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刻醒世恒言

孔方能摆跛,白镪会言谈。
吉顺吾有三十两银子、一件衣帽,就不是那乞丐营生了。别了刁元聘出来,叫他自去察院衙门告状行事,他有了银子,穿了新衣,就思量要去看望王羽娘。难道怕他不认?一面又思量道;“且待他告准了状子。出了公差,拿着贼头,是甚姓名模样,我记在肚里,然后到他家中,得便就好下手,且慢些去罢。”
却说那高小园,终日像热锅上蚂蚁,一日到那婆子家走上数次。那婆子利害,终日只约着他买些酒食与他吃,又告诉他没衣裳穿,高小园把自己母亲并妻子的冬夏衣服都偷丁出来,把与这婆子,足足走了三四个月,费了许多银子;又到各处设骗东西送来,那里就得上手,终日往来,全无退悔。岂不知:
他弓莫使,他马莫骑。我淫人妇,
人淫我妻。思量谋彼,自折便宜。
其日,那刁元聘在察院里告准了状子,差了两个差人,协同坐坊应捕,总甲地方七八个人,拿了察院火脾,一同竟寻到庆平桥王家后门头两间楼屋内,一把拿住那个老婆子,说了缘故。那婆子吓得魂飞天外,慌忙跪下叩头不住道:“列位老爹,不要难为我,准茌今日,我还你那个高小园便是。”众人道:“既然有人,便饶了你,只是我们要在此坐等。”婆子道:“你众人在此,就不便了。少刻那高小园就到我家,你们拿了就走,便好,只是可在我大门前后等着。”众人道:“也说得是,不怕你这婆子走上天去。”好笑。也是这高小园悔气,偏生走了半年,恰好这日早晨,婆子到王羽娘处,取了一只玲珑空心玉簪,送与高小园为信,约定在今晚与他相会。可可的众公差、应捕,一齐寻到,等不上半日光景,那高小园又不等得天晚,先已来到婆子家里,欢天喜地,又去那里弄了十来两银子,递与那婆子。婆子慢慢收了道:“今日才真真的是你造化到了,玉簪儿相会得成也。你且坐下,待我去羽娘处说一声。”说毕,走到大门外,把手一招,众人一齐赶入,一铁索照着高小园头上套了,道:“做得好事,做得好事!你做贼罢了,还要偷婆娘,难道天理远、王法不近的么!”高小园心虚,只求饶命。众人也不听他,牵了就走,回到按院衙门,正值按院升堂,初审,先是四十大毛板,夹了一夹棍,差人押他去王家起赃。众人一涌,带了这死囚,同到王家,果然那些洒线衣服都在,银子一百两也在。众人道:“这窝家也难逃避。”把个王羽娘也一索子缚了来,哄动台府的人都来察院前看把戏。察院审得贼犯有赃,行奸无迹,把王羽娘放了回来,已是惊得半死,回到家中去了。察院又将高小园加责二十板,又是一夹棍,写票叫原告领赃。差人到刁家说了。刁元聘那知就是女婿高小园偷的,便顿足道:“那畜生平日所为,该受此报。只是连累我女儿,如今不十分去咬紧他,好歹也可松他罢。”心下思量释放他。只得同了差人去见按院,禀说赃物虽然是洒线衣服,其实未必真是小的的,小人也情愿不领此赃,把来入了官罢。此人虽是个贼犯,却也与小人有亲,只求爷爷责治已后,释放他罢。”按院道:“既是原告不愿认赃,权且释放;如若再犯,刺配无疑。”又把高小园打了二十铁巴掌,放了出来。见是丈人救他,自己呆着脸,慢慢挨身出来。丈人留他回去,众差人不肯,又是—顿奉之公,赶他自去。扯了他丈人刁元聘到酒店里,又吃了十数两,诈了十数两,然后各人散讫。
这高小园虽是打了板子,熬了夹棍,那玉簪儿的心还不死。赶了出来,也不回家,依旧踅到王家后门,思量了偿玉簪之信。却说那古顺吾常常打听那刁元聘的官司,听说拿贼到官,他就到察院衙前细看,认得这高小园了。及至救了出来,他紧紧跟着他,看他走路虽是熬疼,可可的不东不西,只走的是庆平桥来路。吉顺吾道:“他明明还想着我羽娘妻子,我如何气得他过。”也一步步的远远尾着他,高小园挨得到王家后门,天色己晚了。吉顺吾有心先走一步,走到庆平桥下,取了那把板刀在手,觑着高小园将次走近面前,吉顺吾看亲切,劈头一刀砍去,把高小园的脸劈做两块。高小园叫得一声“阿呀!”吉顺吾赶上又是一刀,结果了性命。幸得天色晚了,人家后门无人行走,吉顺吾一手拖了这死尸,路旁一个大窖坑,将来扑通一声丢了下去。吉顺吾大笑道:“今日方出我的恨气,我便明日去看我那羽娘怎生样待我。”撇了那刀,走回去了。
日前王羽娘被察院放回,免不得又羞又气,却又不悔恨自家做事不端,到越撒泼道:“一不做,二不休,我今走去娼妓家中住罢,那迎新送旧的道儿,我偏不会么!”一面思想,那两只脚就是有人推移的一般,连连走了下楼,开了后门,趁着天晚,一步步走去。走了半箭之地,只见前面似一个人领着他的,转东往西,不知走的是那里。走了一会,前面那人道:“王羽娘,我是高小园,来赴玉簪之约,就在此间罢。”王羽娘吃了一惊,抬起头来,看见那人是两块生的脸,满面是血,披头散发,一个恶鬼。王羽娘吓得蓦然倒地。那鬼魂还待上前扶起,忽然一个戴纱帽,穿红圆领的,后面跟着一个青衣女子,走向前来,大声喝道:“赃犯鬼魂不得无理,速退,速退!”那鬼忽然去了。只见这戴纱帽的,轻轻将手扶起王羽娘来,道:“王羽娘,你认得我么?我这青衣时常要来寻你索命,是我不与你较量。夸日却是你寻我,恰去不得了。”只见那青衣女子上前道:“王羽娘,你认得我么?你生前道我与老爷有私,你曾亲眼看见么?直冤屈杀了我性命。今日同你去见阎罗大王,证个明白。”王羽娘省起,是当初的赵愚,做官回来,并春儿使女,只是不敢做声。被这春儿向前,塞了他满口沙泥,忽就都不见了。羽娘依然倒在地上,已是死了。
到得次日早辰,只见吉顺吾慢慢的走将来,走到树林之内,正是昨日杀死那高小园的所在。高小园尸首已是丢在粪坑内,只见又是一个女人死在地上,上前细看,正是王羽娘的面貌,一时吃惊起来,免不得惊动了地方邻里,一齐来看。吉顺吾道:“这是我妻子王羽娘,不知何故,死在这里。”众人一向怪着这王羽娘,替人家妇女装幌子,一齐道:“这样养汉没廉耻妇人,死了倒也干净。我们去取些火来,烧了就是。”吉顺吾也不敢作主,凭这些人一把火烧了。吉顺吾只得也哭了一场,走了回来道:“我去看那刁元聘,怎生样说话,如今贼都拿了,赃已真了,他不该谢我多的么!若再讨得些银子,也好做些道场,是我夫妻一念。”急急走到刁元聘家里,只见又是一个女人在那里啼哭。刁元聘出来,见了吉顺吾道:“这哭的乃是小女,今日有人报他说,小婿已被人杀死,他在此无依,故此痛哭。你原何也面有泪容?”吉顺吾道:“我妻子王羽娘,不知何故也今日死了。我思量问你再借些须,做些功果荐他。”刁元聘听了,笑道:“我倒有个算计,那两个奸夫淫妇,死也是迟的了,等他二人去做死夫妻,你两人倒做个活对头罢。他也不受你追荐,我也不要你聘财。”叫出女儿刁氏,同拜了四拜,同做了亲。那刁氏啼哭才了,使出来拜堂。可知高小园谋骗王羽娘不曾到手,身受砍杀,自己的妻子刁氏,倒白白生生的伴着吉顺吾去了。才信道:
天网拻恢,疏而不漏。善恶之报,如影随形。
诗曰:
花枝无主固堪伤,不顾人伦是祸殃。
好色贪淫宜近杀,临崖勒马劝收缰。

总批:此一回书必须记得,看官各自去细心相(以下残佚)

下函
第一回 假同心桃园冒结义
朋友何曾不五伦,只缘古道不如今。人心如面人人异,事涉交财事事新。
昨日罢官庭弹雀,明朝拜相客填门。风波觌面君当畏,珍重交游说断金。
从来说“朋友同心,其利断金。”所以交朋友的,也取彼此相顾之意。但如今世态不好,俱是势利权位所在,交游辐辏,宾客盈门;可怜而今的一介之士,道不得个必有审友。世上的人,大事以财利相合,利尽则疏。此刘孝标所以有广绝交之论也。看起来,真是全忠、全义的才是朋友,那见利忘义、觌面负心的,公然在世上也称做朋友么?可叹,可叹!
却说江北池州府东流县,有三个衣冠小人:一个姓张,名伯义;一个姓伍,名其良;一个姓钱,名知利。这三个皆是旧家子弟,自幼儿同窗习学,真个秉胆同心,不分你我,只是三人家事,也都不见高下。这三人所习之学,却不是那孔孟道德仁义之学,也不是那申韩权谋术数之言,所学的都是穿窬鼠窃之计,与那丧心负义之行。自此也同学了七八年,专为不良之事。这三个偶然同到十字街头行过,只见一簇人,围定着一个,在那里高敲棋子,大笑新闻的,在那里讲说评话,如今人叫做说书。三个也就挨身入去,捡个凳儿坐下。听那人说的,乃是汉末时刘玄德桃园三结义的故事。正说得热闹,什么白马祭天、乌牛祭地,不愿同生、只愿同死,后来同争天下,杀了曹操,灭了东吴,许多豪兴。
三个听了,个个赞叹,击节叹赏。每人身边取了一文钱赏赐了。立起身来,肚中饥了,三个就同到酒店里,大鱼大肉。吃了半日的酒,到还了一两多银子酒钱,一同回到张伯义家里。张伯义说道:“适才那说书的,果然说得好哩。”钱知利便接口道:“好便好,只我如今也立个小桃园好么?”伍其良也笑道:“据我们三人一心一意儿的,自幼读书,如今又同做事业,若论那义气,也将就算得个小桃园哩!”张伯义道:“但是如今世上的人,多把那嫡亲的兄弟,为着老婆面上,骨肉相参,不肯亲密,倒去结义个十弟兄,朝朝饮酒,日日游嬉,说不得个义同生死,情胜金兰;若是我们结义了,不但说要过似嫡亲手足,也要强如那些盟兄弟的俗套儿才好哩。”钱知利道:“大哥讲得有理。自古道:财上分明大丈夫。我们做了好桃园兄弟,生死都肯相替,何况那些小的钱财!道不得个你的就是我的,我的就是自的么?又有那长言道得好:
你若有钱,且借我钱;我若无钱,便用你钱。
若像得此言,那有不能终始全交的。”那两个听了,鼓掌大笑道:“钱兄弟,据你这等说,你倒是个不要便宜的哩。”伍其良道:“且干正事,休得取笑。二月十五日,是个团圆大吉日,我们趁此桃花盛开,也是刚刚凑巧,每人出分金三钱三分三厘三毫,共成一两之数,不可偏多偏少了,自此结义之后,钱财休论,你我做事俱要同心,可不好么!”三人一齐道“好。”等到三月十五日,备了三牲福物,同在一株桃花之下,烧了一陌纸,同立个大誓,三个人欢天喜地的,一同写了生辰甲子、年月日时,备了投词,祭献了神道。张伯义年长,做了大哥,伍其良第二,钱知利第三,立誓耍做事同心,利害相救,如有偏私,神明鉴察。三人化了纸,就在那里坐下,吃得大醉方散。正是:
结义如同亲骨肉,其教顿起不良心。
却说三人过了几时,一齐商议道:“我们如今合胆同心,不必说了:只是如今也寻一件事做方好,终日游手游食,不是个长进的。”伍其良道:“叫我做甚事好?”钱知利道:“我只有嫖赌在行,别无伎俩。”张伯义道:“不是这等说。就是嫖赌,不要本钱的么?我说去那里拆拽一道,设骗得人一主大钱,三个拿来均分了,岂不是我们的本钱么?”伍其良道:“要取一主大钱,除非去偷盗人的才好。只是被官府拿住,夹棍板子倒熬得起,只是坏了名头,怎好做人?”张伯义笑道;“二弟!你不是这等说了,怎讲这没志气的话?贼盗之事,说他怎的?我却要在那体面上公然取人这样千金,人又喜我,这才是个算计哩,你二位老弟道是何如?”钱知利道:“大哥所见最高,只是怎生做得这事哩。”张伯义便道:“城南有个财主,他诨名叫做像麒麟。怎生叫做像麒麟?当初人说,街上牵着一个牛过,身上披着许多铜钱,牛角上带着个纸糊的麒麟角儿。许多小孩子看了铜钱,就不认得他是牛,都争说道:‘倒像麒麟!’因此大笑着道:‘你们众人来看麒麟么?’一个白眼的老人家走出来看了,对这些小孩子道:‘这是个有钱的牛罢了,什么像麒麟哩!’只因那城南的财主,自己死了,生这儿子,虽然有二十多岁了,不会识字,只会吃肉,故此城南的人,就取他一个诨名,叫做像麒麟。连这后生,也不知这‘像麒麟’三个字如何解说。他只知麒麟是个祥瑞之物,只道那些人奉承他一个美名儿,却最喜着众人叫唤。”伍其良道:“他姓甚么?”张伯义道:“他姓丁,名得贵。”钱知利道:“就是那械南一带高墙,外面有杨柳树,左右两边流水,中间有一条大桥的人家么?我是认得他的。他家有个管帐的小闲,与我最是相识,只是大哥如今说他怎的?”张伯义道:“三弟你认得他,就好做事哩。我三个如今只做不认得的,怎生设个法儿,都与他先来往了,或者你哄他去嫖,我哄他去赌,又诱他去串戏,再算计他去纳监、买官、造屋,置产,引他使势诈人,这都是体面中所做之事。我三人你吹我唱,大家帮衬,于中取事。只求我志圆成,那管他人家破,可道好么?”这两个也一齐大笑起来,道:“好,好。”张伯义又道:“三弟,你可先去试探一试探。”这钱知利道:“我去,我去!”真个就别了他二人,取路向城南来。一头走,一头思算道:“这人是我认得他的,我不会独自去引诱他财物,倒要引你两个同来么?”登时先怀了个偏背之心。此时: