识得他是个英雄汉子,就走向如虎面前,道声:“客官万福。”如虎远远的立起道:“嫂子有何话说?”那妇人道:“我与客官说,好汉莫惊!他这里专一杀的是单身客人。如今众人都到后面整顿去了,只等你去宿歇,就要开剥你哩。你适才吃的糠肉,还是猪肉;吃的米肉,就是人肉。我特来救你,你趁着月色走了罢。”就向自己身边摸出两锭银子,往桌上一丢,道:“这个赠你做盘缠,我看你是个好汉,莫断送在这里。”如虎听说,笑了一声道:“谢得嫂子相救,只是天晚没处歇了,我在此歇不妨,我自有本事,嫂子你自请稳便,我只防着他们便了,这银子嫂子仍旧收了去。”于是那妇人暗暗称奇。也不来收银子,走入厨下去了。那些伙家安顿了出来,将些晚饭与如虎吃了,道“里面睡罢。”如虎应了,跟着众人走入去时,里面又走出七八个大汉来,劈胸便来揪住,却好被如虎趁势一提,《拳经》叫做顺手牵羊,只因如虎力大,就提了一个在手里,左右乱打,把那几个都打倒了。就向那人身边取出一把刀来,尽数杀了。有几个走出外去的,如虎拿刀赶上,也都结果了。然后走到灶下,叫声:“嫂子,出来讲话。”
那妇人欢欢喜喜走出来道:“真好汉,真好汉,我被这些人掳掠在此。天幸得遇好汉,杀了这些强盗。如今妾身无可投奔,就情愿从了好汉罢。妾身李氏,原是山东新城县人氏。”如虎道:“我要往西方去寻取功名,若带了你,如何去得?这个却不便。”李氏道:“妾身已识得好汉是个大英雄豪杰,情愿相从,就在这里等候好汉,任你求得功名时,却再与你相会,何如?”如虎道:“好便好,只是我这功名还无影响,得知去了几时回来?你如何等得。”那妇人道:“说那里话。我肯嫁你时,休说一年半载在此等你,便是十年五年,也等你回来。只是你功名到手,休要忘了今日。”如虎说:“我是义烈汉子,休说这无情的说话,只是这所在你也难久待,我也是山东安丘县白兔庄人氏,离此只得七八日路程,你明日慢慢的到我家住下。那白兔庄便是我祖遗的,无人来争竞得,左右邻里及安丘一县,都晓得我是个好汉,插号猛将军,你到那里说是猛将军韩如虎的妻子,谁敢惹你?”于是两人就在这店中做了夫妇。住了三日,如虎打听得两广地方有苗贼作反,思量到那里去寻些事业。因此要别了李氏,取路而去,李氏也不留恋,遂收拾了衣服。那些强盗屡次谋害客人身边财物,也积有几百两银子,递与如虎做盘费。如虎只取了五六十两,藏在身边,其余都付李氏收了。道“你只在白兔庄上住下等我。”说了一声,提了短棒,背着包裹。一直去了。李氏也收拾完了,扮作进香妇人,出了店门,挑了一个担儿,就把店门放了几把火,烧得干净,自去白兔庄安身。不提。
说这如虎,又经过了河南、河北、湖广、金陵许多省会,走了几千里路,却并没一个好贤的。如虎到处便留心访问,都是空过。将次行了一年有余,一日也到了广西地界上了,就闻得说两广山中,有苗贼作反,有挂印大总兵陆虬,在那里招兵杀贼,如虎得了这个消息,要去投军,只是一路行来,身边盘缠都用尽了,五六十两银子,不够他买酒肉吃。虽是到了广西,有这投军的机会,也道进身有路了。但打听得陆总帅名下,有个头目,叫做胡大通,此人极是贪财好利的人,要投军的,先要见过了他,进了他礼物,他肯收,就收了;他不肯收,随你怎么,没个法儿进去。因是他的职掌,故此要三十就是三十,要五十就是五十。你道这韩如虎走了几千里路,到处访贤,耽阁了一年工夫,身边还有银子送他么?如虎死也不怕的人,闻得这个信,便愁将起来。这才是一文钱要逼杀英雄汉哩!莫说三十、五十两,就是三钱、五钱也是没有的了,这怎生区处?连日坐在客店里叹气。自己是个山东人,又无本处相识,正在纳闷,只见对面又走入四五个关西大汉,也说要去投军,如虎就向前唱喏道:“列位哥去时,挈带小子则个。”众人道:“最好,最好。只是那胡头目要银子,你可有么?”如虎道:“便是没有。”其中有一个姓黄,名熊,向着众人道:“你们莫要心焦,我有一个结义兄弟,叫做袁有义,这个人虽只是个家丁,其实那胡头目极听他言语,他若说的。无有不依,我今同众弟兄去相恳他,若是袁有义肯与我们讲一句时,无有不成了。”如虎听了,满心欢喜,一把扯了黄熊,就要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